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话,曹操抬起头,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君王的双眼。默然对视片刻后,曹操抬起脚一步一步,缓缓朝向刘协。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曹操,刘协心头反而先生出了一丝惧意。他紧紧抓着椅上的金色龙头,强迫自己居高临下的回视曹操,不允许露出任何一丝软弱。
终于,在离龙座一步之遥时,曹操弯膝,跪地叩首:
“臣曹操,拜见陛下。”
刘协暗暗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不过片刻功夫,后背上竟已全是冷汗。但很快,松弛下来的疲惫就被心头不断涌出的兴奋替代。曹操的确可怕,但面对现在这个情况,也不过是色厉内荏。再不可一世,不还是要跪倒在他面前,对他俯首称臣。
他不说让曹操的起身的话,而是直接道:“丞相初到许都,可已经知道朕为何要你回来?”
“回禀陛下,臣已经知晓一二。贼人趁陛下前往南郊救禳,宫中守备松懈之际,竟潜入宫中,谋害皇后。幸得陛下回宫及时,才能将贼人当场抓获。”
曹操话音落下,殿中便陷入了久久地寂静。刘协刻意的等了一会儿,才道:“丞相想说的,就是这些?”
曹操顿了几秒,沉声道:“事已至此,还请陛下节哀,万要保重龙体。”
“哈哈哈哈!”刘协看着曹操平静的样子,不由大笑起来,笑得几乎要落下泪,“好!好!好一个大义灭亲、忠心耿耿的丞相!那依丞相之见,该如何处置这贼人?”
“依汉律,当凌迟,弃市,夷三族。”
刘协突得笑容一敛,目不转睛的盯着曹操:“这句话,丞相可愿随朕一同前往地牢,亲自说给他?”
曹操目色平静,不见一丝波澜:“臣谨遵陛下圣意。只是,地牢污浊,臣一人前往就是,不必劳陛下亲自前去。”
“那怎能行。这一幕,朕一定要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才足够快意。对了,朕还希望丞相到时与朕一同监刑,如何?”
曹操再叩首:
“臣,领旨。”
当曹操说出“贼人”二字时,荀彧的心就开始往下沉,现在终于彻底沉到了底。曹操的话不仅是在说给刘协,也是在告诉他,为了大局着想,郭嘉定不能救。相反,曹操必须比任何人都坚定的严惩郭嘉,才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和谋害皇后与皇嗣一事撇清关系。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地牢中的场景。他是那样了解郭嘉,清楚以郭嘉的性子,就算是穷途末路,遍体鳞伤,那双眸中的神采也不会抹去半分。可地牢中的郭嘉,眼睛中除了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什么都看不到。或许,他比荀彧,甚至比曹操自己都先一步知道,他毕生倾慕之人,必不会救他。
几乎整整一生,郭嘉都在为曹操的大业呕心沥血,而事到如今,却亦是郭嘉成了曹操必须要除之而后快的污点。倘若,能让郭嘉在最后亲耳听到曹操让他赴死的话,以郭嘉的性子,或许……反而会死而无憾。
一想到那时郭嘉眼中的欣慰,荀彧就好像锥心一般痛。
都是他的错。为什么他不早些代郭嘉去调查邺城的事?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太史令的问题?为什么他不多派些人看着郭嘉,哪怕是将郭嘉绑在屋中?他明明答应了郭嘉,一定会好好护住他,不让任何人辱他伤他,而现在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郭嘉,被打入万劫不复。
而另一边,刘协显然也很清楚,曹操是想弃了郭嘉,保全自己。他一面觉得痛快,一面又觉得荒唐可笑。
果然,这就是曹操,奸诈狡猾,残暴无情,为了自己的大业,无论是谁,都能轻而易举地舍弃。
好在阿寿早就料到曹贼的冷血。有宫女房中搜出的证据和“郭嘉”的供词在,曹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撇清关系。其实,他本可以早些将证据拿出来,但他就是想等着郭嘉亲耳听到被自己的主公抛弃,等着曹操以为此事就此了结时,再拿出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
刘协目光渐冷,正要开口让曹操与他一同再去地牢。沉默了许久的曹操却先一步又开口道:
“陛下,虽然贼人已经伏法。但此事事关皇后及皇嗣,臣还是命人进行了调查,发现了一些其他内情。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垂死挣扎吗?
刘协冷笑一声,道:“丞相请讲。”他倒要看看,曹操还能说出些什么。
曹操目光微闪,以手撑地站起身,回头看向殿外,朗声道:“奉孝,还是你进来亲自回禀陛下吧。”
“是。”
遥遥的传来一个清悦的声音。在殿外等候多时的人跨过门槛,走到殿中。只见他一身青衫,头发用木簪轻轻一束,唇边带着淡淡笑意。尤其是那双如被秋水洗过的眸子,神采非常,熠熠生辉,但凡望见一次,便再也移不开眼。
他走到殿中,弯膝下跪。明明是最正常不过的行礼,却独有他来做,才有一番不经意的恣意风流。
“臣郭嘉,拜见陛下。”
第164章 第164章
大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难得规规矩矩行了礼的郭嘉,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帝出声免礼,忍不住先抬起头,结果正对上刘协面上的错愕。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情真意切的不解,迟疑的问道:
“陛下何故这样看着嘉?”
