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无言、相看两厌。
沈应在对面坐着,白眼只差翻到天上去了。
霍祁懒得理他,转头开始思考起现在该怎么办。人既然已经救了,就不能不管,他虽厌恶他的沈首辅,却不得不承认沈应对于大衍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
霍祁不能让他折在这场太后与朝臣对自己的倾轧中。
只是现在所有人都想用沈应的生死来拿捏霍祁,要找个盟友实在是难。
霍祁捏着下巴思索了片刻,眼角瞥到几案上绣着‘何’字的苏合香盒子。
霍祁心头一动,眼角眉梢勾起嘲弄的笑意。
沈应心生警惕:“……你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霍祁右手支着下巴,左手伸出捏了捏沈应的脸颊,向他挑眉笑道。
“我想到一个人可以救你。”
“谁?”
沈应疑惑,也顾不得还在生气,再度向着霍祁倾身而去。霍祁却悠悠收回手来,满脸高深莫测地向他说了四个字。
“沈卿,自重。”
这下沈应的白眼真的翻到天上去了。
文瑞安排好追捕的人,揉着后脑勺从沈应的牢房走出,准备进宫向太后禀报沈应被皇帝劫走的事。
摸着头上拱起的肿块,文瑞心道这小太监下手也太狠。
没看他都没还手吗,也不知道收着点力。
没走两步,文瑞忽然神色一凛,停下脚步向黑暗中望去。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哼:“你这戏未免做得太假,被个小太监放倒了,传出去你也不嫌丢人。”
听到来人的声音,文瑞放松下来。
“你说得倒是轻松。太后和皇帝都是我们的主子,这太后要抓人,皇帝想救人,我们夹在其中可不就是只有挨打的命。”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片刻。
“我只有一位主子。”
文瑞苦笑:“你是如此,我却不是。”
那人又沉默起来,倏忽黑暗中传来硬物划破空气的响声。文瑞抬手接住迎面飞来之物,反手一看发现是一个药瓶。
文瑞眼眸中浮现出柔和的笑意。
再向那个角落望去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文瑞勾起唇角,摇头感叹:“真是别扭。”
霍祁出宫出得匆忙,带出的人手里,也不知有没有藏着谁的眼线。
走到半道,霍祁就把他们都打发回宫了。
霍祁劫走沈应,太后肯定震怒,他回去也要挨骂,不如和沈应一起躲上一躲。
霍祁只留下了两个信任的暗卫,便让余松把宫人、侍卫全都带走。余松自然不肯,可抵不过皇命难为,带着众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那依依不舍的表情,把沈应看得肉麻到不行,让霍祁干脆跟余松一起回宫,免得余松梦里都睡不踏实。
霍祁笑吟吟回眸:“你吃味了?”
“自然是,”沈应同笑,“余公公只挂念着你,都不念着我,我醋得很。”
“原来如此,那等这事儿过去,我让余松去你府上伺候。”
“陛下说笑了,沈应不过是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府上可用不起三品总领太监。”
两人你来我往,不甘示弱。
霍祁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些同沈应斗嘴的乐趣。
其实若不念及两人日后的隔阂,能日日同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美人为伴,也是一桩乐事。
可惜……
霍祁微微一哂,他现在观沈应如猛虎。
只敢远观不敢沾染。
霍祁找了个暗卫的私宅,带沈应换了衣服。两人又从私宅的后门走出,七拐八拐走到城南工部尚书何荣的宅子,叩开了何府的大门。
何荣是当今太后的亲哥哥,也是霍祁的亲舅舅。
对就是那个会在八年后被沈应弹劾,由霍祁亲自下旨斩首的那位舅舅。
——也不可能会有其他人了,毕竟霍祁就这一个舅舅。
带沈应来找何荣求助,霍祁自己都觉得自己脸皮厚,偏沈应还在后面念叨。
“我看你是真的傻了,何尚书是太后的哥哥,他怎么可能帮你对付自己的亲妹妹。”
“够了。”霍祁打断他,“若不是你一时冲动闯下大祸,我又何必来求舅舅。”
沈应闻言顿住,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归于沉默。
霍祁此时却无心去管他的矫情病,他带着沈应进了何府,管家却告诉他何荣正在花厅宴客,请霍祁先到后宅观水阁乘凉,他去请何荣来见霍祁。
霍祁在廊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往库房方向搬礼物的何府下人,忽而开口问道。
“是洛阳来的客人吧?”
