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不可插手,那若是袁某,可否冒昧插手郭公的家事?”
来人缓步踏入厅中,他头戴紫玉冠,身佩玉环香囊,纵使是外袍的边角用的都是明黄缎捻金丝,可谓是价值千金。与曹操此刻内敛不同,此人举手投足间皆是张扬贵气,纵使作揖的礼节毫无差错,也并未让人有得到敬重之感,反而只觉己身之卑微。
“冀州袁绍,祝郭公安好。”
片刻之后,留下已呆怔的郭焱,袁绍与曹操翻身上马,出了郭宅。
午后的阳光尤为灿烂,为骑马前行的二人洒上的光辉使他们更添英姿飒爽。一边前行,袁绍一边随口和曹操闲聊:“你和那郭家的小子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麻烦帮他处理家事?”
“见过几面罢了,那郭焱做的太过了,看不过眼而已。”曹操笑着将前因后果一语带过,“不过这次还多谢本初兄来相助了。”
“举手之劳,就当我还了你当时帮公路摆平那新娘子家人的人情。”袁绍对曹操的谢意随意摆手,完全没把刚才当回事,“不过你刚才又何必把那个什么‘柳荷’推出来顶替罪名,直接把郭焱送交官府便是了。”
“总归是世家,我无心再与这些人闹的太僵了。”
“哈哈,有我袁家呢孟德你怕什么。”袁绍十分仗义的拍拍曹操的肩,见曹操却没回应他,顿觉无聊,一瘪嘴又转了话题,“不过说实在的,郭家真正的主支近些年早奉行韬光养晦之策离开颍川,迁至晋阳了,留在阳翟的这支不过是守着老宅,便妄称主支,就算毁了也不会掀起什么大波浪的。”
“如今朝中混乱,真正的百年大族都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皆都恪守己身,不求抓住让人抓住把柄。也只有像阳翟郭家这支这种急于提升自己地位的小族,才会如此没有脑子。待看着吧,就算不是今日之事,他也长久不了。”
曹操点头笑笑,却未置可否。正如袁绍所说,如今百年大族都重韬光养晦,但换言之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明哲保身,待看清时局后再决定将家族的前途压在哪一方上。郭焱此时行事,未尝不是看到了这点。这说到底只是郭家内部之事,今日他和袁绍插手,真较真起来的确是逾矩,若不是袁家曹家相对于郭家门第高出太多,又有郭嘉搜集的消息威慑,想要让郭焱收手,未尝不是难事。
当然,还有一点,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真让郭家乱了,对郭嘉也没有好处。所以他告诉袁绍的也只有,那份竹简里写的是证据,而非秘闻。
想到这,曹操暗笑自己这回可真是多管闲事到底了。不仅帮郭嘉威胁了郭焱,听到流言还特意遣人去清理源头,不怕欠人情请了袁绍来,最后还替郭嘉考虑帮他找到一种虽然不甘却最佳的解决办法。最关键的是还不是郭嘉亲自恳请他帮忙,将来他想讨人情都不方便张口。
这要说只是因为祖父与郭檩有些交情,或者是还这些天借住的人情,曹操自己都没办法让自己相信。可真要追究自己到底为什么明知道是对方有意为之还要帮忙,曹操则是始终理不出头绪。
就当是看人刚刚失父孤立无援又病倒在床上可怜吧。
曹操最终得出了一个自认为十分靠谱的理由。
“对了,”曹操又想到件事,“我记得神医华佗是不是在你府上,若是他得空,请他来郭宅替那小公子看看病。”
袁绍十分怪异的看了曹操一眼:“你和郭檩到底什么关系,帮了这么多还不够?”
“好人做到底,有劳本初兄了。”
“成吧,但华佗已离开我府上了,云游四方,我看是否能遣人寻到他,请他去郭宅。”郭嘉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人物,死活都无所谓,但既然曹操拜托他,他便做个人情,当然这全是看在曹操的面子上。
曹操与袁绍幼时便相识,自然知道袁绍的脾性,对他这个朋友倒是讲义气,却仍改不了名族大少爷的好面,于是又一次作揖:“本初兄仁厚。对了,今日在阳翟,我寻到一处酒坊,酒香醇厚不涩,本初兄与我也有近一年未见了,可有兴同去你我小聚一番?”
