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松犹豫着地望了一眼早朝的宣政殿方向:“朱大人现在还带人在宣政殿外跪着,请您处死沈大人呢。”
“朱大人?”
霍祁一时没想起这位朱大人是他的哪位重臣,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后,脑海深处忽然涌现出一个精瘦干练的小老头。
“朱泰来?现在还是他当首辅的时候。”霍祁吃惊。
“正、正是。”
余松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还当他被沈应打坏了脑袋,担忧道:“陛、陛下,您要不还是再召太医来看看?”
“不必。”
霍祁向余松摆手,冷静地扯了扯嘴角。
话说早了,朱泰来当首辅的时候,太后和内阁还真有本事废了他。
朱泰来是霍祁那位皇帝老爹留给他的首辅大臣,也是霍祁当太子时的东宫讲师,霍祁从小到大没少被他训,当了皇帝见到他,也照样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沈应骂他没出息,霍祁却自觉自己是尊师重道,最重要的是这位首辅大人手握重权,有百官拥护,废立刚刚登基、没有实权的霍祁跟玩似的。
再加上太后在旁虎视眈眈,霍祁不小心着点,别说皇位,小命都难保。
所幸不知为何,在霍祁继位两年后,朱泰来便乞骸骨还乡去了,那之后霍祁便只用对付太后、国舅一脉,日子总算好过了几分。
现在再想起刚刚登基那段如履薄冰的日子,霍祁尚觉得额上有汗。
不过想想也是有趣,现在太后和内阁在朝堂上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个个不把霍祁放在眼里,沈应更是他们随意用来拿捏霍祁的棋子。
谁又能想到最后赢的,会是他们两个?
纵使他和沈应不睦,但终究比起太后和朱泰来等人,他和沈应还算是同盟。
便是只说朝政,他也该救沈应,不然以后太后和国舅只针对着霍祁,霍祁的日子该多不好过啊。
只是这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何况还要沈应配合。霍祁少不得还是要去诏狱亲自见沈应一面,再确认一下眼前人可是当年人。
若不是……
霍祁笑起来,若不是又如何?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帮他牵制朝臣的沈应,就算在诏狱里关着的沈应,不是他认识的那位又能如何?
霍祁半点也不在意。
他与沈应早已断情,便只剩君臣之谊,而那点君臣之谊也被沈应这些对朝政的寸步不让逼退,他认识的沈应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位光风霁月的探花郎。
权势地位百姓,在他眼中样样都比霍祁这位前情郎现皇帝要重要得多。
霍祁又哪里会对他有多余的感情。
不过是有用的人罢了。
只是有用所以不能舍弃,至于诏狱里关着的沈应究竟是这现世中本就存在的人还是被他强行从地狱中召回的恶鬼,霍祁对此浑然不在意。
又能如何?左右都不会让他亲近,难道他还要去分这人对他的情意有多一分有少一分吗?
霍祁一路带着人紧赶慢赶,临到沈应牢房,却忽然心生怯意。
听着牢房中隐隐传来的说话声,那恍若前世梦里才听过的嗓音,竟在今世重逢。
霍祁脚下一滑,直接坐到了牢房拐角的台阶上。
他想起最后一次和沈应交谈,他的首辅大人含着一双泪眼,无助向他望来。
他说:‘霍祁,别怨我。’
可笑,十四年来,他第一次叫霍祁的名字,是在临别之时。
却还要霍祁别怨他。
牢房拐角,霍祁咧嘴笑了起来。
最可笑的是,临到跟前霍祁竟没胆量进去。
他害怕沈应是现世的人,却更畏惧沈应是前世的鬼。
纪阳问霍祁,对沈应真的问心无愧吗?霍祁承认,他确实问心有愧。
霍祁知道沈应是被自己害死的。
诏狱比平常大狱更阴森些,牢房的墙壁都潮湿发霉了,角落里布满织网的蜘蛛,遍地弥漫着腐臭的气味,还时不时跑过几只老鼠。
霍祁坐在拐角处看着这一切,很难想象爱洁的沈应能在这里待得下去。
但沈应却在这里住了三个月。