曹操也面露疑惑,但还是上前先把郭嘉扶了起来,而后代郭嘉向刘协告罪:
“陛下,奉孝方随臣从邺城日夜兼程赶来许都。他身体弱,经不起久跪,臣擅自让他起身,还请陛下恕罪。”
“你说什么?!”刘协终于回过神来,“郭嘉他五天前还在许都,怎可能与你一起从邺城赶来?!”
刘协的反应在郭嘉意料之中:“陛下,这便是嘉要向你禀报之事。”他轻叹了口气,“半年前,西凉人孔桂随钟繇来到许都。因其是杨秋的使者,丞相对他礼遇有加,想留他在邺城居住。但孔桂却道既是为杨将军觐天子,自要居天子脚下,丞相便没再强留,许他再回许都。
但以丞相之英明神武,自然察觉到此事颇有蹊跷。陛下应当已经见过孔桂,他的容貌与嘉十分相似。容貌尚且算巧合,行为举止、言谈声音若非刻意为之,绝不可能相差无几。而杨秋自恃地处边地,又与马腾韩遂交好,一直对朝廷若即若离,此次突然归顺,也不能不让人怀疑。因此,丞相命嘉暗中调查,果然发现孔桂一直有秘密书信往来,只是证据不足,嘉也不敢轻举妄动。却没曾想,一时不察,竟让孔桂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一派胡言!”刘协怒道,“这半年在许都的人分明是你!谋害皇后的人也是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孔桂来抵罪!孔桂有何理由要谋害皇后和朕的皇嗣?!”
“因为他希望陛下像现在这般,以为是嘉杀害了皇后,或者更具体地说,是丞相指使嘉杀害了皇后。”郭嘉道,“其实,在丞相率军回朝之前,陛下在宫中遇刺,就是孔桂伪装成臣命令蟏蛸所为。之后,他又在许都暗藏半年之久,寻找时机进宫谋害皇后。若非天命庇佑,陛下未能将孔桂当场擒获,其他人恐怕都会以为是嘉谋害了皇后。可嘉不过一介外臣,怎会与皇后结仇,必会牵连到丞相。到时,嘉的冤枉是小,若是陛下与丞相就此离心,西凉人便可趁虚而入,难保不会再演昔年董卓之祸啊。”
曹操亦适时道:“陛下,臣刚离开邺城一天,就收到邺城快马来报。马腾及其子马超率一万人驻扎于邺城外三十里处。其不轨之心,已昭然若揭。但请陛下放心,臣已命曹洪督邺城军事,马氏若敢进犯,臣定让其有来无回。”
“其实,孔桂虽然处心积虑,但也算不得聪明。”郭嘉又补充道,“且不说嘉这半年虽忙于此事不常离开府邸,但这青衫折扇的装束并不难认,邺城多的是人可以作证嘉确实从未踏足许都。不过,若非陛下当场将孔桂捉住,嘉必是要做一番辩解,这段犹疑的空隙,或许就会让西凉有可趁之机。”他一顿,向刘协深深作揖,“说来,还是陛下洪福齐天,才免去了这诸般麻烦。”
刘协看着郭嘉与曹操言辞恳切地一唱一和,一时恍惚,下意识后退几步跌坐到皇座上。孔桂与郭嘉的相像、蟏蛸先前的行刺、被谋害的皇后、进逼邺城的马腾马超……这本是伏寿留给他逼迫曹操的筹码,经此一说,竟全数反转,成了曹操与郭嘉脱罪的借口。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能是这样?!
刘协大口地深呼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对,这完全不对!就算曹操与郭嘉的说辞再天衣无缝,既然是谎言,就一定有难以顾及的地方。邺城皆是曹操的人自然会替曹操说话,但许都却并非如此。郭嘉在许都近半年之久,一定还有人见过他,和他说过话,能肯定当时在许都的是郭嘉而不是孔桂……
“曹节!宣曹节!”刘协大声道。
曹操神色微变,看了一眼郭嘉,郭嘉轻摇摇头,示意不必阻拦。
不一会儿,曹节就随内侍来到了大殿上。相较于几天前与刘协一同跑去街上时的姝婉明媚,此时的她面色苍白,眼睛下有着深深的暗色,一看便知几日都未曾安眠。但她仍在强打起精神,向刘协行礼,再转过身面向曹操一拜:
“见过父亲,荀令君……”待她发现郭嘉竟也在殿上,而且毫发无损时,愣了一下,看了看曹操,又转头看了眼刘协,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