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切顺利,荀彧也不由挑起一抹微笑,四下随意看去,目光与太史令交汇,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涌起阵阵不安。倘若说太史令推算灾异都仅是陛下授意的,日食未食已足以让陛下聚拢民心,那日食之后的荧惑守心,又是为了——
或许正是为了应验荀彧心头的不安,在称贺声渐渐减弱时,太史令竟忽然冲到了刘协面前,跪倒在地,声音悲切,在朝臣的喜气洋洋中尤为突兀:“臣有一事必须向陛下奏明,还请陛下定要应允!”
刘协记得这个太史令,是伏后举荐此人沉稳聪颖,精通天文,堪任观天之责,他才将此人调换到了太史令的职位上。见他突然冲上前,刘协微微蹙眉,但还是点点头:“太史令请讲。”
“回禀陛下,臣先前曾向荀令君奏秉,推测出今日有日食之征,幸得陛下救禳于社,又行仁德之政,故而感动上苍,不降灾异。然而除此之外,臣还推算出……推算出……”似乎感受到荀彧射来的目光中的压力,太史令结巴了好久,才终于一横心,高声道,“臣推算出,今日未时起,将有荧惑守心!”
此言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顿时议论纷纷,荀彧也瞬间变了脸色。他让太史令三缄其口,就是担心旁人知晓会借此生事,现在,太史令却借着这个时机,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
一大臣先出言道:“荧惑守心非大灾不出。莫非是陛下……”荧惑守心,天子将崩,实是大凶之兆。
“胡说!”许是因为刚才日食未食的祥瑞,另一大臣反驳起来也颇有底气道,“陛下正值盛年,今日又得上天庇佑,怎会有崩殂之兆。”
“那倘若不是陛下,还会是……”
见局面越来越乱,荀彧无暇去追究那太史令的责任,稳住心神,上前向刘协道:“陛下,无论此天象是何原因,救禳礼已毕,还请陛下早些回宫,以保万全。”
皇帝点点头,在走过荀彧身边时,特意小声道:“此事朕并不知情。若令君想查,朕定会相助。”
抬眼看到皇帝脸上真切地担忧与小心翼翼,荀彧苦笑一声,颔首应下。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希望,陛下是真的在作戏诓骗他。可想到刚才皇帝的推脱之语,又听到现在的话,荀彧心知,这位陛下,对帝位真的已经没有任何眷恋。
扶着皇帝登上御辇,他轻轻叹了口气,跟随着百官回到车中。他的确要查,灾异之事,孔桂之事,全都要查的干干净净。又不由暗自庆幸,好在在离开前再三叮嘱陈群看住郭嘉,否则若郭嘉牵扯到此事中,局面恐怕会更乱。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没有因此减少一分。他隐约感觉到,既然谋划这一切的人布了这么大的局,就不会再留给他机会。等他回到许都,恐怕一切都已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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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传话的仆人所说,宫中一切都已经打点好,宫门的守卫见了符籍,未加盘问检查,便直接放马车入了宫。马车行至宫内僻静处,则有曹节身旁的宫婢在旁等候。
郭嘉走下车时还特意打量了几眼这个宫婢。他到还记得这个年岁不大的姑娘,虽然是宫女,但曹节很喜欢她单纯的性格,所以常常带在身边,可也同样是因为性格单纯,但凡有机密要紧的事,曹节即便信任她,也不会让她来做。想来,这小姑娘总有股心气,才会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
她小心的领着郭嘉穿过小径,一路走到了宫苑深处的一座小亭中,为郭嘉倒了杯茶,欠身道:
“我这就去回禀小姐,请先生在此稍等片刻。”
郭嘉的目光从满园枯景移到这宫婢脸上。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深秋亦有美景,你去找你家小姐的路上,慢慢走,多看一看。”
这宫婢不明所以的点头应承了下来,可许是想到为小姐办成此事能得到的夸赞和赏赐,心中雀跃,脚步还是不禁加快了许多。
“先生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总是怜香惜玉。”
身后本该无人的小径突然传来声音,郭嘉并没有感到意外。他转过头,对向他缓缓走来的这位锦衣凤簪的贵人遥遥举杯,就当作了行礼:“臣郭嘉参见皇后殿下,祝殿下长乐未央。”又看向方才那宫婢离开的方向,问道,“她会如何?”
对郭嘉的失礼,伏后似乎毫不介意。她缓缓走到亭中,顺着郭嘉的目光望去,轻声开口,似是喟叹:“正如你所料,她活不过今天了。”
郭嘉眯起眼:“那,她将为何而死?”
伏后迤迤然坐下,向郭嘉莞尔一笑:“且等一等。过一会儿,孤会让你知道的。”顿了顿,又道,“你似乎对孤出现在此,一点也不意外。”
“曹家人的性子嘉最了解,既然曹节当时拒绝了嘉,她就不可能改变心意。送来的簪子,尚书台的仆人,都应当是殿下安排的,只有那小宫女天真,还以为她是在给曹节办事。”郭嘉将目光收回,看向伏后,“嘉倒是也想问殿下,既然想引嘉来,为何不做的再严密些。殿下就不怕,嘉发现什么不敢来了吗?”
