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彧是随主公在打仗,又不是在享乐,这算不得苦。”月光照在因为连日的饥饿微微发白的脸上,他的眸中却可见火光灼灼,“不过,这东西主公做得这么用心,只用来装粥,实在是可惜。”他笑容微敛,“想必,主公已经想好对策了?”
“文若果知孤。”曹『操』笑道。他伸手指向前方,月光勾勒出隐隐轮廓处,是他们打了五天都未攻下的城所,“孤打算明日下令,将军中剩下的全部军粮都分给住将士,然后借着夜『色』,再次攻城。”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背水一战。那时,军中无粮,四野无粮,只有城中有粮,相信将士们一定会各个奋勇杀敌。主公此计绝妙。”荀彧毫不吝惜对曹『操』的夸赞,置之死地而后生,兵法一途,世间本就没有多少人比得上曹『操』的造诣。
定下攻城之计,他又看向那初具轮廓的食盒,难得开起玩笑,“等城破了,主公可不能再拿这食盒给彧送粥,可至少得看得见米粒啊。”
“孤哪能用粥打发被天下诸侯争得头破血流的荀文若啊。”曹『操』也笑了起来,“待有朝一日,你我大业得成,孤定要用这食盒装足足二千石的官禄,才配得上你国士无双。”
荀彧不禁又笑弯了眉眼。二千石的利禄,国士的称赞于他都无足轻重,令他畅快的是,此生是如此幸运,可以遇见曹『操』这样的人,与他一同拯救苍生黎民,社稷江山。哪怕最终天命不眷,他们没能走到最后一步,他也自信自己绝不会后悔。
他如墨一般的眸中,光芒比漫天星辰还要璀璨:
“一言为定。”
当荀彧用手指细细抚『摸』过食盒的盖子时,还能触到些许未被岁月完全消磨的花纹。他还记得,后来,城果然在第二天被攻破,这个食盒由曹『操』亲自磨去木刺雕好花纹又刷上漆,装着一大碗『插』着不倒的白粥放到了他的案上。再后来,天子被迎到许都,他成了居中持重的尚书令,莫说是二千石的官禄,侯爵、封地、玉石,曹『操』每一次的上表中,头一件事就是为荀彧请功,无论荀彧怎么推辞,曹『操』都不肯。至于那个食盒,曹『操』有时吃到可口的东西时,就会盛出一些拿食盒即刻送到荀彧那里。只是后来,曹『操』时常征战在外,荀彧又日日被政务缠身,那食盒便也逐渐失了用处,被收在了司空府中。
一个食盒,当人们不再用它装东西时,不过就是一堆无用的木头,能被束之高阁,已十分难得。
那人呢?
当荀彧打开食盒盖,看到其中空空如也的时候,他的面『色』仍如静水,未泛起丝毫的波澜。
他并不意外。
“文若别忘了,这个食盒还有两层呢。”
荀彧想,郭嘉不会不懂,曹『操』特意让他不远千里送来一个空的食盒的含义。可他实在是感到累了,以至于不愿去深想,为何郭嘉的语气是那样轻快。他慢慢拿起第二层的盖子。
果然,还是空空如也。
“一层。”
当手指触到最后一层的盖子时时,荀彧平静如水的面容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不知为何,他耳边忽然响起那年他与水镜先生所说的话:
“彧相信,既已与曹将军同路而来,尘埃落定之日,必可同途而归。”
他,九死无悔。
一壶酒,一盒糕点静静的摆在那里,许是因为来路颠簸,有些许糕点的碎屑洒了出来,落在食盒的最底层。
荀彧惊诧不已:“这……”
“酒是按华佗的方子配的『药』酒,糕点是嘉今天到颍阴时,看到有小贩在卖,觉得味道不错便顺手买了。”郭嘉笑得愈发灿烂,“的确,这食盒本来是空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说什么无可扭转的死局,不还是轻而易举就解开了。”他拿起一块糕点,递到荀彧嘴边,“文若尝尝看?”
荀彧并没有动,他只是深深的的望着郭嘉,想从那里寻找到一个答案。
郭嘉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就又恢复原样。他将手中的糕点掰成两半,拿起其中一半放到自己口中,细细嚼了一会儿咽了下去。这才又拿起另一半,递给荀彧:“这样可以了吗?”
“奉孝,”荀彧的目光更加复杂,“你在因为什么难过?”
“文若在胡说什么呀。”郭嘉唇边仍扬着完美的弧度,“嘉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瞒得了许多人,但瞒不了彧。从小你就是这样,越是难过,偏要笑得越灿烂,这样别人就会认为你对任何事都不在意,就永远找不到你的弱点。可观眸知人,彧从你眼睛里,只能看见悲凉。奉孝,”他没有接糕点,而是反握住了郭嘉比雪还要冰冷的手,“你在难过什么?”
