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是那位不行了,”又一个人咽了口唾沫,“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另谋出路了?”
其他人却也不答,反而和先前说此话的那个人一同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何。
“老何啊。”他道,“我知道,你舍不下刚出生的那儿子。可你想,老婆没了,还能再娶,儿子没了,还能再生,要是把命赔在这儿,可真就什么都没了啊。”
“就是啊。”另一人帮腔道,“我回营的时候可好好打听过了,光今天上午,又饿死了两三个。虽说咱跟着将军多年,还能分着点吃的,可城里就剩那么点儿粮食,还得先供着贵人们,恐怕很快就得轮到咱们饿死了。”
“诸葛军师可说了,只要我们肯帮他破了樊城,他一定奏表刘将军给咱们请赏。到时候,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岂不比当这苦丘八强?!”
“诸葛军师?”老何眉头一皱,“你们哪听来的这话?”
樊城虽败势渐明,但一直防守严密,一群城内的小卒,哪能知道这些,除非——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似是有所犹豫。几秒钟后,一个人咬牙,坦白道:“实话和你说了吧,三天前有个身上带着蜀军令牌的人找到我们,承诺了我们这番话。你看,将军说的好听,什么樊城固若金汤,连蜀军都跑到城里来了都浑然不知。”
“既是三天前就找到你们,”老何继续问道,目色愈发幽远,“你们又何必和我说,自己去求这份功不就行了吗?”
“还不是只有你才和南门的守将是同乡,能请他喝——”
“咳。”另一个人连忙重重咳了一声,插话进来,“老何,咱们当兄弟这么多年,有这好事,哪能不想着你呢。”
“你们要是真把我当兄弟,我就劝你们一句。”老何严肃道,“当叛徒的,从没有好下场。”
几个人脸色一白,脸上闪过一丝惧色,随即全被怒气取代:“难道你还想不顾兄弟情,去将军那揭发我们不成?!我可告诉你,就冲你刚才吃的那块肉,一旦事发,我们跑不了,你也跑不了!”
老何目光一紧:“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自是郭先生的那只狐狸。”话既已说到此,这几个人索性也凶相毕露,和盘托出,“咱们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了,这畜牲反倒吃得比咱都好,天底下哪有这道理!你可想清楚了,咱私自到这里,已是犯了军令,吃的还是郭先生养的东西,就算你回去通风报信,等将来他能饶过你吗?!”
老何神情愈发慌张。将来郭嘉会不会饶过他暂且不论,就这人说话的这会儿功夫,他分明瞥见其他人已经悄悄手搭到了刀柄上。显然,只要他说一个“不”字,下一秒必定身首异处。
他沉默了许久。过了许久,似认命了一般,长叹道:“罢了。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见他答应,几人大喜,忙凑上前低声道:
“诸葛军师的人说,只需四日后……”
“四日后,诸葛亮会率军佯攻北城门。他让我们见机行事,偷开南城门,放蜀军入城。事成之后,许我们将军之位,黄金千两,良田百顷。”
一股脑的把话全都说完,老何长舒一口气,轻松了不少。可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应,不由又心生忐忑。虽是寒凉节气,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前方上位者的目光似乎正在他身上游走,于是更加不敢抬头,去直对上那双实际上并不可怖,只是过分明澈的眼睛。
“你做的很好。”终于,前方传来了回应,但并不来自郭嘉,“待樊城解围,诸葛亮许你的,魏王会双倍赏你。”
“小人不敢讨赏。”老何忙是跪伏在地,“只请先生看在小人一片忠心的份儿上,多多照看小人在邺城的家人。”
“你放心。”仍是满宠代郭嘉回道,“叛国者,家人并诛;为国而死者,飨赏后嗣。你从军多年,魏王的军令如何,你最清楚。”
老何口中称是,连连点头。正是因为军中一贯赏罚分明,从无例外,他才下定决心,舍下兄弟情谊,来向郭嘉告密。
纵使将来高官厚禄,仆从成群,他又怎么能舍得下今日的老母妻儿。
又问了几处细节,满宠便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他唯唯称是,慢吞吞的撑起身子,忽得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砰”的一声又跪回地上:“小人还有一个请求,望先生应允!”
满宠看向郭嘉,待郭嘉点头后,道:“你说。”
老何直起身,手抖得像筛子一样从怀中掏出一物,接着“啪”的一声,头再次叩在地上,独举着那东西的两只手抬得老高:“小人奉肉膳一份,请…请先生享用!”
