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抽出佩剑。定眼一瞧,眼前之人身形高大,面无表情,服饰倒是极像江湖僻野间的游侠。
“来者何人?!”他高喊问道,疑惑自己何时和这有些眼熟的陌生人有过过节。
“咳咳。”却是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一个身形佝偻的人从小巷拐角处走了出来,声音沙哑的对这陌生人道,“有劳徐侠士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老夫吧。”
徐庶将剑插回剑鞘,一声不吭的退到墙边。
而张泉却是在看清这头发花白之人的面容时脸色就变了,惧意被怒气全数取代:“果然又是你这个老匹夫在作怪!还不滚开,休误了我的大事!”
贾诩像没听见这些冒犯的话一样,神色未有丝毫波动。他又低咳了几声,沉声劝道:“回家去吧,别让你父亲担心。”
“你倒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却不知道你是真的为父亲着想,还是舍不下自己的荣华富贵!”张泉怒气似是更甚,“我今日没空和你废话!快些让开,否则我真的对你不客气了!”
贾诩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但也没有退让。他望着张泉的双眼,目光淡淡,却反比呵斥让张泉更觉得难受。眼瞧着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张泉越发急躁,再也不愿忍受这份憋屈,竟真的提剑冲上前去。
本不打算干涉的徐庶眼见形势不对,飞快拔剑。两剑相撞,发出清厉的响声。只是徐庶还是慢了一步,张泉的剑竖直下劈,斩掉了贾诩衣袂的一角。
“张泉!你在干什么!”
不知是因为贾诩冰冷的目光,还是身后张绣的吼声,张泉吓得连连后退,手中的剑“啪”的跌落。他战栗的刚回过头,就被张绣一拳打在肩上,疼的他呲牙咧嘴。
“你小子真是胆儿肥了!不好好闭门思过,还敢对先生无礼!快滚回家去,别在先生面前丢人现眼!”
“先生,先生!我看你就是被这老匹夫下了盅,事事就知道听他的!”张泉本来心虚的很,可听到张绣的话,一股怒气又直冲大脑,“我是要去干利国利民的大事,你凭什么不许我去?!”
“胡闹!还不快向先生——”
“张将军,不必为难公子。”在张绣为难的目光中,贾诩摇摇头。他走上前,直视着张泉的眼睛,“你们的魏先生怎么说的,今日你们入宫又是要干什么,一五一十的说给诩。说的有理,诩即刻放你离去。”
“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是不敢。”贾诩平静的说道,“你自知无理,只会意气用事,怯于宣之于口。”
张泉双拳死死的攥紧,要不是张绣在这里,他真恨不得一拳打在贾诩脸上,把那可恨的平静砸个粉碎:“说就说!今日我们相约入宫,是为请陛下重新执政。刘备攻打荆州,打的是‘匡复汉室’的旗号,只要陛下出面下诏,他的借口自然不攻自破,荆州之难必能不战自胜。”
此言一出,饶是徐庶都面色微动,目光怪异的看着这个锦衣华裳的年轻人。
“你相信魏讽的这番话?”
“‘春秋之道,首在正名。君臣纪纲,保治天下。天不弃王者仁义之师。’”想到那日魏讽说这番话时的慷慨激昂,张泉不由再次为之心神激荡,“向你这般险恶毒辣之人,只知道阴私诡计,当然不懂何为光大正道!”
“……哈。”沉默良久,贾诩低低笑了一声,“老夫在乱世流离半生,的确不知打仗征伐只需一纸圣诏就可消弭。既是如此,张将军,老夫能做的都已做了。余下的事,就由将军做决定吧,咳咳,咳咳。”
“都是犬子无知,先生千万别生气,小心身体!”张绣听到贾诩咳嗽,神情愈发紧张。他转向张泉,厉声道:“那等荒唐的话你也能信!快向先生道歉,然后回家受家法!”
“我向他道歉?!为什么?!凭什么?!”张泉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才敢公然反抗张绣。可积压了多年的怒火与委屈,一经破堤,就再也收不住了,“当年在宛城,害死曹家长子的是谁,是父亲你吗?分明是这个毒士!可这么多年他都平安无事,步步高升,倒是父亲你被曹丕记恨上,几次三番差点丧命!他如果真的是为父亲你好,就该找机会替父亲你报仇,哪会帮曹丕登上世子之位!是他该向我们张家道歉才是!”
“你个蠢材懂什么?!先生分明是——”
“我是没有你懂!可我知道,初平三年,是他给李傕郭汜出谋,害得长安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我也不像父亲你佯作耳聋粉饰太平,我听得到天下人都在议论什么!他们说贾文和是草菅人命的毒蛇豺狼,说父亲你是不辨黑白的懦夫!”
啪!
