徐晃的声音还未落下,眼前已血花四溅。
刘备怔怔的看着曹操徒手握住他刺来的剑,炙烫的鲜血顺着剑身滑落,渗到赤色的土地里。与此同时,痛意从左手传来,剑掉到血洼中,发出一声沉闷。
相信他。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时,夏侯惇脑海中再次响起郭嘉刚才的话。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至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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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前
“孔明知道,为何那日青梅煮酒,主公会说‘天下英雄,独刘使君与操耳’吗?”
不知为何,先前郭嘉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莫名的让诸葛亮有些不安。可郭嘉不说,他也不会主动问,只是暗中将大半的注意力移向战局:“潜龙在渊,曹公慧眼,亮早有耳闻。”
“难得还能听孔明夸主公一句。”郭嘉似乎没看出诸葛亮的心不在焉,自顾自的继续道,“孔明可知当年彭城之事?”
“有所耳闻。”
“生擒吕布后,主公也曾详细问过彭城之事。”他的眼中露出几分怀念之色,“他对刘玄德,很感兴趣。”
“诶?”下邳城内,窝在榻上的郭嘉一脸不满,不知是因为曹操的话,还是放在案上那碗苦涩的汤药,“像他那样空求仁义,不知权变,不识人心,迟早害人害己。这种愚人,有什么有趣的。”
“依奉孝这么说,当年孤被打发去当雒阳北部尉,造五色棍棒打阉人,不也是不知权变的愚人?”
“那怎么能一样!”郭嘉愈发不快,“以明公当时的年纪,意气用事,自是潇洒。可刘备沉浮多年,见多了百姓饱受苦难,易子而食。当此末乱之世,他不寻求最快的手段一举平定战乱,反而恪守无用的原则,结果呢?进退维谷,一事无成。软弱无力的善良有什么用?要是仁义之人都像他这么天真,那这天下早就没救了。”
郭嘉在刘备的事上一贯态度坚决,如此回答,曹操并不意外,只是笑得愈发无奈。他安抚般的揉揉郭嘉的头:“奉孝不喜欢刘备,是因为奉孝不信。”
“信什么?”
“当然,孤也不信。”曹操没有直接回答,“生处季世,处处是生灵涂炭,恶人横行。不用重典,不施权术,不比恶人更聪明更狠,就不可能还天下一个太平。孤和奉孝一样,不敢相信这乱世之中的人心。而刘备,虽是天真,但——”
“但?”
“但你的药凉了。”曹操适时的收住了话题,端起半凉的药碗送到郭嘉嘴边,“别以为孤忘了。快喝药!”
“……嘉喝药可以,但明公要答应嘉,刘玄德绝对放不得。”
“好,好,把药喝了,孤都依你。”
“之后,孔明也清楚,主公当时答应的痛快,可嘉一时没盯着,转头就把玄德公放跑了。”郭嘉笑得与曹操当时一样无奈,“刚得到这个消息时,嘉气得药都不肯喝。嘉想不通,为何以曹孟德之慧眼,偏能在那么关键的时候,栽在刘玄德这儿。嘉想了好久好久,后来,总算想明白了。
‘天下英雄,独刘使君与操耳’……袁氏兄弟,招兵买马,为得是家族门楣与荣华富贵;江东孙策少年英才,与知己义气相投,求得却只是举世功业;刘璋、刘表,虽算得上仁厚,也只局限于一州安宁;至于马腾、韩遂等人,更不过是投机求贵者耳。当日,独曹孟德与刘玄德,不论兵马多少,权势高低,都有决心,有胆魄,要为普天之下所有百姓求个太平人间。
曹操清楚,从古至今,从未有不流血之太平,所以他从不惧更不讳于为恶。但刘备在彭城的举动,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另一种,他不相信能够成功,却仍怀有一丝难以磨灭的期待的可能。他不听嘉的话放走了刘备,就像放走了当年那个在雒阳城,不屑权谋只识善恶的小小北部尉。”
战局方向频频传来兵器的碰撞声与战马高亢的嘶吼。这场早知胜负的对战,持续的时间远比预期长了太多。诸葛亮面色愈发凝重,渐渐失了与郭嘉僵持在此耐心:“奉孝,有话不妨直说,不必再兜圈子。”在战场上,向敌方寻求对己方主将的感同身受,这么无用的事,诸葛亮相信绝不会是郭嘉的本意。
“嘉这不还没说完呢嘛,孔明怎么好像比嘉还着急似的。”反观郭嘉,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往战局看过一眼,“十年前,嘉与孔明在山中夜观天象,见一颗将星璀璨夺目,虽未能入主中宫,却也入了紫薇垣,可谓将星之极。在这世上,堪配此将星者,自不能是求功慕禄的独夫,更不可能是偏守一隅的庸主。主此星者,必要胸怀天下,为苍生立命,必要是——不世之雄。”
战局方向猛得爆发出一声剧烈的欢呼。
是曹军的欢呼。
“所以,谁说即将陨落的那颗将星,只可能是曹孟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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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刘备反应过来,曹操一转剑锋,倚天寒芒乍现,瞬间撕裂了坐骑的咽喉。待滚烫的马血溅到脸上,刘备才似大梦初醒,却已控制不住将死之马的疯狂挣扎。别无他法,他纵深一跳下马,连连后退几步,才借手中单剑稳住身形。
这时,曹操不急进攻,反倒也翻身下马,收剑入鞘。
刘备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踏过地上的血洼,曹操一步步向刘备走近:“当下你我之间,无善恶、无正邪、无王霸,不为天下,不为苍生,性命相搏,只为私人恩怨。既是如此,操不以汗血倚天欺你。元让!”
