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迁于唐、卫。当此之时,若缀旒然……”
光禄勋的声音如洪钟一般响亮,为的是让跪在阶下的群臣也能听的一清二楚。而曹『操』近在咫尺,却听得颇为心不在焉,因为在此之前,光禄勋已毕恭毕敬的将这篇策文呈给他了太多次,所以再多文采斐然也变成了连篇累牍,入不了他的耳。
“昔者董卓初兴国难,群后释位。君则摄进,首启戎行,此君之忠于本朝也……”
曹『操』向大殿前望去。近些日子,皇帝消瘦的厉害,原本合身的冕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套着一个笼子。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向所有的帝王一样微扬着头,穿过十二旒睥睨群臣,尽管在他的大多数臣子心中,他早已只是一个陪衬。
“君有定天下之功,重之以明德,班叙海内,宣美风俗,旁施勤教,恤慎刑狱,吏无苛政,民无怀慝;敦崇帝族,表继绝世,旧德前功,罔不咸秩;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海,方之蔑如也。”
或许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坚持着什么。这种感觉曹『操』时常感同身受。这些日子,他时常梦见当年在雒阳城,亲自把衣衫褴褛的小皇帝从废墟里抱出来的场景。一群饿的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三公九卿,连连叩首,涕泗横流,说出的话比策文里还要夸张,却又远比策文中要真情实感,以至于能沉甸甸的压在心口,一压就是近二十年。有些人走了出去,有些人走不出去,有些人能走得出去,却不愿走出去。
“朕以眇眇之身,托于兆民之上,永思厥艰,若涉渊冰,非君攸济,朕无任焉。今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为魏公。”
所以,尽管曹『操』将皇帝的『色』厉内荏看得分明,他也没有任何的轻蔑与不屑。他太明白刘协在害怕什么,也太清楚从最初起刘协实则并没有多少选择。一个承载着所有沉湎于汉室的人的奢求被重新扶上帝位的小皇帝,除了在殷殷目光中身不由己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也因此,曹『操』生气归生气,失望归失望,但事情过后,总不忍再苛责。
许是被过于大殿顶角折『射』的过于明媚的光刺到了眼,刘协微微移开了些目光,却刚好与曹『操』四目相对。刘协惊讶的发现,曹『操』此时的眉目既不严肃,也不锋利,甚至可以称的上有些柔和。他愣了一下,随即愤怒几乎要冲破伪装了这么久的平静。他厌恶怜悯,尤其是曹『操』的怜悯。可他还没来得及将不快表现出来,光禄勋已念到了策文的最后一段。
“魏国置丞相已下群卿百寮,皆如汉初诸侯王之制。往钦哉,敬服朕命!简恤尔众,时亮庶功,用终尔显德,对扬我高祖之休命!”
“臣曹『操』受诏谢恩。”
谒者将策书自光禄勋手中接过奉给曹『操』。尚书郎将备在一旁的玺印绶交予侍御史。依礼,接下来侍御史当立于东面,代皇帝授予新封的诸侯王公玺与印绶。
刘协却先侍御史一步,走到尚书郎前:“换金玺、赤绂,授远游冠。”
谒者一愣,随即小声劝道:“陛下,依礼……”
“既服诸侯之服,就当依诸侯之仪。况且策文中不是说,魏公于汉室,虽伊尹周公方之蔑如,又哪里是宗室可比。朕以为,倒不如使魏公之位在诸侯王之上,才可当真‘对扬我高祖之休命’。”刘协看向曹『操』,“不知魏公意下如何?”
曹『操』再拜顿首:“臣谨遵圣意。”
明知这话间的针锋相对,谒者也不敢多说什么。见皇帝亲自立于东面,授予魏公金玺与赤绂完毕,他只得清清嗓子,让册封礼继续下去:
“授茅土。”
所谓茅土,便是以白茅包所封之地方位的泥土,由天子亲自授予诸侯。曹『操』所封之地在冀州,北方玄『色』,便将玄土苴以白茅授之,以立社于其国。
授土毕,赞谒者上前:“魏公臣曹『操』新封,丞相『操』初除,谢。”
赞者随之立曰:“皇帝为公兴。”
曹『操』再次跪地拜谢。
至此,册封礼主要的部分,都已结束,无论是殿前的官员还是阶下的百官,都暗暗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了中途提到嗓子眼的心。接下来无非就是赐礼,皇帝将分封之事祠告宗庙,应当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然而很显然,他们放心的太早了。
正当曹『操』要起身下阶,刘协转身要进到大殿中时,有一个中黄门悄然进到御旁:“启禀陛下,江东送来贺表。不知……”
刘协心情不郁,漫不经心的拿过中黄门手中的书信,草草扫了几眼,突然双目陡大,猛得回身喊道:“魏公留步!”