满宠皱起眉,不明所以。刚想呵斥他,郭嘉却先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将那东西拿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满宠问道。
“请先生先尝一口,小人才敢说。”
“你好大胆子!先生怎能吃这来历……”满宠话还没说完,一回头顿时脸色大变。郭嘉竟真的依这兵卒所说,拿起那焦红发黑之物,咬了一口。
“这样,可以了吗?”郭嘉咀嚼片刻,淡然自若的将肉咽下,“还是说,嘉要把这些全吃完,你才肯放下心?”
“小人,小人不敢!只是……只是……”
“嘉知道你担心什么,也知道这是什么。”郭嘉缓缓道,“你不必担心。一个畜牲,嘉不会放在心上。”
未想到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就已被郭嘉看透了全部心思,他对郭嘉不由更加畏惧。可尽管身体抖得像一个筛子,他还是逼迫自己鼓足勇气,抬起了头。当与那双眸子直直对视,确认过其中的确不带任何勉强与怒气后,他的一颗心总算“砰”的一声,和他的头一起叩回了原处。
“只要能保证小人家人平安,小人愿为魏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郭嘉微微颔首,含笑目送他退了出去。
“先生,此物是——”
“还记得嘉之前让你去找那只不听话的狐狸吗?”郭嘉指了指剩下的哪块肉,“他多半以为就是这个了。嘉现在怕打草惊蛇,必不会杀他,可他又担心嘉怀恨在心,将来牵扯到他的家人,所以才铤而走险来试探嘉。”
“……不自量力。”满宠冷嗤一声。若郭嘉没动杀心,经他这一激,没准反而会生起怒气;若是郭嘉动了杀心,以他一介兵卒,又哪来的自信,自以为能看透郭嘉的心思。
“心之所爱,机关算尽都不为过,弄巧成拙也是关心则乱。嘉亦不能免,随他去吧。”郭嘉到没有像满宠一般对这士卒的冒犯感到多生气。他的手指在桌案上不规则的敲了几下,眼中流光波动,似有何事百思不得其解,思索许久,只得问寻于旁人,“倒是伯宁,嘉有一事想问你。”
见郭嘉目光严肃,满宠立即敛正神色:“先生请讲。”
“嘉,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满宠不由一愣。
前些年在营中时,他的确常听到的对郭嘉的议论。经年旧事被口耳相传,大多变得绘声绘色,骇人听闻,只是近几年郭嘉诸事不理,士兵们才渐渐转了议论的对象,却余威犹存,尤其是这樊城断粮之后,当初在徐州的传闻又渐渐甚嚣尘上。这也就是为何刚才那兵卒若非逼不得已,连头都不敢当着郭嘉的面抬起来。
可那些人又懂什么?!
“噗,嘉随口说句玩笑话而已,别当真。”见满宠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眼中渐显狠戾之色,郭嘉赶忙收了再逗这正经人的心思,却又觉得有些许可惜。
时间不多,否则他到真想多教满宠些东西。人是会被遗忘的,但留下的痕迹,或许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抹去。
“咳,谈正事吧。”
闻言,满宠将放在一旁的樊城地图在郭嘉面前展开。郭嘉思索片刻,指尖先落到驻军器械最森严的北城门,又经过官署,在几处小巷微是停顿,最后停驻在南城门的城口:
“北门佯攻,南门行间,似是声东击西之计。诸葛亮手中可用之将,无非二人。伯宁觉得,他会选何人?”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黄忠勇猛,精通弓弩箭术,但年事已高。若论攻城略地,深入险境,可担此重任者,最合适的人,只可能是赵云赵子龙。
在得到满宠的回答后。郭嘉莞尔提笔,在地图上围成一个圈。墨迹漆厉,恰如一群身着铁甲的兵士,蛰伏在夜色中,只等猎物落入瓮中。
“那么,第一步,就先从赵子龙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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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告急!征南将军有令,右军诸部随我去助阵北城,其余人严守南门,违令者,军法处置!”
“是!”
见第一批人离开,已被蜀军收买的几人目光微碰,又藏到了头垂下的阴影中。未几,又来了一名副将,带了一众士卒离开。几次之后,驻守南门的人已不过百人。几点熹微的火光随疾风摇曳晃动,与南门一同湮没在逐渐浓郁的夜色中。
是时候了。
他们心照不宣的再次抬起头,果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自己心中一般的答案。城楼上士兵现不过几十人,城下除一支骑兵巡守城外,就只有他们这些守在城门边儿上的十几个人。
月过上弦,藏于云后,又隐而复现。当他们心中默念到“一”时,除他们以外,余下的士卒全都意料之中的倒在了地上。
依军令,军中必无人敢饮酒。可士卒也是人,困守这么多日,又是同乡的情谊,再坚实的壁垒,也能被腐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