伏后唇边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她似乎天生便带有皇后的威仪,即使温声细语,也自成一派雍容华贵,令人移不开目:“郭嘉,你是自傲的,你必要给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求一个答案,又笃定哪怕是入了他人的局,自己也能全身而退。所以,严丝合缝,你或许不会来;留下破绽,你就必定会来。”
郭嘉不由失笑:“可惜眼前有茶无酒,否则就凭殿下这几句话,嘉也当敬殿下一杯。”话虽如此,他还是端起杯子,对着伏后将茶水一饮而尽,“那么接下来,嘉来说,殿下来听,若哪里出了错,就由殿下来指正,如何?”
伏后轻轻颔首,便是允了。
“最先发生的,是钟繇回京路上遇刺一事。而从遇刺到他回京期间,许都皇宫里的两名蟏蛸行刺陛下,伤了陛下左臂,最后为荀彧手刃;邺城那边,则是甄宓恰好在此时知晓袁熙尚且活在世间,且为曹丕所软禁,一旦曹丕回到邺城,袁熙恐性命不保。
这三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只要相通一点,便可明了其中关窍。那就是孔桂与嘉相像的容貌。钟繇遇刺昏迷,军中副将能力远不能压制住随军的西凉人,孔桂便借此机会暗自离开军中,先前往邺城与甄宓相见,告知袁熙一事,又前往许都,以嘉的名义命令宫中的两名蟏蛸行刺陛下。甄宓也好,宫中的蟏蛸卫也罢,虽然见过嘉,但与嘉并不熟悉,倘若孔桂换上嘉惯穿的服饰,又刻意模仿嘉的行为举止,他们就不会发生端倪。”这也可解释,为何宫中遇刺一事,他过后无论如何探查,都找不到蛛丝马迹。因为这道命令,的确是‘郭嘉’亲口所下,荀彧怪他,一点都不算冤枉。
伏后沉默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掌心,她既没有开口,便知郭嘉所说暂且无错。倒是郭嘉顿了一下,将话题引开了些:“殿下,这茶太浓,于孕体无益。殿下用来暖手尚可,若是饮下,太过伤身。”
“先生的怜香惜玉,连孤都要算在内的吗?”伏后温柔地笑道,下一秒毅然将茶一饮而尽。在郭嘉惊诧的目光中,她微微挑眉,脸上的笑容仍是那般温柔,“先生继续说吧。”
见伏后如此,郭嘉眸色比方才深了些。他一边观察着伏后的神情,一边继续道:“让蟏蛸行刺陛下,一是为挑拨丞相与荀彧关系,二是为借此机会让伏康掌握皇宫宿卫。也因此事,荀彧对陛下心中有愧,故而当陛下仅是调换朝中无关紧要的言官时,他不会有任何阻拦。”
“如你所说,”伏后缓缓开口,“陛下调换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官员。既然无关紧要,何必费尽心思就算调换?”
“无关紧要,是在平时。这半年来,陛下笃信谶纬,各地也多次上书祥瑞,这些言官的上书,便因此能成了杀人的刀,更加锋利,更加杀人不见血。”说着,郭嘉看了眼天边仍旧明媚的太阳,眼底划过一丝了然,“比如,陛下听殿下的举荐,调换的这位新的太史令。既是太史令,他推算出有日食,就没有人会反驳。就算现在过了时辰日食还未出现,众人只会说是陛下的圣德仁心感动了上苍。只消几句虚无缥缈的话,陛下就又成了天命之子,这可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要简单得多,却有用得多。。”
伏后浅笑,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许。尽管她并不知道南郊的具体情形,但她相信她花近十年培养的那位太史令,正如郭嘉所说,如她所布置的推动一切顺利的进行下去。武将掌兵,兵可杀人;言官论道,道可诛心。若人心皆归于汉室,就算曹氏有千军万马,也无法行篡逆之事。
“那甄宓之事,先生为何认为是孤派人所为?”伏后又道,“这是曹操的家事,一不涉朝局,二无关兵权,孤何必多此一举。”
“因为殿下知道,嘉与二公子交好,这件事倘若二公子求到嘉这里,又事关丞相府清誉,嘉不会不答应代他处理。而一旦嘉答应,为瞒着丞相与其他人,就只能调动蟏蛸以外的力量。这犯了丞相的大忌讳,丞相必会责问于嘉。孔桂则可趁机,凭借着他与嘉相似的长相,代替嘉在丞相身边的位置,甚至于,真正的掌握蟏蛸。”
“其实,虽然孔桂信中言之凿凿,但孤始终不信,他取得了曹操真正的信任。”伏后的目光流连在郭嘉的脸上,试图寻找蛛丝马迹,“直到现在,孤也认为,你之所以来到许都,不是因为躲避曹操的怀疑,而是以此为借口掩人耳目,调查真相。”虽然,无论是真是假,只要郭嘉到了这许都,她的计划就已然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