此时,曹『操』正要下阶就位。听到刘协的声音,他转身回到殿前:“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江东孙将军送来书信,贺曹卿新封魏公。”刘协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可由于身体的颤抖而摇晃碰撞的白玉珠,却已将他的愤怒全然暴『露』,“魏公可愿让文武公卿皆听一听,这信上的贺辞?!”说完使了个眼『色』,中黄门忙小步跑到曹『操』面前,将书信奉上。
信并不长,除了初时看到信时的惊讶,看到最后一字时,曹『操』面『色』已恢复了平静。他将信交还给黄门:“既是陛下所愿,臣不敢有违。念。”
中黄门大惊失『色』,惶恐道:“魏公,这信上……”
“念!”
曹『操』语气稍微严厉一点,就足以吓得这中黄门魂魄具飞。他只能硬着头皮,颤抖着开始读信上的字:
“君与家父昔日旧交,共匡王室,愿富贵还乡,逞大丈夫之志。今闻君晋爵封公,兴宗庙于邺,不甚欣喜。汉当三七之厄,谶有涂高之语,可知天命已归于君。伏望早正大位,扫定西川,小子即率群下俯首听命尔。”
中黄门越读声音越小,却足以让群臣听的一清二楚。还未等他们有何反应,就见刘协疾步走上前,把冕冠往曹『操』一摔,“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还演什么君臣和睦的戏!不如今日当着百官的面,直接废了朕,换你当这个皇帝!”
中黄门脸『色』煞白拉着刘协的袖子:“陛下,忍一时……”
“忍?!”刘协怒极反笑,“你们从来都让朕忍……忍的结果,就是朕眼睁睁看着皇后丧命,看着忠臣见戮,看着汉室江山一点点被这『奸』贼蚕食!忍,好一个忍。朕都忍了快二十年了,现在还忍什么?!”
完了。
所有官员的心中都冒出这两个字。之前皇后之事也好,今日册封大典也好,终究还是蒙着一层君臣大义的纱,大家都心知肚明却闭口不宣,总归还能起到些许威慑作用。而这封信和刘协的话,却打破了所有虚假的和平,『逼』得对立双方要鱼死网破。
可如今的皇帝,何来鱼死网破的资本啊。
对汉室尚怀有矛盾心理的大臣,神情越来越晦暗。而那些巴不得曹『操』尽快改朝换代的人,在紧张与惊惧过后,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虽然眼下不是最好的机会,但错过却可能导致最差的局势,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结了苟延残喘的汉室。只是谁当这个出头鸟,他们还在互相递眼『色』,推三阻四又暗怀鬼胎。一时间肃穆的大殿前,满是纷扰『骚』『乱』之声,对比之下,反倒让之前册封时的一丝不苟显得可笑起来。
也真的有人在此时,哈哈大笑。
交头接耳声渐渐弱了下来,百官都想找到是谁那么大胆,竟然在这个时候敢笑得如此嚣张。然而他们环顾四周,却只看到了和自己一样困『惑』的同僚,接着才意识到这笑声,竟是传自高台。
只见曹『操』边笑,边掂量了几下手中那张薄薄的竹简:“陛下以为臣是无故发笑。这孙权的信,让臣想起件事情。”他声音如雷,显然既说给刘协,更说给百官。
“今日封公仪之前,自冀南来了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引经据典恳请臣在今日,定要依三公服制,才算符合古义。他劝臣时,引了句《诗》里的词。”
他不由又轻笑了一下,转向前,俯视百官。
“《诗》有讽兴比喻。彼其之子,不称其服。彼其之子,不遂其媾。他的意思臣明白,无非讽臣要有自知之明,估量一下自己配不配得上这身衣裳。服之不衷,身之灾也啊。他不仅是讽臣不配,还威胁臣若有僭越之心,必要身受大殃。诸君猜猜,这位通经大儒,下场几何啊?”
百官自然不敢应答,然“下场”二字,已让不少人心中有了数。
“孤把他放了。”见到有人脸上的惊愕之『色』,曹『操』眉眼间笑意更浓,“孤不仅放了他,还赠了他黄金百两,布帛千匹,让他带弟子回乡,继续着学立说。因为孤知道,他和你们中有些人一样,什么服制舆礼,你们不就是劝说、讽刺、要挟,让孤当陛下一辈子的臣子吗?这孤要是杀了那老儒,就还得杀你们当中不少人,一个一个,哪杀的完啊。”
他说的似乎是个玩笑,但众人,尤其是被他说中的那些人,哪敢『露』出一点笑意。唯恐曹『操』记起了他,直接把他就地问斩。
“要孤说,你们既然有这些想法,就不必成日躲躲闪闪,引经据典拐着弯说话。”曹『操』继续道,“今日在这大殿前,当着陛下与诸君的面,我曹『操』,就明明确确的告诉你们——”他转过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走向刘协,刘协本能的如惊弓之鸟一般躲了一步,却发现曹『操』弯膝跪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