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撒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谎。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真的没有那么喜欢荀攸。就连这么一场微不足道的输赢,她也不愿让出去。
日头渐高,这僻静的小巷中,不时也开始有路人经过。雪光映着梅影,终于,他们在和煦的阳光中彼此作别,口中轻描淡写的说着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心中却知天涯路远,再次相见恐已非今世。
夕雾站在远处,静静的望着马车连同心事一同远去。直到马车渐渐消逝在远方,她的心终于彻底静了下来,转身走回到那辆正门的马车。
她悉心的为小炉添上新炭,看着郭嘉沉睡的面容,突然,她原本以为已经平复的悲伤又再次席卷全身。
可这一次,她没有流一滴泪。她只是用力的『揉』了『揉』眼睛,走到车外,狠狠一甩鞭子,马应声向前奔去。
她有更重要的事。
少爷,就是她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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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山清水秀的一座的小村庄前。
“小叔,”荀攸勒住马,回头向车中喊道,“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攸去村中买些吃食。”
然而,车中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自从几天前,荀彧醒来知道一切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荀攸知道,荀彧定是不满他擅作主张,但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择。
他已经为所谓的宗族蹉跎了大半生。如今,他只想为自己与心爱之人而活。
他暗暗叹口气,再不多言,向村庄走去。
待荀攸走远,荀彧才掀开帘子,静静望向车外。
那日的大雪似乎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自那之后,天气就渐渐转暖,消融的冰雪流入黝黑『色』的土地。瑞雪兆丰年,有冬雪的滋润,想来,百姓明年定会有个好收成。
望着那冰雪覆盖处冒出的盈盈绿『色』,荀彧心念一动,留下字条,多日来第一次走下车。
许是天气转暖的缘故,即便走在雪地里,荀彧的腿也没有之前那么痛。他缓缓向前走着,穿过雪压枝头的梅花与在村口打闹嬉笑的孩童,望见在一处院落中,一位双鬓斑白的老农正在给牛喂着草料。
他驻足在院外。
“老人家,”荀彧朗声道,“可需要我来帮您?”
老人闻声看去,见来人虽一身素袍,但身姿伟岸,面冠如玉,一看便知是位大人物。忙摇头道:“粗鄙之事怎敢劳烦贵人。您如是无事,到可以来院中一坐,饮杯椒酒,去去寒意。”
“耕牛事关农事,农事事关民生,您年事已高,这些事本就不该劳烦您的。”说着,荀彧走到院中,将身上袍子解下披到老人单薄的衣衫外,又扶着老人到一边坐下。老人受宠若惊,想抓紧袍子免得沾到雪,又怕刚做完农活的手污了它。为难之际,他一转头,惊讶的发现荀彧竟真的挽起宽袖,给剩下的耕牛喂起草料,毫不在意衣摆沾上草屑与泥土。
“老人家,您是一个人住吗?”
“老朽和儿子儿媳同住,不巧他们今日去小学接我那孙儿,得过了晌午才回来。”他抓着袍子,声音有些紧张,“平日里这些活他们都不让我做。趁他们今日都不在,老朽才想帮他们分担些。”却没想到,反倒劳烦了这位好心的贵客。
听到此,荀彧眼角笑意真切了许多:“您儿子儿媳孝顺,才不愿您来忙这些事。”又如闲聊般道,“瞧您家的牛体壮膘肥,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吧。”
“是,是。”老农连连赞同,既是为儿子儿媳的孝顺,也是为今年的好收成,“这些年流寇少了,仗也不常打了,若是哪年天时不好,朝廷不仅不收赋税,还会给我们分种子。前年,还把村边上一条河引到了村里,家家户户的浇地都不用再隔三岔五去挑水。就连我那孙儿,也不必再帮我忙农事,能到小学去读书。这日子,真是比前些年好了太多。”
“瑞雪丰年,这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喂完耕牛,他又帮老农筛起晾在檐下的种子,将挂在一边的腊脯和酿在窖中的冬酒到前院,一边忙着杂活,一边问着老农琐碎的家长里短。这位不知哪里来的好心人对村中的情况似乎十分感兴趣,从农耕布织到自己那孙儿的学业,人都会一一细问,每听到他答一句,眼中的欣然之『色』就会更深一层。让这样一位贵人帮忙,老人本就讪讪不已,可又拗不过人,只得更加尽心地回答起荀彧的问题,堪堪缓解心中的愧疚。