霍祁想起这事了。
这是贞佑元年的事,是他刚登基时,朝臣与太后逼迫他立后那会儿。
立后之事从贞佑元年的正月就被朝臣提起,硬生生被霍祁拖到了六月,太后也终于忍不住动手施压。霍祁不堪其扰,与沈应更频繁地厮混在一起,两人日日抵死缠绵仿佛都是最后一日。
其实他们两个都知对方早晚会妥协,只是又存了一些少年人的天真,总觉得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两人彼此约定了情深不变,结果转头沈应在翰林院被人为难几回,霍祁先心疼上了,又想着或许让一步也无妨。
沈应却不允。
他说今日让了,日后就步步都要让,且这件事还关乎着一个女儿家的名节和终身幸福,又岂是他们说让就能让得的。
两人僵持不下,吵了一通。
沈应冒着大雨连夜出了宫,霍祁独自在寝殿喝了几日的酒。余松见霍祁闷闷不乐特意带他琼玉殿观赏歌舞,谁知被入宫求和的沈应知道了。
沈应火冒三丈,冲到琼玉殿揍了霍祁一顿,接着就被太后下了大狱。
这些事一件接着一件,打得霍祁措手不及。他那时刚刚登基,被太后和内阁裹挟着,根本没能力救沈应。
为了不让沈应受苦,霍祁只得妥协,答应群臣立后。
这也是霍祁和沈应断情的节点,纵使最后霍祁想尽办法为定下的那位姑娘另配了佳偶,但他与沈应断了的感情却再也接不回原来的模样。
不是感情有错,是他们两个出了问题。
权力遮住了他们的眼睛。皇帝,首辅,权臣,君主,万物皆在手中的感觉太美妙,谁也不愿错过。
他与沈应皆是。
问太子霍祁宁愿当太子,还是宁愿和沈应在一起,太子霍祁只会答‘当太子有什么意思,不如自由自在与沈应云游去’,但皇帝霍祁只会答……
——‘他生来便是帝王’。
就如同问沈应是当首辅还是当和霍祁在一起的闲人,沈应也只会选当首辅。
霍祁知道,沈应会这样选,
毕竟有过天下莫与之能敌的权力,又岂会再甘愿去做任人拿捏的棋子。
他与沈应都是。
霍祁抬手用力抚上潮湿的墙壁,想要借力站起,却始终无力迈动脚步。
他不敢进去,他害怕里面的那个沈应只是现世的人。
无知无觉,不曾见过他的爱恨悲欢,亦承载不了他的憎恨厌恶。
但霍祁更畏惧里面的沈应就是那只从前世跟来的恶鬼。
他们早已经变成了一对怨偶。
霍祁现在宁愿面对一个娇弱可爱、一心爱他的沈应,也不想要那个冷冰冰的、只会同他说家国大义的沈首辅。
沈应要霍祁别怨他,可是霍祁怎能不怨。
沈应用那所谓的家国大义逼霍祁亲自下旨,斩了霍祁的舅舅、囚禁了霍祁的亲娘、放逐了霍祁的胞弟。
他把霍祁逼到孤家寡人的境地,结果转头便轻飘飘地抛下霍祁,自己去死了。
要霍祁怎能不怨他,恨他。
霍祁对他是怨到无以复加,恨不能亲手绞死。
所以才不准人为他裹尸,不准沈家人下葬,不准他入土为安。就是为了让他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咽不下那杯孟婆茶,走不了那条来世路。
就是要让他化作阴灵,日日跟随在侧,亲眼看着霍祁如何饮酒作乐、戏弄百官,亲手毁掉他临死前仍心心念念的大衍江山。
想到沈应临死前的三个嘱托,个个与他无关,霍祁右手握拳往墙上砸了一下。
重击震落了一层墙灰,也惊动了里面谈话的人。
“谁?”
牢房里头传出一道声音熟悉的怒喝,紧随其后的是瓷片撞击声。
霍祁眉头一皱,大步冲进牢房。方寸之室,一眼望尽,除了铺在墙角的稻草和散落一地的杯碟菜肴,地上还放在一个食盒,再然后就是相对而站的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禁卫军的服饰,正是太后手下禁卫军的统领文瑞。
而另一个……自然就是因打了皇帝,被关进来的沈应。
沈应手里端着一个碗呆呆向霍祁望来,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呆呆傻傻的,哪有半点沈首辅当年在籓阳城中招降天武军时生杀予夺的气势。
只一眼,霍祁便知道这里站着的不是他的沈应。
他猛地闭上双眸,掩盖住眼中情绪。
是他想左了,以沈应爱躲懒偷闲的性格,好不容易扔下了重担,又岂会有闲心再陪他重来一趟,怕是正不知道躲在哪处看他的笑话呢。
他岂会让沈应看笑话!