管家是知道他身份的,正毕恭毕敬地讨好着他,听他有此一问直接脱口而出。
“是……”
话出才知失言,忙找补道:“是老爷旧时在洛阳的好友。”
说完管家憋了憋,还是忍不住问道:“圣……少爷怎么知道那客人是从洛阳来的?”
霍祁扫了一眼礼物上明目张胆刻着的蟒纹,心道我又不瞎,却不想在此刻将事戳破。
他扫了一眼西北角挂的葡萄架,正要胡诌一句‘我瞧这院中西北角有紫气,定是有雅客从南方来’。
身后却悠悠传来沈应的回答:“这样好的牡丹花,自然只有洛阳才有。”
两人回头,沈应正站在廊沿处新放的一株二乔牡丹前,轻抚摸牡丹的枝叶。
“一花双色,足以倾城。”沈应笑道,“洛阳牡丹果然名不虚传,沈某今日有幸得见也算不枉此生了。”
管家松了口气,忙擦着额上的汗:“沈大人谬赞了。”
管家只怕说多错多,不敢再在他们二人面前多留,借口要去通知何荣前来拜见,便请他们先跟小厮去观水阁。
霍祁淡淡颔首允了,管家人一走他又对小厮说自己是熟客,不必旁人带,把小厮也打发走了。
待旁人散尽,霍祁才再度回眸。
沈应还站在红白牡丹前,向着霍祁轻轻一笑:“铜雀春深锁二乔,听闻何尚书最近在府中修建了一处乘凉的楼台。”
“陛下,看来有人想让你舅舅做曹操。”
恰如彼时彼刻,沈首辅把御笔拍在霍祁赦免何荣的圣旨上。
‘何荣意欲谋反,罪不容赦。他院中修的楼台原名朱雀台,是何意你难道不懂?你是要真等他做了曹操才知道后悔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曹操?”霍祁笑出声来,“何荣没那个胆子。”
霍祁知道何荣是被构陷的。
若说何荣贪污,霍祁是信的。
他这个舅舅生平就最大的弱点,就是看不得金银财宝从眼前过,看到了总是忍不住要沾上两手。
霍祁老爹为治他这个毛病,也是操尽了心。
原本何荣是在吏部做侍郎,结果他在吏部串通官员,收钱帮他们完成官员考核。
先帝发现这事将他责罚了一通后,又把这位小舅子安排到了礼部当差。
心想礼部是个清贵差事,这总算不能贪了吧,结果这厮在接见外使时收受贿赂被御史撞见,又被弹劾了一通。
先帝被御史谏了个狗血喷头,只能连忙把小舅子调出礼部安排到了刑部当差。
本想着刑部都是苦差事,何荣就算再贪也没法在刑部捞钱。
结果,何大人在刑部搞起了‘赎罪银’制度。凡是犯事官员,在他那里交钱的都可以轻判。
霍祁老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差点没举剑冲到刑部亲手斩了何荣。
但无奈何,他虽不只一个小舅子,他老婆却只有这一个同胞兄弟,只能想办法捞出来继续操心。
再给安排到……户部?算了老鼠进米缸,霍祁老爹还想给大衍留两个钱。
兵部?先帝叹息,可别折腾那群苦当兵的了。
最后思来想去,先帝决定把何荣安排到工部给自己修院子,三令五申不准他碰水利、兵工之事,就在工部负责监造宫室——贪皇帝的总比贪百姓的强。
随便他怎么折腾,总归他们不去住就是了。
这也是先帝打着修建宫室名头给何荣发零花钱了,总的还是希望他拿到钱就别去贪了。
——可惜他低估了何荣的贪婪。
霍祁暗自叹息,他这位完人老爹平生最为诟病的两处,就是对待国舅何荣和永安王李傲的态度。
一个是太宠,一个是太苛刻。
永安王李傲曾是先帝长兄昭惠太子的伴读,二十八年前随昭惠太子巡边时曾被敌军所俘,在大邑当了九年俘虏,后辗转回到大衍,被霍祁的祖父成帝收做义子,封了永安王。