忙完所有能做的事,荀彧解下布斤将散『乱』的碎发重新束起,老人为他端来一杯温好的椒酒:
“今日恰是除夕。贵人若不嫌弃,不如在老朽家饮酒守岁,明日再离开吧。”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荀彧浅笑道,“只是,我也有家人还在村外等我,就不叨扰老人家了。”说完,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这是郑公注过的一篇《孝经》,等您家孙儿学完现在读的《六甲》《三仓》,可以再学这本书。还有……”他又从腰侧解下一个香囊递给老人,“这里面是些椒葵子,您挂在家中去,可以防虫。”
“您,您实在是……”太多感激的话积聚在心口,老人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等他终于组织好语言时,那抹素『色』的身影却已不见了踪影。
荀彧再次路过村口时,那些梳着总角双髻的孩童还在嬉闹。他们有的骑着一根竹竿互相追逐,有的拖着鸠车陶鸽助阵,女孩子折了梅花枝『插』到头上,见到有人被雪球砸中,就咯咯的笑起来,如银铃清脆,一片欢欣盎然。
他不禁又弯了眉眼,比岁月更温柔。
他继续向前走去,在马车几十步远处,他看到衣袂随风飘扬的荀攸,
还有远道而来的夏侯惇。
荀攸向前跨一步,将荀彧挡在身后,毫不掩饰对来人的敌意。
“夏侯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惇代丞相传话给荀尚书。”夏侯惇道,“丞相说,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退为岩『穴』之士,必会是朝廷大憾。所以先生辞官,丞相不能答应。”
荀攸神『色』更厉,不躲不退:“丞相厚爱,攸愧不敢当。还请将军回禀丞相,攸心意已决,离开之后绝不管任何纷争。丞相大可放心。”
“公达。”见荀攸暗暗握紧剑柄,荀彧低唤一声,按住他的手,“彧想,夏侯将军的话还没有说完。”
“丞相还让惇转告给先生,他虽惜才,但也知先生心意坚决,不愿再回朝中任职。”夏侯惇继续道,“所以,丞相向陛下奏请,予先生扬州牧一职,督江东诸事。为免先生思念亲人,荀氏一族也可随先生迁往江东。”说完,他将怀中物递给荀攸,“这是圣旨,接与不接,都由先生。”
“还有一物,丞相让惇交予先生。”然而,夏侯惇说这话时,看着的却是荀攸身后的荀彧,“令君染疾而亡,丞相悲痛无比,命匠人连夜赶制令君生前最爱之香赠予先生,也可睹物思人,聊表哀思。”
漆盒古朴无纹,却有暗香缭绕,若空谷幽兰,淡雅悠远,一如往昔。
“话与东西惇已带到。天寒路远,望先生前路珍重。”
说完,夏侯惇竟真的再未纠缠,翻身上马离开。他来去匆匆,若非雪地上清晰的一排通往远处的马蹄印,甚至都会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小叔,你……”
“不必问彧,问你自己。”荀彧看着荀攸,“无论哪里,彧和你一起去。”
如果说放荀彧与荀攸走曹『操』已是顾念旧情,那让荀攸就任扬州牧,又让荀氏一族迁往江东,几乎就是将江东全部交给了荀攸。这其中蕴含的绝对的信任,让荀攸拿不准曹『操』是真的仅仅是因为对他和荀彧的相信,还是另有所谋。
但听到荀彧的那句话,让他所有的顾虑烟消云散。
当年孤身刺董也罢,今日往赴江东也罢,只要有荀彧在,他就再不会有任何的犹疑。
“去江东。”
另一边,晌午时分,老农的儿子与儿媳如约带着孙儿回到了家中。孙儿急着去和伙伴去村口嬉戏,一回来就跑回屋里换衣服。儿子与儿媳无奈的摇头,与老人道:
“父亲,我不是说了吗,这些活都等我回来做。您腿不好,该在屋中多休息才是。”
“不是这样的。”老农忙摇摇头,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又遗憾道,“可惜我竟连那位贵人的名讳都不知。”
儿子拿起那卷留下的竹简,待看到简上内容时,微微蹙眉。儿媳则体贴的帮老人出着主意:“父亲可还记得那位贵人的样貌,将来有缘,或许还能相见。”
“嗯……”老人仔细回想起来,“他前额很高,脖颈修长,肩形伟岸,似乎和我一样有腿疾。只是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还说家人在村口等他,想来应当是过路人。”
“父亲这描述,倒让我想起一句话。”儿媳莞尔一笑,“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
“诶!”老农不满,“我可没说那位贵人像丧家犬啊。”
“父亲,”儿子恰好听到这句话,抬头笑着解释道,“宓儿的意思是,你遇到的贵人,是为黎民苍生奔走四方的圣人。”
“算了算了,你们总说我听不懂的话。”老农摆摆手,没多再问。他半年前认得这干儿子和儿媳哪哪都好,既孝顺又体贴,还把他的孙子视如己出,就是总说些他听不懂的文绉绉的话。他认识的字还没有他那孙儿多,哪里知道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