郭嘉愣了一下,倏得飞快将手收了回来。他使劲的眨了眨眼,硬是要维
持着那摇摇欲坠的笑容:“故事的结局,嘉还没告诉文若呢。
很多年后,只想让天下人高看几眼的少年,已经登上了权力巅峰。这时候他才明白,走到这一步,权势之柄已非仅凭他一己之愿就可拱手相让。他若交出兵权,刚刚安定的天下必将瞬间分崩离析,他的家人、挚友各个都将身首异处。可他若不交出兵权,那他的伪恶便成了真恶,他与当年在关下怒骂的那些诸侯再无任何区别,都是名副其实的国贼。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所以他让嘉来到这里,把选择权交给曾经与他同路而来的那个人。”
“奉孝,主公他……”
“皇后在许都朝廷中提拔的官员,主公一个也没有动,包括掌管禁军的伏康。马氏父子虽已向朝廷称臣,但马超显然比他父亲志向远大,只要妥善利用,未尝不可以作为助力。至于天命人心,那一日主公特意在铜雀台设宴,就是为了让邺城的官员都亲眼看见,天子厚德,方才免去了日食之灾。当然,如果文若觉得有必要让皇后遇刺一事真相大白,嘉也在蟏蛸留下了足够多的证据。但最关键的,是这份卷轴——”
他将卷轴递给荀彧,示意荀彧打开:
“这里面是许都城建造时,留下的所有暗道。凭着这张图,嘉留给文若的那些人足以在许都畅行无阻。”
“你们要做什么?!”
卷轴展到末端,银光一闪,匕首从画卷中掉到地上。
朔风吹起郭嘉的鬓发,他轻扬着冰冷的笑容,眼底落满寒霜。
“图穷匕首见。”
荆轲刺秦王。
第170章 第170章
日暮时分,许都也下起了雪。万里云霞赤『色』如火,雪絮漫天飞舞,千门万户,王公庶人,共饮一樽雪。
此时,曹『操』正坐在庭院深处的一处孤亭。值此寒冬时节,他不辞辛劳来到许都,为的是宫中的年宴,也为晋封公爵一事。机敏之人会觉得,值此纷繁复杂之时,曹『操』前往许都并不明智,却不能劝,更不敢劝。在曹『操』下定决心后,还敢出言反对的人,如今却都不在他身边。想来,在风雪停息之前,是再也见不到了。
红泥小炉发出滋滋的响声,酒『液』滚滚沸着,飘散成在梅花枝头的一抹雪『色』。曹『操』舀起一勺倒入樽中,酒香醇郁,浓而不烈,饮之若有暖云积于胸腹,冬日中拿来暖身体最适合不过。
“按照今日的比方,酿上五坛,等他回来,告诉他酒都埋在老地方。”
仆人应声领命。不必问“他”所指何人,也不必问老地方是何处,十几载光阴,作为一直跟随在曹『操』身边的老仆,他已轻车熟路。
但他仍有些不安:“丞相每年都要煮新酒,郭先生一回来就会追着丞相要,倒不必小人多言。”
曹『操』微挑唇角,似乎也想到了那酒鬼挖空心思讨酒的模样。然下一瞬,笑容倏的跌落,良久,只听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
“下去吧。”
仆人不敢再多问,只得行礼告退。
“仲康,”曹『操』向一直站在亭边的许褚招手,“陪孤饮几杯酒吧。”
“是。”
许褚久历沙场,杀敌无数,即便未着戎装,也是满身雄武气势,令贼人望之胆寒。可坐在曹『操』面前,他却紧张不已,尤其当看到曹『操』亲自为他斟酒时,他下意识推辞,还是曹『操』递给他一个“无妨”的眼神,他才讪讪止住手。
“仲康在孤身边多少年了?”
“回禀主公,十七年十个月二十五日。”
“已经这么多年了啊。”曹『操』饮下一口酒,长叹道,“这些年,仲康为孤宿卫,不离左右,无数次救了孤的『性』命。孤得仲康,实是毕生大幸。”
听到曹『操』的夸赞,许褚反而愈发局促起来。他并非心智敏捷之人,可也会本能地感觉到,今日的曹『操』,与平日不同:“这本就是末将的职责,当不得主公的夸赞。”
曹『操』也未多在意。他又给自己舀满一杯酒:“近来的事,孤想问问仲康的看法。”
是指晋爵魏公一事?
许褚微怔:“朝廷大事,末将不敢置喙”
“无妨。”曹『操』道,“仲康如何想的,便如何说。孤只是想听一听。”
闻言,许褚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末将一介武夫,想的事情不多,懂的事情也不多。当年没遇到主公时,我每日都在和流寇抢粮食,努力让更多乡人活下来。后来有幸能跟着主公,征战四方,升官封侯,娶妻生子,乡人也都有了安定富足的生活。在我眼里,只要有人能让乡亲吃饱饭,让天下不打仗,莫说公爵了,就是皇帝,也该让他来当。”说完,他立刻跪到地上,“末将知道此话大逆不道,但主公既然问了,末将不敢不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