先帝厌恶李傲,是因昭惠太子便是死于李傲被俘的那场战乱中。
先帝怨恨李傲没有护好太子,还茍且偷生,所以对李傲多有苛待。
霍祁常常想,若是自家老爹把对国舅的宽容,挪一半给李傲,也不至于把永安王逼得迁居洛阳,与他死生不复相见,他自己还落得个刻薄寡恩的评价。
霍祁瞥了那株洛阳牡丹一眼,心道偏偏现在李傲和何荣还搅合到了一起。
若是换他老爹在朝,恐怕已经开始头痛了。
只是……谋反?霍祁摇头,何荣没那个胆量,李傲没那个本事。
沈应对于好霍祁的说法不置可否。
他觉得霍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过他对朝政向来不在意,现在不过是看到了就提醒霍祁一句。
既然霍祁本人都不在意,沈应也没再过多纠缠。
两人闲庭信步,慢悠悠地走到观水阁,何府的下人已经备好茶点。
沈应进门,看见阁中悬挂的一张瑞鹤图,吃惊地‘咦’了一声。霍祁闻声向他望去,沈应又闭上了嘴巴,微微笑道:“无事。”
见他神神秘秘,霍祁瞬间倒尽胃口。
他随意坐到椅子上,端起茶盏向下人吩咐道:“我现在不想休息,就在此处等舅舅,要是没事你们就退下吧。”
茶水清香扑鼻,霍祁身子顿了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低头饮了一口茶。
旁边的沈应端过茶水,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向霍祁投来了担忧的视线。
霍祁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不过大抵因着两人刚才在何府大门争吵,沈应现下还算乖觉,向霍祁望了一眼后,又闭上了嘴巴。
看着很有几分可怜相,竟惹得霍祁真生出了几分怜惜。
霍祁放下茶盏,勾唇一笑,帮沈应向何府下人说出了想说的话。
“这茶水不错。”
“这茶水不错。”
李傲放下手中茶盏,向何荣赞许。何荣得意:“这可是蜀中新进的蒙顶甘露,今年霜降得早,砸死了不少茶树,蒙顶甘露也较往年少得多,皇宫统共只得了几两,多的全在我这了。”
李傲闻言轻轻一哂:“看来国舅在工部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何荣像是没听懂李傲的嘲讽,直接拍腿大笑起来,举着茶盏让李傲多喝一点。
“王爷既然喜欢就多用一些,换是旁人来我都不给他喝,只有王爷才配得上这茶。”
“李某谢过国舅抬爱。”
李傲笑着向何荣举了举茶盏,倒是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
二人正聊着,管家行色匆匆走进花厅,在何荣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李傲看到何荣脸色微微一变,淡淡收回视线,继续低头饮茶。
何荣皱眉思索片刻后,挥手让管家退下,站起身来向李傲赔罪。
“家中来了件麻烦事,恐怕要我亲自去看一看。不能继续相陪,请王爷见谅。”
李傲这才放下茶盏,微微笑道:“既然府上有事,我又怎好再叨扰。”
李傲起身告辞,何荣为难地搓了搓手,犹豫了半晌开口说道。
“其实是圣上驾临,王爷不如随小臣一同去面圣?”
