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这是一场弥天大谎。
郭嘉嘴唇微动。他想说这从来都不是荀彧一人之责,汉室也好,人心也罢,和光同尘,自保守利,滔滔者天下皆如是。可他嗓子哑的厉害,发不出一个音。荀彧之所以为荀彧,正是因为他愿以区区一己之身,承天下之重荷,为百姓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他说不出话,因为他知道,在他来此之前,荀彧就已存了死志。荀彧,荀令君,欲以一死泣告世人,勿以圣王教义为迂谈;欲以蚍蜉之微薄之力,撼末世之世风人心。
求仁得仁,他又能说什么,劝什么?
“奉孝,彧知道,你本就不是来劝我的。”
白玉制成的酒壶,晶莹剔透,尤其是雕成龙头状的倒酒口,栩栩如生。荀彧还记得,这是建安初年讨伐袁术时,从汝南所谓的“皇宫”搜来的东西。逾制之物理应毁掉,但曹『操』见郭嘉喜欢,就觉得与其毁了,倒不如送给郭嘉。单论做工材质,此物已然价值不菲,而更难得的是,它是一只阴阳壶。只要按住龙头,就可倒出不同的酒『液』。
荀彧按着龙头,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松开手,为郭嘉倒出另一杯。
“文若……”
“难得一次,是彧主动邀你饮酒。”
他向郭嘉举杯,
“奉孝,送彧一程吧。”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郭嘉全部的记忆中,荀彧总是温雅的,如窗外明月皎皎,清辉如瀑,照江流滚滚,又如深山白玉,圆润剔透,映诸般人心。可他也总是沉稳的。居中持重多年,荀彧早已惯于为国事牺抛却自己的一甘悲欢喜怒。唯有此刻,映在郭嘉眼中的荀文若,眉目舒展,含笑怡然,不见庙宇高堂,江山黎民,但闻清风穿竹,溪流泠泠。
不忍再看,郭嘉低头,慢慢的,一点一点握紧冰凉的酒杯。
或许,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彧还望,奉孝能为彧带给主公一句话:
自始至终,彧从未怀疑过曹孟德之心。孟德殉国以名,以伪恶诛大盗国贼,彧便殉国以身,以伪善济汉道人心。
生死虽异,但非殊途。彧,幸与主公同归。”
玉石相碰,其声琤琤。杯酒饮下,自此之后,天南地北,各赴归途。
第171章 第171章
晨曦破晓,夜尽天明。
一夜过去,风雪早已停歇。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皑皑的白雪上,反『射』着柔和而温暖的光。小炉中的酒『液』已经煮尽,仅遗落下几缕梅香,弥散到亭外。府中的仆人站在小亭外,不敢上前打扰,直到见曹『操』缓缓睁开眼,才忙迎了上去,轻声询问是否要将早膳送到亭中。
“昨夜府中可有异动?”
“回禀丞相,一切安好。”
“膳食暂且不急。你先多派些仆人去荀府,在令君回许前,务必要好生照料府邸。再去城南交巷,道待明年春日时,一切如旧。”
荀令君回乡修养,许都中的府邸除了些腿脚不灵便的老仆,再没有留下任何人。丞相派些仆人前去代为照料,也是常事。至于城南交巷,那里有一位长于制香之人,丞相会着人定下许多,春日里制好后,全都送去荀府赠给令君,年年不落,却不知今年丞相为何会特意提到此事。
但他自然是不敢问出心中的疑『惑』问,哪怕曹『操』今日的心情似乎特别好,眉眼间全是掩不住的笑意。他毕恭毕敬的领命退下,将曹『操』的命令传给管事,又换了身衣服,打算出府去城南一趟。
走出院门时,他不经意瞥见一抹浅绿。于墙角处,为白雪所压的枝头,竟已冒出了一点新芽。
等这场雪化去,就要到春天了吧。
想到此,他心中不由有些雀跃,连此时的天寒地冻,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朝手掌间呵了几口热气,加快了出府的步伐。
而千里之外的颍阴,落雪也在日初时分,于朝阳中渐渐泯至细无。屋子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重新阖上,唯一的一盆未烧尽的银炭摆在桌案旁,苟延着一丝暖意。郭嘉看着对面倒在案上的荀彧,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推开屋门。
“天寒地冻,夫人不必在此等的。”见唐氏候在门口,郭嘉似乎并不意外,“文若还在睡着,只是许都还有事等嘉处理,嘉就不能再。等文若醒了,烦请夫人为嘉道一声歉。”
唐氏一如昨日的温婉有礼:“既然如此,妾身送先生出府。”
听到这句话,郭嘉目光微动,停下脚步:“夫人不先去看看文若?”