“孟德相邀,自然……”
这时,突见前方尘土飞扬,马蹄声响,察其衣着服饰,乃是袁家亲卫。快马急鞭至袁绍前翻身下马行礼,而后将千里急送来的竹简奉给袁绍。
展开竹简,袁绍看了两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曹操牵着缰绳将马靠近凑身一瞧,也是大笑。
“王芬当真是无胆鼠辈,谋事不成,圣上不过是下旨诏他回京就吓得自杀。倒是可怜了许子远,曾经名士,如今可是逃犯了。”
曹操笑着点头。废圣上立新帝,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偏偏王芬有那野心,却没那胆子,失败是必然的。许攸也不知是说他倒霉还是好运,亏得他这几天来找自己,否则如今连逃犯都不一定做得成。
“圣上还特设西园八校尉,召你我入京任职,看来孟德你隐居的清闲日子是到头了。”
“王命急宣,何敢不从。倒是今日之酒怕是要改期了。”
“你我同入京,往后机会多的呢,我会记得孟德你欠我顿酒的。”
圣上设西园八校尉,又任蹇硕,起的应当真是借宦官与其他世家制衡何进的意思,或许能起些作用,但是……
“以世家为根的汉朝已经烂了,除了破而后立,别无他路。”
郭嘉的话在曹操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一惊,却是下意识的停住细想,而是又一挥鞭,纵马与袁绍同向东而去。
郭家人来的气派,走的时候气氛却沉闷无比。一行人都沉默无言的走出府门,身后还跟着要入祖坟的老太尊的棺椁。众人各上了各的车子,离开了。
从府中偏门目送着一行人离开,郭嘉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将快要滑落的披风拽上来,郭嘉扶着墙,步履缓慢的走回自己的院子。
才回去,就见到发现郭嘉不在屋中好好休息急得不行的夕雾。她见郭嘉嘴唇发紫,面色苍白,分明是病情又加重的样子,连忙上前半拉半拽的让郭嘉回了屋躺下,细心掖好了背角,这才道:
“大夫我已经去请了,官府那边也已经结案了,老爷的丧礼我也已经命下人筹备了,少爷你什么都不用想,现下安心养病才是正事。”
郭嘉点点头。看夕雾望着自己一脸的不安,有心想逗逗她,却还未张嘴就觉喉中血腥,只能硬压下去笑了笑,待夕雾转身离开去看着小丫鬟煎药,才侧转过身低头咳嗽起来。
华大夫留下的药还是有用的,至少这几次咳嗽血不过是点滴。将绢帕丢入火盆毁尸灭迹,郭嘉重新平躺回床上,闭目养神。
曹家、袁家,前者是有意为之,后者是意外之喜。本来,仅仅是一些隐秘之事,若是自己亲自去,或许可以让郭焱一时退避,却难保日后他暗中动别的手脚。只有让他误以为父亲的背后,站得是曹家袁家,才能让他心生惧意,从此以后彻底绝了动这里任何东西的念头。
多思伤身,所以郭嘉之前不愿意去想这些,宁可活得自在痛快。可正是他的不愿意,却让局面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当下所有责任都落在他身上,再逃避可不行了。
]蛸卫,是去是留,待他好好想想。
第9章 第9章
春日渐远,夏蝉初鸣。随着气温逐渐暖和至炎热,又有请来的大夫新开的药调和,郭嘉的身体逐渐好转了起来,郭宅中的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郭檩的葬礼过后,就如一开始预想的,郭焱再也没有来使任何绊子,郭嘉就开始陆续将宅中的仆人遣散,各种珍藏的书画珠宝也暗中卖出,全都换成永不会贬值的黄金。原本宅中逐渐就成了空宅,重心都移到了郊外的那处宅子中,如今郭嘉还坚持住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蛸卫最后他还是留下了,甚至花了更多心思去经营。如今各方祸乱初显,最多的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郭嘉特意选了一批来充实]蛸卫,而已经培养好的一批则和之前一样遣送至各方势力处,不仅是颍川,其他州县甚至是南边都遣了人去。唯一值得忧心的就是支撑这些需要大量的钱财,好在父亲留下的金银珠宝还算富足,目前来看至少养活这么多人熬到他弱冠之年是没有问题。
这日,天色微亮,郭嘉便出了宅门登上了车子,向郊外驶去。与他同行的还有夕雾,不过几个月,却将她的稚气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执着与坚韧。她坐在车子里,沉着冷静的向郭嘉汇报最近搜集来的情报。
“到目前为止送来的只有这些。”将近期的情报精简的向郭嘉汇报完,夕雾拿起扇子一下一下扇着车中煮着的热茶。郭嘉望着火苗愣了会儿神,而后掀起旁边的帘子将目光投向车外。
车已是出了阳翟城到了郊外,景色也变得越发的荒凉。
他当时和曹操打赌,赌十年之内天下必乱,可评价“乱”的标准又是什么呢?对这个时代一些人而言,只要长安依旧车水马龙,只要汉宫依旧富丽堂皇,只要那琉璃地砖上仍旧是美人霓裳起舞,君王仍在蟠龙椅上与群臣饮觞作乐,哪怕在外面的百姓已经易子而食,也不算是“乱”。
可若是换一种标准,光看着颍川城外的景色,就足以帮他赢得这个赌局。没有鸟语花香,湖光山色,有得只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因为许久未曾降雨干裂的土地,以及——数不胜数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