霍祁侧身面向文瑞,率先发难:“你怎会在此?”
文瑞愣了愣,下意识往牢房四周扫了一圈,心道这是禁卫军管辖的诏狱吧,他作为禁卫军统领出现在自己管辖下的牢房难道很奇怪?
不过皇帝问都问了,文瑞也不能避而不答。
而且他刚才差点往皇帝脸上扔盘子,就算这皇帝再没实权,这也是大不敬。
他可没什么正在做皇帝的情郎,还是赶紧请罪保命吧。
文瑞叩拜:“回陛下,微臣奉太后之命,正在盘问罪人沈应损害圣体的罪行……方才微臣不知是圣驾在此,以为是有人劫狱,才贸然动手。惊扰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文瑞犹豫了片刻,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通。
沈应闻言嗤笑一声,引来屋中其余人的目光。
他也不管,两口扒拉尽了碗中的白米饭,把白碗放回食盒中。沈应盘腿坐到稻草上,满眼可惜地看着地面上沾染了灰尘的菜肴,向文瑞调侃道。
“文大人,要我说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不想给我带饭,你直说便是,诏狱守卫森严,怎么会有人犯傻跑来这里劫狱,再者说就算真的有人劫狱,也不需要你用这些佳肴来防御吧?”
沈应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菜肴,摇头叹息道:“暴殄天物。”
霍祁不理他,他也侧身坐着,连眼角都不甩霍祁一下,做出一副十足高傲的模样。
霍祁暗自冷笑,装模作样。
沈应还当霍祁是从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少年,被人打了脸还要腆着脸凑上去叫人家卿卿。
霍祁沉下脸,长袖一甩背过身去。
牢房的气氛僵硬起来。余松躲在门口生恐殃及池鱼,完全不敢进来劝架,
可苦了跪在地面的文瑞。为了折磨人犯,诏狱的地面全是粗粝的小石子。纵使文瑞武功高强,跪着也不好受。
偏霍祁因着同沈应赌气,现下死活不愿意开口。
他不发话,文瑞哪里敢起来,只能咬牙继续跪着。
文瑞方才掀了沈应的碗碟,确实是因为久久没有从沈应这里问出有用的供词,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也是想借机敲打敲打这位皇帝的情人。
谁知道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文瑞在心里叹息,以后还是该少做点坏事。
他跪在地上向沈应打着眼色,
沈应原不想理会他,只是刚刚才吃了他的饭,多少有些吃人嘴短。
沈应瞥了霍祁一眼,满不自在地开口。
“陛下若有气尽管对我来好了,别为难其他人。”
“其他人?”
霍祁笑了一声,迈步走到钉在墙壁上的烛台前,轻轻撩拨了一下烛油。
烛火跳动了一下,把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长得鬼魅阴森。
众人看着都觉得心头一跳。
“沈卿倒是会心疼人。”霍祁出言讥讽,“就是不知你昨日跟朕动手的时候,有没有心疼过朕。”
他受伤的那半边脸正好对着沈应,红肿的伤口映在烛火下,看上去更严重了几分。
沈应心虚地别过头去,低声嘟囔着:“心疼自然是有的,只是当时……”
总是生气更多罢了。
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几乎是吞在嘴里,却还是被霍祁听清了。
“生气?沈卿可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有什么资格同朕生气?”
霍祁回眸,凌厉的眼神几乎刺穿沈应的身体。
他透过沈应看向墙角,那里跪了一个人。
是贞佑八年的沈应。霍祁厌他逼自己下旨杀了国舅,随意找了个错处将他关进了诏狱。
那时,霍祁也是将沈应关在这间牢房,问了同样一句话。
他问:‘沈应,你可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沈首辅良久不答。
年轻的沈应却皱起了眉头,面色凝重地起身走到霍祁面前,手掌直直向霍祁额头探去,嘴里还不住念叨着。
“惨了惨了,皇帝不会真的被我打傻了吧?”
