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郭先生。”最后,她还是恭敬地行完了礼。
“说来,为父都有好几年未曾好好和你说话了。”曹操如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般关怀道,“这半年你住在宫中,一切可……”
“曹丞相,”刘协厉声打断了曹操的话,“国事为重,你们的父女之情可以一会儿再述。”
“阿节,”他的声音是那样轻柔,却又是那样急迫,就像溺水的人面对身边最后一块浮板,既迫切的想要抓住它,又怕力气太大将它推向更远的方向,“你告诉朕,十日前你与朕出宫,遇到了何人?”
刘协目光灼灼,曹操则微蹙起眉。可曹节既没有回应刘协眼中的期盼,也没有看向她的父亲:
“回禀陛下,那日陛下与臣女出宫,在街市上遇到了荀令君与郭先生。”
“好!”刘协喜得猛然站起身,“曹丞相,曹节是你的亲生女儿,她的话总不会是假的吧!”
曹操神色未改,也未答话,只是深深的望了一眼自己这个许久未见,已长得亭亭玉立的女儿。曹节的面色不由更加苍白,但还是鼓足勇气,坦然而坚定的回望曹操。
“陛下,”郭嘉的声音依旧悠悠缓缓,似乎完全不知曹节的话会让他陷入何种境地,“嘉有几句话想问曹小姐,不知可否?”
“先生请讲。”曹节先一步代刘协应了下来。在刘协惊疑的目光中,她又道,“但节只会说实话,怕是会让先生失望。”
“你说十日前曾在街上遇到了嘉,可还记得嘉当时是怎样的装束?”
“先生着赤色衣袍,以银冠束发。”
“但众人皆知,嘉既不喜穿赤色衣袍,亦不喜欢黄白之物。”郭嘉道,“孔桂则正与小姐所述之人相似。想来,小姐是认错了。”
“那日,先生曾与节到街边店中小坐,先生赠给了节一只玉簪,说道若是节有事情,可以将所托之事与玉簪一同交还给先生。”
“那只玉簪,小姐可还留着?”
“节一直将它收在床头的小箧中。但五日前,就是皇后殿下遇害的那日清晨,节发现它不见了。”
闻此,郭嘉微挑起唇角:“那便是,空口无凭了?”
“只一人当然有可能说谎,但方才我曾说过,在街上不仅遇到了郭先生,还遇到了令君。”说着,曹节看向一直不曾言语的荀彧,恳切道,“荀叔叔,你从小教导我人生在世,不求功成名就,但定要问心无愧。我想问你,郭先生在今天之前,这半年来真的没有到许都吗?”未等荀彧回答,她又对刘协道:“但臣女除了为郭先生曾在许都此事作证,还要向陛下禀明蹊跷之处。那根玉簪臣女一直小心保管,却刚好在那一天丢失,而正是在前夜,皇后曾来见过臣女,与节谈了许多,就好像……就好像在嘱托交代一般。那个宫女,也是我贴身的侍婢,节深知她为人,她绝不会悬梁自尽,更不会做出那么大逆不道的事。况且,倘若郭先生与父亲真的想要谋害皇后,本不必用此拙劣的手段。”
她不顾旁人各异的目光,双膝一弯跪到地上:“臣女不能说谎,但节也不能不坦言其中蹊跷,更不相信父亲与郭先生有谋害皇后之心。”她向刘协深深长拜,“还请陛下在定罪之前,先派人彻查此事,等一切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时候,再做处置。”
刘协暗暗后悔起来。在曹节说出她曾在街上见到郭嘉与荀彧时,他就不该再让郭嘉有反驳的机会,更不该让曹节继续说下去。那些曹节指出的蹊跷,正是伏寿这全盘计划中最脆弱的链环。原本,谋害皇后,当场抓获,证据确凿,这些蹊跷自不会有人推敲。可现在曹节却又说要彻查……怎么能彻查?
但此时刘协已经冷静了许多。曹节后面的话也有对的地方,那就是就算曹节一人会说谎,荀彧却绝不会说谎,只要荀彧开口承认这半年来留在许都的是郭嘉,这便是最有力的,最无法辩驳的证词。
他神色复杂的看向荀彧。方才他第一反应想起曹节而非荀彧,是因为当年董承一事荀彧的背叛。但这些年来,真正将他当作皇帝又当作晚辈敬之爱之的也只有荀彧。他虽然怨荀彧,却清楚只有荀彧才是真正的汉室忠臣。
“令君,朕问你,这半年来郭嘉是否一直留在尚书台?”
“……”
“令君,朕问你,这半年来在许都的人,究竟是谁?”
可这一次,这位汉室忠臣却不安的避开了刘协的目光。
“臣……”
“陛下,就算令君说了什么,没有证据,不依旧还是空口无凭?”
郭嘉插话道。
刘协冷笑:“你是觉得,以令君的品性,还会说谎不成?”