唐氏面『色』一滞,随即立刻又恢复了温婉的模样,好似刚才一闪而过的惊慌,只是郭嘉的错觉:“先生是客,妾身自当代夫君亲自送先生出府。若非如此,想必夫君知道了,也会责怪妾身礼数不周。”
回答的到是滴水不漏。
他心中了然,但已无力深究。
穿过积雪的庭院,离府门仅有几十步之遥时,突然,他眼前一花,一直压抑着的疲惫如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来,眼皮沉的竟似下一秒就要睡去:
“真是个傻丫头……”
只听到一句不明所以的轻叹,郭嘉彻底陷入了黑暗。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从暗出走了出来,从仆人手中接过郭嘉:
“我先扶少爷回马车。”
荀攸点点头,又看向唐氏:“等我们离开后三个时辰,叔母就向丞相送信,道小叔身染风寒,不幸离世。之后若有人起疑,叔母一概推作不知。丞相乃一世豪雄,断不会为难『妇』人稚童。”
“好。”唐氏点点头。这么多年,她陪荀彧经历了无数风雨,今日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她并不觉得惊慌,而只是担忧,“可公达,你本不必……”
“叔母万莫再说这样的话。”荀攸先一步止住唐氏,“攸离开邺城前,已留下了辞官表。官爵功名与小叔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之前所为,不过是为了荀氏一族的安危,而现在——”
他轻扬唇角,眸中竟有少年的锋芒,
“攸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两辆马车,一辆停在正门,在郭嘉醒来之前,夕雾会驾驶马车一路西行前往许都。另一辆则隐在偏门巷深处,荀攸小心的将荀彧抱了上去。从此之后,世人只知荀彧殉汉而死,荀攸郁郁辞官,而实际上,他们会离开颍阴,寻一不引人注目处隐居终老。前尘往事,万般因果,再无任何关联。
“这是钟先生仿的文书,你们出关的时候会用到。”把郭嘉送到马车上,夕雾来到偏门,“钟先生还让我转告你,不必有后顾之忧。如果丞相真的要追究,他会尽钟氏之力,保荀氏周全。”
简上的字瘦长端素,与真正的出关文书竟可以无一丝差别。而各关文书之间,还夹着一张素帛,帛上正是钟繇原本的字迹,典雅端肃,暗含□□。如此危难之际,他居然还不忘写了篇《凤求凰》赠给荀攸。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钟繇半生周旋于关中豺狼虎豹之间,才换得的高官厚禄、宗族平安,如今却毫不犹豫的赌上一切,牵涉到此事中。可荀攸知道,钟繇定不愿他口中心中谈任何一个“谢”字。那太重了,也太轻了。
将文书与素帛仔细收起,荀攸看向眼前的夕雾。辜负二字,他可以不必对钟繇说,却无法坦然的面对夕雾。
“阿鹜,攸……”
“我答应帮你,与你无关。”意外的是,夕雾打断了荀攸的话。她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如暗羽一般,掩住无尽心事。
“我承认,我曾经倾慕过你。”
彼时,她不过是一涉世未深的小丫头,日日只跟在郭嘉身边,不知男女□□为何物。直到杏花雨下,她偶遇了一素衣公子,明目朗星,霞姿月韵。郭嘉几次询问,她都矢口否认,却还是不由忆起那日烨烨风华,『乱』了心曲。后来,他们渐渐相熟,他对她多加照顾,但始终止步于礼,而她也从未想过其他,只是好奇为何昔年敢孤身刺董,要凭益州天险割据天下的人,会变成如今这般内敛自持。眼见着那熠若星辰的眼眸为淡漠遮去千般风华,她疑『惑』,不解,更觉心中微微发酸,思来想去,才意识到,她是在心疼为风霜磨去棱角的人。
再后来,就是几天前。他私下找到她,恳请她将下在酒中的毒,换成令人假死的『药』。她从来没有违抗过郭嘉任何的命令,可当触到那眸中再次亮起的点点星光时,她心神恍惚,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但也是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原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喜欢你。”
她嫣然一笑,灼灼如华。
“我答应帮你,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令君真的命丧于今,将来少爷一定会后悔。所以,你不必道歉,从头到尾,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荀攸沉默不语。女儿家的心思素来藏不住,这也是为何他敢冒着消息泄『露』的风险,去求夕雾,这论常理绝不可能背叛郭嘉的人。他看得破,于是利用了这份未曾道明的感情。可他不想再点破,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承诺不了任何事。
“我不像少爷能看透每一个人的心,我只能看的懂你。你觉得,我在强颜欢笑。”看到荀攸的表情,夕雾笑得更加灿烂。她眉目弯弯,却毫无佯作的欢喜,只有一双明眸清澈,盈盈带着水光,
“那你就错了。荀公达,你听好了,不是每个女子都会为情爱奋不顾身。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说话时,她像得胜的将军一样骄傲的高昂起头,这样就可以阻止泪水跌落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