霍祁:“……”
霍祁抬手抓住沈应的手腕。
这手腕纤细得他只用一拳便可握完,却是那么健康,比他的沈首辅那只剩下骨头的腕子要健康许多。
霍祁被这只手腕传出的温度狠狠灼伤了。
他松开手猛地后退了几步,再抬眸望去时,墙角的人影已经不见。
可他却明明听见,他的首辅在说。
‘臣明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沈应明白。
然后就……不可救药地……冲动劫狱了。
两人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面对沈应投来的审判的目光,霍祁尴尬地挠了挠头。
他现在也不好解释,其实他想从诏狱带走的不是眼前这个沈应。
——他要是这样解释,沈应估计真觉得他傻了。
霍祁想了想,俯身凑到沈应近前,压低声音向他提议道。
“要不我让人停车,你再回诏狱去?”
“……”
见沈应面色骤冷,霍祁笑出声来,边笑着边坐回原位摆手道。
“玩笑而已。”
沈应冷漠抱胸:“陛下刚刚让人把禁卫军统领给打晕,把我给劫了出来。原本我的罪名只是可能会被诛九族,现因陛下的举动,我是铁定要被诛九族了——陛下觉得我会傻到现在回去自投罗网吗?”
说的好像他是已经打定主意能跑一个是一个了。
霍祁不由好笑:“你还真是半点也不在意沈家人。”
“沈家?”沈应脸上挂起一抹轻笑,“沈家从前就说我是他们家的灾星,这下我真成灾星了,不是称了他们的心意?”
这话霍祁听得有趣,他知道沈应和沈家关系一直不好,原因却不明。
只知道沈应父母不睦,后来两人和离,沈应随母亲嫁到了金陵周家,便和沈家再没有往来。
霍祁对沈家最深的印象就是,前世沈父过世时,沈应回家奔过丧。后来沈应去世,沈家又跑来抢着治丧。
每回出现都跟丧事有关,晦气得很。
霍祁也不喜沈家,对沈应的话直接点头赞同道:“沈家确实该为你受些罪才是。”
他知沈应做了首辅后,沈家没少在金陵借着他的名头捞好处。虽沈应多番制止,却也无用,连累霍祁也为首辅家事操心了许多。
既以后要享福,现在也该受些罪才是。
霍祁淡笑一声,敛尽目中的嘲讽。他随手打开几案上的雕刻着金雀银花的香炉盖子,抓起香药盒子里的苏合香往里面扔了一把。
香味瞬间充斥整辆马车,沈应捂住鼻子咳嗽起来。
“香料不要钱啊咳咳,被你这样一用咳咳咳……简直跟乡间熏猪肉一样,哪里有半分风雅。”
这都十四年过去了,霍祁哪里记得年轻的沈应是这样的娇气鬼,心虚撇嘴道。
“朕富有天下,小小的一点香料难道还用不起。”
嘴上这样说着,手上还是动手用茶水将香炉浇灭了。见沈应咳嗽声不止,霍祁皱了皱眉头,又倒了杯茶给他。
看着递到眼前的茶杯,沈应怔了怔,脸上闪过些许喜色。
他接过茶杯犹豫片刻,默默起身坐到了霍祁身边。
霍祁挑起眉头,就见沈应捧着茶杯扭捏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一般转身,伸手向霍祁脸上的伤口探来。
“你的气消了?”
沈应声音温柔,语气里含着微微笑意。霍祁冷静后仰,抬手拦住了眼前人的动作。
“沈卿自重。”
沈应:“……”
“恕臣没听清,陛下刚才说什么重?”
沈应仿佛真的没听清,又对着霍祁重复了一遍。霍祁向后坐了一些,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一脸正气地说道。
“朕说请沈卿自重。”
“……”
沈应冷笑了一声,伸手从香药盒子里抓了把苏合香扔到霍祁胸口。
“装你的假正经去吧,以后少碰我。”
说完便转身坐回了对面。
说的好像霍祁稀罕碰他一样。
前十四年霍祁没碰过他,不照样活过来了。反倒是他沈应,霍祁稍微对他有点亲近之意,他就表现得要死要活好像霍祁杀了他全家一样,真是让人倒尽胃口。
想起往事,霍祁就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