郭嘉微笑:“嘉只是说,罪证确凿,光靠言语,是服不了众的。”
刘协被噎了一下。的确,严格遵照汉律,仅是言语,并不足以将罪定死。
可荀彧的表情愈发难看起来。在场之人中,只有他知道,所谓的证据,其实是有的。
那便是半年前,曹操发往许都,被他扣在尚书台的那份奏折。
他用颤抖者的手将身体撑起,迎着曹操复杂而担忧的目光,郭嘉无所谓的笑意,和刘协眼中的渴盼,他走到大殿中央,跪倒在地,深深弯下脊梁:
“回禀陛下,这半年来……臣从未见过郭嘉。”
?!
刘协与曹节面上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饶是曹操,也不由神色微动。只有郭嘉,仍是浅笑望着荀彧,仿佛从一开始就料定了结果。
“荀叔叔,你在说什么啊?!”曹节先惊道,“就算天下人都会如此,你怎么会……”
荀彧直起身,面上已见不到任何的挣扎。他的声音那样平静:
“于彧而言,比起真相,世上有更重要的事情。”
“可明明还可以调查,我也不相信……陛下!”
随着曹节一声惊呼,殿中众人赫然发现刘协竟已经晕倒在了皇座上。内侍宫女一番兵荒马乱的将刘协抱到偏殿,曹节犹豫再三,还是向曹操匆匆行了一礼,跟着一同跑去了偏殿。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突然土崩瓦解。仅余下三个人的大殿中,独有讽刺与荒谬无声的蔓延。
郭嘉上前想扶荀彧,荀彧却先一步自己站了起来。他伸出的手微滞,而后缓缓放下。
“好一场指鹿为马。”
“全劳通古兄相助。”
“你虽然没有亲自动身,但你走的每一步,都在诱导皇后陷害你。你之所以瞒着彧,是怕彧知道了一切,一定会去阻止皇后。”
“你不会吗?”
“我会。”
郭嘉轻笑。荀令君,坦荡磊落,意料之中。
“你还有想解释的吗?”
“你要救皇后,嘉要杀皇后。你我之间,泾渭分明,嘉和你解释什么?”
“你毫不担心,彧现在去面见陛下,告诉陛下这半年来在许都的究竟是何人?”
“你会吗?”
这一次,荀彧却沉默了。他知道,他不会。
郭嘉笑容更深了。荀文若,杀伐决断,亦在意料之中。
“郭奉孝,这是彧最后一次将你视作朋友。从此之后,好自珍重。”
郭嘉微微点头,一如往常的目送着荀彧决然地转身离去,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他一直在笑,云淡风轻,清浅温和,仿佛什么都不会也不值得他在意。直到身上一暖,曹操从背后拥住他早已冰凉的身体。
“何必呢?”曹操在他颈间轻叹。
“文若,太容易心软了。嘉不能留任何余地。”
他恋着这温暖的怀抱,转过身将额头与曹操的额头相贴,缓缓闭上眼睛。曹操也没有再出声说什么,只是愈发紧的环住他的腰,任难以道明的情绪蔓延泛滥,然后淡去。许久之后,又似片刻之间,郭嘉重新睁开眼时,眸子一如既往的澄澈而明媚。
“明公去追文若吧,这许都有太多的事。嘉与文若如何无所谓,但至少现在,明公还需要他。”郭嘉慢慢退出曹操的怀抱,“至于陛下那边,交给嘉就好。”
曹操点头允下,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轻车熟路的裹到郭嘉身上。之后,他们便一人向殿外,一个向殿内,相背离去。尽管他们之间未曾有一句嘱托,就像这半年来,身处两地的他们为不暴露任何线索,未曾有过给彼此写一封信商量下一步,但他们两人仍那样放心的将背后交给彼此,从未怀疑,对方会走出两人意料之外错误的一步。
曹操从来不是疑心病重的人。
只是能承受得起他信任的人,屈指可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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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端着热粥来到偏殿时,刘协已经醒了。曹节坐在他的榻旁,轻声说着各种安慰的话,可刘协充耳不闻,只呆愣愣的盯着幽幽的烛火,神情如鬼魅一般可怖。直到郭嘉走到他身边时,才似猛地惊醒,恶狠狠的将碗砸到郭嘉身上。曹节急忙起身想去找布帮郭嘉擦,郭嘉却摇摇头,拦住了他。
他早料到刘协的举动,但他并没有躲,也不想躲,只是留心站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让粥只弄脏了他的衣袍,没有弄脏那件大氅。
“若这就能让陛下消气,到算是值了。”郭嘉道,“但陛下自己也清楚,这样改变不了任何事,甚至消不掉一点气。”他招招手,宫女怯生生的又端来一碗热粥,他亲手交到刘协手上,“所以,陛下还是用一些吧。”
刘协怔怔地接过碗。他想不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之后,郭嘉为何还来见他。是来炫耀明明杀害伏寿的凶手就在他面前,他这个号称为天下至尊的皇帝却无可奈何;还是来嘲讽他们用尽心思,机关算尽却是作茧自缚?可无论哪一种情绪,他都无法从郭嘉眼中看出。郭嘉只是平淡甚至和蔼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让刘协怔楞、茫然、怀疑直到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