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蟏蛸迟早要被解散的。史书不会记载它,记得他的人也终将死去,一切,就像它从来都不曾存在一样。”他声音淡淡,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刑『乱』世用重典,既然天下将安,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也是时候消失了。”却不知他说的仅是蟏蛸,还是别的,“但过渡时,还需要一些人处理把最后的事务处理干净,所以就有了这些人。”
荀彧却不为这套说辞所动:“你将玉佩交给彧,是六年的年关。那时离天下安定还很远。你所说的,或许是现在的原因,但不会是最初的。”
“就知道瞒不过文若。”郭嘉忽然展颜一笑,“最初的原因吗……是因为你啊,文若。”
在荀彧怔愣时,郭嘉已继续说了下去:
“文若可还记得,若不是你,嘉不会为主公效力。从来到曹营的第一天,嘉就在担心,若有朝一日,你与主公之间产生了不可弥补的裂痕,可嘉又不在了该怎么办。所以,在蟏蛸之外,嘉留下了这些人。这块玉佩,就是调动他们的信物。”他将玉佩推到荀彧眼前,“只要你想,这些人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荀彧抚『摸』着玉佩上细碎的花纹,反问道:“任何事?”
“是的,任何事。”郭嘉颔首,“嘉说过的,无论何时,何种境地,嘉都站在文若这边。”
那块平淡无奇的玉佩,忽得灼烫起来。荀彧相信郭嘉不会不明白,当他说“任何事”时,话中所指是什么。
可郭嘉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刚才的话若真的一一落实,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他转而又拿起木盒,『摸』索了一会儿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个被绑起的卷轴。郭嘉把它放到案上,在荀彧以为他是要将卷轴递给自己时,他先一步把手按在了打结处。
他抬头望向荀彧:
“在打开它前,文若愿意先听嘉讲一个故事吗?”
荀彧眸『色』中流『露』出些许复杂的情绪,微微颔首,以示允意。
于是,郭嘉启唇开始讲起了这个故事。他的声音并不重,那些沉淀在悠悠岁月中的往事,便也因此变得轻巧,仿佛可以同风雪一同飘散:
“许多年前有一个少年,他既不像文若出身名门举止有度,又不像嘉一心逍遥无心世事。成日里飞鸡斗狗,行侠仗义,今日去劫富济贫惩恶扬善,明天就和狐朋狗友去别人家婚礼上偷看新娘子。人人都对他不以为意,有的是因为他放『荡』自由不治行业,有的则嫌他的父亲认阉宦为父,就连他的父亲也认为他不过是个纨绔子,能保住一生荣禄已是难得,成不了什么大器。
可这少年偏不肯遂了这些人的愿。他想,就算因为家门不显当不了什么名士大儒,当个地方郡守,勤修政教,养境安民还是绰绰有余的,也能让那些瞧不起他出身的人高看他两眼。他等到二十岁,举了孝廉,当了京官,却因为办事太过用心被调出京师,到了新地方又因为收了豪强的地被骂与阉宦同党。几经沉浮忍辱负重,好不容易能递份儿奏折给皇帝,明言三公奏举贪官污吏时只会让安心守道无权无势的官吏抵罪,从不涉及皇亲贵戚名门大族。他写的言辞恳切、句句肺腑,看的皇帝大为感悟,第二天就把奏折分呈到三公府。果不其然,下一次三公奏举官吏时,就加上了这个不守规矩的人。靠着他父亲拿着厚礼一家一家的去赔礼谢罪,才终于平息了此事,没有牵扯到家族。
官是当不成了,修书着学也是一条不错的路。在当时,有的是人靠一经之学赢得天下赞誉。他避开人世、谢绝宾客,恨不得藏到地底下远离俗世争端。可他翻遍经书,也不知这因一个字就能洋洋洒洒上万言的学问于这世道何用,更不懂平生所遇的那些满口圣人之语的士林大儒与把他赶出官场的那**邪佞臣为何竟是同一群人。读的越多,越觉仲尼难用,孟轲儿戏,这书自然就再也读不下去了。
正巧这时候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年纪不大,外戚、宦官争权夺势,反倒被外来的军阀捡了便宜,又立了个自己喜欢的新皇帝。天下忠臣义士都义愤不已,纷纷高呼要诛杀『奸』贼,他也立刻散家财,合义兵,与各方将领一同起兵。他想,这一次他是为国讨贼,各方兵马加起来又有十余万,消灭贼臣必可一战而定。论功行赏时,他应当能被封个征西将军,从此饮马边疆,守土安邦,也算未负国恩,无憾余生。
可他带兵到了关下,才发现他又错了。除了他这个阉宦遗丑,在场诸位享誉天下的名士贤才,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天子的死活。他带着几千人去追击『奸』贼,九死一生几乎丧命,营中的十余万大军却在置酒高会,醉的不省人事。当他怒而大骂‘诸君皆为贼虏’时,不久前还与他信誓旦旦说着‘此次定要救回圣上匡扶社稷’的经年老友,却反而怪他异想天开不自量力。
