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连忙打起精神。第一步,他要先说服刘协站在他这一边。虽然这傀儡皇帝庸弱无能,但总归有个皇帝的名号。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把戏,可不仅有曹操会。
应当不难。高呼的一刻,魏讽暗暗想到。刘协从来都不安心当傀儡,否则也不会有当年董贵人和伏后的事,曹操以为赔给刘协个女儿就能化解这不共戴天的仇恨,让刘协在养尊处优中把江山拱手相让,本就太过自大可笑。
刘协听完魏讽的话,沉默了一会儿,道:“邺城本是魏国都城,朕客居于此,不便过问王国内事。魏卿忠义,朕感怀于心。来人,赐诸卿布帛三十匹,好生送他们出宫。”
“陛下此言差矣!”魏讽哪肯这就离开。他只当刘协还需要装一会儿样子,忙继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主事,名正言顺。如今荆州祸乱未平,邺城也需要陛下主事,方可安定人心啊。”接着,他又退开一步,让早就跃跃欲言的王询将给刘备下诏招降,不费一兵一卒平定荆州之事全数讲给了刘协。
刘协双眉蹙的越来越紧:“诚如魏卿所言,为平荆州之乱,魏王出兵在外,朕不便与他商量。且魏世子执掌王国多年,对诸事更加熟悉,朕不必越俎代庖。至于王卿所说的事,刘备在益州经营多年,怀揣祸心已久,他自己又与汉家有血缘之亲,就算朕下诏给他,他也会宣称是在被人胁迫的情况下所写。此计不妥,不必再提。”
王洵一愣,有些犹豫的看向魏讽。而魏讽也觉得颇为意外。他在几天前就靠陈祎的帮助偷偷进宫与刘协谈过此事,那时刘协言语吞吐,不愿给他个明确的答复。他只当刘协被曹操彻底吓破了胆,事成之前不敢有所表现。可现在事情都已到了明面上,他也给刘协底足了话,刘协再退又能退到哪去?况且听刘协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竟已然也认定刘备是逆贼,决不肯与益州有一丝瓜葛。
好在自己有后手。不管刘协作何打算,他都定要逼刘协来趟这趟混水。
刘协的话一出,士子们都陷入沉默,和王洵一样颇有些迷茫的看向魏讽。陛下态度这么坚决,莫非这一次魏先生真的想错了?而面对士子们的目光,魏讽却是不慌不忙。火候到了这里,也该进行下一步了。
“正是为了防止刘备如陛下所说,巧言令色将圣诏说成是胁迫所为,才需要陛下真的出来掌理朝政,堵住悠悠之口啊!”心知这话毫无价值,魏讽却说的愈发恳切,激动的竟好像要跪到刘协脚边一般。
这是一个暗示。
“大胆贼人,竟敢擅闯皇宫,谋害陛下!快,把他们都抓起来!”
恰着火候到来的侍卫一拥而上,代替之前聚在此的侍卫将众人团团围住。原本在此的那些侍卫见刘协态度温和,本大多已放下兵器,此时见又有了变故,稍一犹豫,又各自再次举起兵器,对准了这些士子。
士子们眼中流露出一丝惧色,彼此低声的交谈混在一起变得愈发嘈杂。王洵心觉局势不对,忙高声喊道:“误会,都是误会!我等只是进宫向陛下请命,并无谋逆之心啊。”
“依据刑律,无引籍入宫者,按谋反论,杀无赦!”
侍卫中领头之人冰冷的话更加大了士子的恐惧。终于,有人耐不住当这困兽,想要冲出包围:“我乃太常之子,谁敢拦我!”
“里衡,莫要慌张。我们得——”
刘协本也要出言劝解,可却还是晚了。刘洵的话还没说完,兵器已先染了血。人不可置信的看了眼自己被刺穿的腹部,下一秒仰倒在地,竟是直接没了气息。一干士人全都被此吓白了脸,他们都是显贵之后,从小锦衣玉食,最大的挫折也不过被长辈斥责几句,哪曾见过这等阵仗。
“你们好大胆子!敢在朕面前擅自杀人!”反倒是刘协最先镇静下来,察觉到今日之事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还不放下兵器,速速退下!”
“请陛下恕罪。”话虽如此,却不见那侍卫有丝毫请罪的意思,“但这是魏王宫,在下乃魏国臣,自当遵照魏国的刑律办事。”
“放肆!”魏讽赶忙接道,“纵是魏王亦是陛下的臣子,也要听陛下的诏令。你算得什么东西!”
“魏先生,此事不如交给陛下决断,我们还是不便插手。”王洵总算品出些古怪,和其他士子一样,心中退意渐浓,更是后悔这几日自己怎就被热血冲昏了头脑,自以为拯救天下苍生之大任全在己身,凭三寸之舌就抵得上千军万马。
“可里衡的命谁来偿还?!”却也有人心中意仍难平,想为友人讨个公道。
“是他自作主张,哪怪的了旁人!”