何荣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
因李傲送了他大礼,他也有心为李傲和霍祁调停一二,让李傲以后的日子好过些。
李傲却摇头拒绝。
“罢了,我是个不祥人,去了只会惹陛下不快。”
何荣劝慰道:“王爷莫这样想,祁儿是个宽厚的孩子,王爷若有心与他交好,他自然也会待你好的。”
“但愿如此。”李傲叹息。
何荣又细心安慰了李傲一阵,亲自陪着将人送出府邸。
李傲的车架远去。
何荣收起脸上的笑容,望着滚滚车尘,轻声道了句‘可惜’。
旁边陪侍的人听到,脸都吓白了。
何荣回头看到他煞白的脸,又大笑起来:“孬货!怕什么?走,陪我去瞧瞧我那大外甥。”
何荣大步走在前方,向观水阁行去,身后的人忙小跑步跟上。
观水阁是一座修在湖心的楼阁,由一座飞桥连接岸边。何荣原本是修来给自己夏日乘凉的。只是霍祁当太子时来何府玩,多住在此处,次数多了何荣就把此地划给了霍祁,自己另在城南找了块地修了座临水小轩做乘凉用。
——反正用的霍祁老爹的钱。
何荣一年也不来观水阁几次,都有点忘记此处的秀丽风景了。
管家正在湖边候着,见他来了先问永安王送来的礼物可要全部锁进库房。
何荣不悦:“锁起来干什么,都给我找地方摆着,府里那么多屋子不够你们摆是吧。”
管家很是习惯他这幅暴发户作风,只是……
“老爷,陛下可还在府里。”
“你还想得挺多。”何荣数落他,“你也不想想连他老子都不管我,他能管得着吗?你等着瞧吧,这回跑来肯定又是来求救的,咱们的陛下等会儿还有的求我呢。”
管家听得心惊胆战,真觉得跟了这位老爷,简直是把命先押给了阎王。
何荣得意地走过飞桥,进屋就撞见霍祁和沈应在聊天。见到霍祁脸上的青紫色伤痕,何荣不由啧啧两声。
“怪道太后要关沈应,这我看了都心疼,何况是你母后。”
他倒是一点也不惊讶,霍祁从大牢里劫走沈应的事。
见他来了,沈应先起身行礼。霍祁还懒懒地坐在椅子上,只嘴上叫了声‘舅舅’。
何荣躬身向霍祁见礼:“臣见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舅舅请起吧,你我乃是甥舅,不必讲这些虚礼。”
“谢陛下。”
何荣从善如流,起身后又扶起了起沈应说外头有人要见他。沈应在何府可没熟人,自然疑惑谁要见他,何荣却笑道。
“我不过是帮人带句话罢了,哪知道是谁找你。你要是想知道,问别人去吧。”何荣眼神直瞟霍祁。
简直就是当着霍祁的面,明示这事是霍祁安排的。
沈应满脸疑惑地向霍祁望去。
霍祁平静地笑着:“既然有人想见你,就去见见吧。”
除了这句话他什么信息也不愿透露,沈应只能满头雾水地跟着管家走了。
离去时,沈应还听到何荣跟霍祁夸口。
“陛下来得正好,我近日新得了几斤蒙顶甘露,知道你爱喝这茶,专门给你留了,保准比你宫中的都好,等下我就让人给你包起来。”
沈应回眸望了一眼,霍祁正端着茶碗,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在听何荣讲话。
莫名的,沈应从他的笑容里察觉出了一丝寒意。
待沈应走远后,甥舅两人才聊起他。何荣看着霍祁脸上的伤痕,嘲笑道:“早就跟你说过沈应这小子看着温温柔柔像块暖玉,实则是个爆碳。你不信,非要去撩拨。这下被火星子烫到手了吧。”
霍祁自嘲:“何止是被烫到手。”
霍祁何止是被烫到手,是被爆起的火星完全缠住了、裹紧了,用他做引子烧起了一场大火。
大火漫天,将霍祁整个人都燃尽了,连点灰迹也不曾留下。
“怪哉,你居然会承认。”何荣纳罕,“难道你想通了,准备把这爆碳丢了不成?”
“就这样放过他,不是便宜了沈应。”
霍祁嘴角扯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总要让我玩够本才行。”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何荣偏头琢磨了片刻,假作恍然大悟状:“当年你娘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结果转头还不是被你爹给拿捏得死死的。”
何荣上下看了霍祁几眼,摇头感叹道。
“我看你比你娘也差不了多少。”
“痴情种。”何荣评价道。
霍祁差点嗤笑出声,太后对先帝也能叫痴情的话,那沈应对霍祁至少也能获个情深如海的评价。
两人又聊了一阵,何荣要设宴款待霍祁。因沈应还没回来,霍祁便自个儿去了,两人在席间商定好何荣替沈应求情的事,霍祁自然是许出去了许多好处。
他心里有些谋划,要借此事成,倒也半真半假地谢了何荣好几回。
两人都喝得酒气熏熏回了卧房,霍祁由何府下人伺候着睡下,昏昏沉沉睡到半夜,忽然察觉到一只手解开了他的腰带,摸上了他的胸膛,然后是一点柔软的触感跟着呼吸间的热气落在霍祁肩膀上。
霍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一把抓住那只作乱的手,把来人从被子里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