曾经的他始终不解,为何他为百姓棒杀宦官豪强却被说是滥杀无辜,为何不顾苍生黎民隐居避世的人却可以获得天下称赞,为何贤者不贤、忠者不忠,君子肖小人,小人为君子。而在这一刻,他突然都清楚了。所谓忠臣仁义、名门气节,终不过是一块遮羞布,有用的时候就披在身上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无用时便扔到一边尽显争权夺利的嘴脸。被嘲笑是阉宦之后的时候他没有灰心,被罢官差点连累家人时他没有灰心,哪怕费心尽力征了四千兵还过几天就差点被反叛的兵卒杀死时,他都没有灰心。可此时此刻,他的心却彻底冷了下来。”
说到这里,郭嘉突然停了下来。他抬手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茶,腾起的雾气让荀彧看不清那双眸子中的悲喜:
“阉宦之后不识时务,想凭一己之力改变天下,最终自食其果一事无成,多顺理成章的内容。文若,你知道吗,这个故事本该在这里就结束了。
可他遇见了一个人。
他本已以为,能得世人赞誉者,大多是欺世盗名之徒,却独独这个人,不仅不负胜名,且比传言中更令人惊喜。他无数次怀疑,这般风光霁月的人怎会离开名声兵力无人可敌的袁家兄弟,选择他这个无兵无权的人当主公。而这个人却告诉他,兵与名,虽然重要,但绝不可贵,假以时日,都能逐渐取得,独一颗对社稷苍生的真心,千金难换。拥有后者的人,才是他真正要辅佐的人,纵天下人都以为他押错了注,他也愿一错到底,九死不悔。
看到这个人,他才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世人常为种种仁义道德束缚,小人好名,君子更好名,所以遍地都是假仁义之名谋求私利的伪善之人,却从无为天下苍生不顾恤一己之名的伪恶之人,这才致使小人得以横行。君子无弹『性』,此『乱』之所以不止也。而他既已被骂为阉宦之后,何不就来当这伪恶之人,无善不为,更要无恶不为,只计苍生之功利,不计小己之利害。
所以,他举起长剑,征战四野。他让成千上万的百姓安居乐业,也曾坑杀战俘血流成河,他让四处逃窜的皇帝重新住回富丽堂皇的宫室,也曾持剑上殿杀贵人诛国舅。天下到处都是指着他的脊梁骂他是国贼的人,但他从不曾动摇,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理解,一切都是黎明之前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只有这么做,他才能在有生之年,将一个太平的天下交给真正的君子,才能得见社稷复兴,国泰民安。
可他错了。岁月太过可怕,沧海亦可桑田,遑论人心。
如今,一切都变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比雪更冷。
放在一旁的食盒被遗忘了许久,以至于郭嘉拿起它时,还沾了满手未完全融化的白雪。他将食箧放到如楚河汉界一般隔在他与荀彧之间的案上:
“在故事结尾前,文若不如先亲自将它打开。主公说,文若一定还记得它。”
目光落在这做工并不精良,甚至可以算是粗陋的食盒上,荀彧如玉的面容上浮现出些许对久远回忆的怀念。那是初平三年的事。那时候,曹『操』既不是丞相,他也不是尚书令,而是连兖州都还没打下,缺兵缺粮的落魄将军和谋士。兖州城野每一处粮仓几乎都已经被黄巾兵搜刮的干干净净,军中仅剩下不到三日的军粮,就连曹『操』和荀彧每天吃的,也是稀的看不见几粒米的白粥。这天夜里,荀彧却发现曹『操』一个人坐在即将熄灭的篝火旁做这个食盒。
“主公这是在做什么?”荀彧好奇道。他们现在连饭都要吃不上了,曹『操』怎么会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做这种东西。
曹『操』『露』出一丝赧『色』,显然没想到躲到这僻静的地方还会被荀彧发现。他沉默了一会儿,只道:“军中诸多不便,苦了文若了。”
荀彧一愣。军中,尤其是他们现在这样四处游散的军队中,的确有太多不方便的事。就拿吃饭一事来说,莫说没有足够的粮食,就连碗具都不够,更别说其他的东西。回回送到荀彧手中的粥,往往已经凉透,还经常飘着几根被风吹进去的野草。对于普通士卒,这种生活早就习以为常,但对于荀彧这从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则着实太委屈了。
莫非这食盒……
曹『操』没有说话,便是默认,荀彧忍不住笑了起来,越小越大声,疏朗畅快,毫无世家子弟该有的矜持风雅。只见他一甩衣摆,直接坐到了曹『操』旁边,一点不在意草地上的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