这厢,士子彼此间竟争吵了起来。一方指责对方懦弱怕死,一方则指责另一方贸然行事,才让大家都陷入危险。这局面虽超出了魏讽预料,但也未偏离正轨。却未曾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通往后殿宫室的方向,竟又传来了喧哗之声。众人循声瞧去,竟是卫尉陈祎拿刀架在曹节脖子上,逼着她朝这边走。在他们身后,则跟着士兵和一群惊慌失措却又束手无策的太监宫女,连声说着“莫伤着殿下”。
“魏先生,这女子实在太过狡猾,我说什么她都不信。我只能直接把她绑来了!”
蠢材!
见身后士子们看自己的眼神愈发不对,魏讽在内心将陈祎痛骂了千百遍。他原本的计划,是让陈祎使计骗曹节自己跑过来,再借着方才汉室与曹氏对立的火候,命人佯作无心杀了曹节。曹节一死,刘协必然无法向曹操交代,只可能答应与他一同谋事。可现在陈祎明面上把人绑了过来,等于把阵营全部挑明。万一刘协还是不肯就范,反而要去保护曹节——
从曹节出现的一刻,刘协的冷静就再也维持不住,若非苍术及时拉住了他,他差一点就要亲自上前去救人。他用尽全力保持着理智:
“陈卫尉,朕不管你把自己当作是汉室的臣子,还是魏国的臣子。那是朕的皇后,也是曹操的女儿,无论如何,你快放开她!”
“陛下,”陈祎喊道,“此女是曹家人,与曹操曹丕父子乃一丘之貉。祎奏请陛下下令,立即诛杀此女,血祭汉家宗社!”
“就算她是曹家女,她也已经嫁给了朕,是大汉的皇后。况且她还怀有朕的骨肉,你若是为汉家着想,怎敢谋害皇嗣?!”
“陛下春秋鼎盛,将来还会有其他的皇嗣。但夺回朝权的机会就此一次,万万不可错过!”说着,他的刀刃离曹节的脖颈又近了一分,“魏先生,我等是因为信任你才敢冒万死为此事,你还在犹豫什么?!”
魏讽一惊,大脑瞬间清醒过来。是啊,他还犹豫什么。就算闹到明面上来又如何,眼下只要曹节死了,刘协、他身后的这群士子一个都逃脱不了干系,最后不还得乖乖听他的。想到此,他心一横,砰的跪在刘协面前:
“陛下,当初的伏后与董贵人,何人不是同样身怀龙嗣,却为曹贼所害。今日就算皇嗣无辜,但为江山社稷计,汉家也绝不可有一个留着曹氏血脉的后人。臣泣涕冒死,恳请陛下下令诛杀曹后!”
一群士子闻言大惊:“魏先生,你怎么……”明明魏讽将此事告诉他们时,说此举既不为汉家也不叛曹氏,只为了天下百姓,怎么到如今,魏讽竟会出此言?!
“就算我们不为汉室,你们以为,曹丕还会放过我们吗?!”魏讽目光向后一扫,冰冷道,“看看里衡的下场!与其横死在此,不如为汉室一搏,亦不免忠臣之名!”
士子们面面相觑,显得格外犹豫。过了一会儿,一些人和魏讽一样跪了下来,而另一些人,比如像王洵这般与曹氏亲近之人,犹是不敢苟同:“世子仁厚,与我等的父族也多有往来,我们又不是真要谋反,怎么会轻易杀了我们?”
听了这话,一些跪下去的人又站了起来。魏讽盯着王洵,眼中杀光乍现。
不能留!等陈祎杀了曹节,这些不听他话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刘协怔怔地看着跪在他面前满地的人:“汉室……又是汉室……”他喃喃自语,半响,忽是猛得把头冠往地上一摔,“狗屁的汉室!”
魏讽面色煞白,痛心疾首高呼道:“陛下你怎可这样说,列祖列宗——”
“列祖列宗选定的皇帝是阿兄!是刘辩!我这个皇帝,本就是你们所谓的国贼董卓立的,依照你们那套道理,我照样名不正言不顺!你们要匡扶汉室也罢,想当中兴名臣也好,自己做去!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总是逼我……”
他踉跄地退后几步,眼前的场面,他实在太熟悉了,当年在雒阳如此,在许都如此,董承是如此,伏寿也是如此。他意料之外的被推上皇位,意料之外的被别人写好了人生,他苦心经营、汲汲半生去承担那份根本没容得他选择的责任,每当他想为自己而活时,就会有无数的人告诉他不能对不起那些已经牺牲的人。
可“汉室”二字,真的那么重要吗?值得将军战死,忠臣伏尸,天下生灵涂炭吗?他已经两次失去心爱之人,难道这么多年之后,他还是无法逃脱这诅咒一般的枷锁吗?
够了,真的够了。
“陈祎,魏讽,以及诸位士子、将士,今日在这里,我刘协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于私,曹节是我的妻子,我理当敬她、爱她、护她。她若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我纵不能手刃贼人,也必自戕于后,死亦同穴。”他淡淡的望着众人,在魏讽要开口前,又道,“而于公,天下本已无战事,全因‘汉室’二字才又掀起纷争。高祖斩白蛇,灭暴秦,建汉室,本为救黎民于水火,若今日反倒让百姓为汉室受难,倒不如不要这汉室。朕为皇帝,只为救人,不为杀人,言尽于此,诸君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