“在!”
“你的佩剑,借操一用。”
夏侯惇不假思索将剑解下,扔给曹操。曹操稳稳接住,拔剑出鞘。剑芒凌然,这亦是一把好剑,却比不上双股剑摧金折玉,更无法与倚天争锋。
他将剑鞘扔回,朗声呵道:
“刘玄德,可敢与操一战!”
“自始至终,主公都没有称帝之心。就算天象有征,他的将星入了紫薇垣,也不可能是那颗以毫厘之差,与帝位失之交臂的帝星。”
刘备哪想到一直毫无反击之力的曹操竟反客为主,而之后的举动,更是彻底激怒了他。看着曹操一步步走来,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固守着全部的坚持,奔波流离,辛苦挣扎,却还敌不过曹操的随手一击。因为他,关羽丧命于无名之辈,还是因为他,张飞明知一去无回,仍带着老兵残卒,与几倍的敌人拼死一战。他是恨,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以报兄弟的在天之灵。可凭什么,曹操这个罪魁祸首敢当着他的面指责得理直气壮?!就算他就是要为兄弟报仇,杀人偿命,又有何错?!
“如果,刘备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如果,他肯完全按照孔明你的计划走,他应该做什么呢?他应该趁着邺城疫病横行的时候,先取汉中,紧攥斜道、子午之险,彻底据有蜀中。他应该再等几年,等主公去世,世子继位魏王,举国动荡之际再开疆扩土。他还应该更耐心一些,等小皇帝被逼退位,再打着汉室之名,自立为帝,名正言顺的出兵荆州。”
利刃相撞,剑光四溅,刘备欲再加力,曹操却先一步转柄借力,不仅让刘备一剑落空,更露出后背大半破绽。如此机会,曹操自不会放过,立即挥剑一劈,带着血肉从软甲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刘备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不吭一声,只急急转身,提剑在手,仍是急攻。双剑本多以左剑为守,右剑为攻,失了左剑后,刘备更是彻底放弃了防守,右剑愈发急猛,招招刺向致命之处,却没有一次遂其所愿。这样失了章法的进攻,实是毫无威胁,只是一个喘息,曹操又出一剑,寒芒毫不留情划过,刘备的右臂顿时血流如注。
“嘉听说,赵子龙因为在樊城破后,极力劝刘备退兵,被调去了江州。因为此事,孔明再不希望刘备打这场仗,也只能妥协。输赢无所谓,出了这口气最重要。可反过来讲,若此一战,不仅没让刘备平息恨意,反而推波助澜,更上一层,后果又会如何呢?”
右臂无法用力,刘备索性换左手持剑,攻势依旧迅猛。一寸、只差一寸,他拼命进攻,赤红的眼中似乎只能看见曹操的脖颈,早忘了他们是在战场上,忘了身后的兵马。
但曹操没有。
夏侯惇想得没错,为将时,曹操从不意气用事。
“对了,嘉还应该道句谢。十年来,你留心天象,揣度玄道,最后得出的结论,竟与嘉仅片羽之差。一人所思总有疏漏,但若是你我殊途同归,那就说明嘉之前的推测都是正确的。”
见刘备即将踏入曹军弓箭手范围之内,黄忠心急如焚,连声高呼刘备却充耳不闻。无奈之下,他管不得什么军令如山,什么道义规则,立刻张弓满弦,意欲救人。
利箭迅如疾风,势如破竹,却在射到目标前,被夏侯惇先一步打落。与此同时,在他身后,两剑相撞,霸道的力势盖顶而来,不过瞬间,双股剑应声折断。
“十年之因,今日之果,将星陨落,天命难违。嘉在这里,原句奉还。”
早在郭嘉话还没说完时,诸葛亮已急欲离开。可满宠早有准备,稍见迹象,便立即指挥士兵上前,挡住诸葛亮去路。
“孔明不会觉得,嘉真的是来这里和你聊天的吧。”
“就算奉孝所说有三分可信,五石散一事也确凿无疑。”此处双方兵力相差并不大,满宠最多仅能阻挡半个时辰,“既然此战于你我皆无利好,各自罢手,岂不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