前面一拳张绣还留了些力,而这一巴掌却是用足力气,打得毫无准备的张泉大脑嗡的炸开,半天才回过神,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不可置信的看着怒不可遏的张绣。
贾诩站在一旁,淡漠的看着这一切:“将军不必动怒,公子未说错什么。”他做所有的事情前,早已做好被天下唾骂的觉悟。那一条条的经他手的没经他手的人命,也该得他遭此恶名。那种无关痛痒的东西,无非是过眼浮云,从来激不起他半分波澜。
只是,许是这是张绣的儿子,许是真的年纪大了。他忽然,格外觉得有些累了。
“咳咳,咳咳……时辰不早,到了该喝药的时候了,老夫先回府了。”
张绣本想解决了张泉的事,亲自送贾诩回府。但眼下张泉一时半会儿定然不可能脑子变得清楚,只能由他亲自把张泉绑回家去才能放心。可那一边,他看向贾诩转身离去的背影,只觉那微屈的肩背上压着无穷的倦意,刺得他的眼睛酸涩不已。
张泉说的那些话,他当然听到过,而且不止听到一次。但他并不是像张泉说的那样粉饰太平,而是他真的不在乎。别人说的再多,他也只记得那年是贾诩的帮助,他才得以在宛城立足;记得是因为他心怀不忿,贾诩才为他设局谋害曹操。仁义忠善的美名在当初那个吃人的世道里值不了几斤几两,贾诩是何等的天纵奇谋之才,若不是被自己拖累,早就被各路诸侯奉为座上宾,荣华富贵、侯爵美色应有尽有。或许对天下人,贾诩是国贼,是毒士,可于他张绣,却是大恩难报,永远尊敬的先生。
那孤孑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的,张绣的面容彻底冷了下来。
“张泉,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父亲?”张泉一怔。张绣虽然有时会很严厉,但对他这个独子素来疼爱。他从未在张绣脸上见到过如此可怕的表请。
“魏讽那番话,要不是他本身愚笨不堪,要不就是要哄骗你们为他所用。你今日只要进宫,必会丧命。”他顿了一下,“我不会再拦你。但从此,张家与你毫无瓜葛,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儿子。张泉,你好自珍重。”说完,不顾张泉说什么,他转过身,快步赶上前扶住贾诩,“绣,送先生回府。”
贾诩步子微顿。他的身体是每况愈下,但尚不至于一定要有人搀扶。可臂上传来暖意的一刻,无关计算,他忽然觉得,巷间呼啸的寒风弱了不少。
良久,他轻吐出一个“好”。
张绣与贾诩越走越远,巷中只剩下张泉与徐庶两个人,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徐庶转身要走,张泉连忙喊道:“等等,我想起来了!我在魏先生那里好像与你有一面之缘,你——”
“回家吧,莫让父母受累。”
张泉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看了看不远处隐约可见的巍峨宫城,又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剑。犹豫许久,终究还是蹲下身,捡起剑插回了剑鞘。在其他人注意到这条小巷的闹剧前,悄无声息的向家宅所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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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人都像张泉这么好运,有一个智谋过绝的人肯拉下老脸保护他。至少此时此刻跟着魏讽来到殿前的这群年轻的士子,尚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不可回转的命运。
魏讽一面高声呼喊着,一面暗中打量着身边这些士子。他们之中,有刘氏宗亲之后刘伟,有一代名儒的宋忠的儿子宋尧,还有父亲与曹家父子关系亲厚的王粲之子王洵。若是张绣的儿子张泉如约赶来,汉室、儒生、西凉、曹家故旧,再加上举荐他的钟繇背后的汝颖势力,北方几股力量便是聚齐了。再加上今日他们明面上打着的是“化解荆州之难”的旗号,不带一兵一卒进宫请命,就算今日之事哪里出了问题,他也不相信代掌邺城的曹丕有理由且敢赶尽杀绝。
而若是一切顺利,那么待刘协出来,他就会上前叩请。他们搞出这么大的声势,卫尉陈祎带兵前来阻拦名正言顺,刀剑无眼,士子又群情激昂,剑拔弩张之时,有心一推,事态必会不可控制。趁着这群没多少政治头脑的士子惊慌失措,害怕连累家族之时,再由刘协出面招揽,许以重禄高爵,陈祎也顺势倒戈,便可名正言顺的夺得宫城,再以宫城为固,让陈祎带兵去绑劫各家子弟作为人质。等出城打猎的曹丕得到消息,无兵无人的他想要反扑,定然为时已晚。而随曹操前往雒阳进攻荆州的各位将领,得知邺城之变,肯定也会大乱,等刘备打下樊城,再进攻宛雒亦能轻而易举。
他甚至想过,等曹操得到邺城大乱的消息,一气之下头风加重,一命呜呼也不是没有可能。要真能如他所愿,那等刘备攻下北方称帝之日,云台画像必会有他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