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朕都能体谅。”越青君来了一句。
太后心胸难得生出一股烦躁的情绪,谁要你体谅?!谁稀罕你体谅?你想体谅个什么东西?!
“当初母后认我为子,我本就受了母后恩惠,这份情,无论如何也该还。”越青君还在说。
“只是,无瑕愿意为此让出帝位,却无法眼睁睁看着无能之辈结束我卫氏江山。”
因此,纵然会背信弃义,名声受损,他也要做这个罪人。
说到最后,语气中的温软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属于天子的强硬。
太后冷笑,“未登基时,为了皇位能够付出一切,登基后,倒是觉得自己做了天子,天下尽在手中,就能决定他人命运了。”
除了冷笑讽刺,太后心中更是觉得眼前之人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越青君没什么反应,真圣人尚且还会被人讨厌,何况他这个假圣人,能够糊弄住绝大部分人,维护自己的名声,他便已经满足了,至于少部分人的想法……谁会觉得受害后还甘愿原谅的他才是幕后坏人呢?
越青君无视她的冷嘲热讽,只平静道:“先太子德行才能皆远不如人,我本以为璋儿年纪尚小,纵有不如人处,悉心教导,终有成效。”
“然而这些时日他的表现告诉我,有的人天生如此,非后天能够更改。”
“璋儿才德平庸,头脑空空,也没有天子所有的坚毅性情,若非要强捧上位,也不过是将这本就摇摇欲坠的江山彻底葬送。”
“说来说去,不过是你想出尔反尔,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赘述。”太后冷笑看他,“天子大权在握,想要谁的性命,根本不必如此麻烦,还要到处找借口。”
她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兵器在这儿,你就是亲自动手解决了我,旁人也不能对你如何。”
“没了我,太子是废是立,也是你一句话的事。”
“想杀我,动手便是!”
她微仰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面上尽是决绝与坦然,一副随时等着越青君来取她性命的模样。
越青君看着眼前人,自然知道对方这番姿态绝非是真的想死。
不过是以太后的身份相逼。
先前宁悬明用禁足的法子试图逼迫太后退让,如今太后以大义名分威胁越青君。
若他当真敢动手,少不了要落下个弑母暴君的名声,本就因为身体病情而不算特别稳固的皇位也会岌岌可危。
不提皇位不稳这事,仅仅是名声上无法弥补的亏损,对于极爱惜羽毛的越青君而言,便是绝不能接受的事。
越青君望着那把匕首,忽然沉声道:“母后,先太子与太子皆养于你膝下,可他们却都没能顺利继位,反而总在失去,你就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原因?”
太后沉下脸来,分明不想搭理他,然而因为这话,却又终究没忍住,“你想说什么?”
从进来后,越青君就没有喝过一口水,此时已经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没忍住咳了好几声。
“璋儿的太子之位,固然是因为他天资不够,可先太子却非如此。”
越青君声音缓缓,不疾不徐,寻常时候极能安抚人心,可若是听的人本就心神不宁,便会让对方感觉越发急躁。
就如太后,她如今只恨不能这把匕首架在越青君脖子上,让对方快速说完。
“先太子生来便是太子,本该名正言顺继位,先帝纵然性子不好,可正因如此,资质平庸,庸碌无为的先太子的地位才会更稳固。”
这话半点没错,先帝那样的人,容得下的只有真正的聪明人,和真正愚蠢的人,前者如越青君,会自觉避开先帝雷区,一路小心苟到最后。
后者则根本不会碍先帝的眼,毕竟自诩聪慧的先帝,眼里了装不下他以为的蠢货。
最难的便是不够聪明,也不够真蠢的人,例如已死那两位。
“是母后要他去争,要他去抢,要他处处出彩,要他在先帝眼中越来越碍眼,最终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母后,越想要什么,才越会失去什么,自以为是帮助,却是在将他们逼上绝路。”
以为自己做的一切是维护太子之位,可实际上,却是导致太子失去它的罪魁祸首。
明明是为了保住姐姐应得东西,却发现这二十余年皆是错付,她根本没有帮到姐姐,反而还害得唯一由她血肉分离出来的孩子死得那样凄惨,尸骨无存,他的血脉也要受人冷眼与欺凌。
“母后,你从一开始就错了。”简简单单一句话,便给太后过去数十年的人生做出定义。
屋中香雾沉沉,似要迷惑人的神智,前些日子积攒的沉郁与压抑,都在此刻齐齐爆发。
有那么一瞬间,太后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耳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眼里只看得到眼前人,分明是一副慈悲相,却是那样狰狞可怖,宛如深渊恶魔,正在冷眼嘲笑着人类的弱小无能和愚蠢。
丑恶的画面,让人只想用尽一切武器,毁掉眼前这个妖孽怪物。
等她回过神来时,刀已经在手中,那把本是用来威胁越青君的匕首,此时当真开了刃,见了血,艳色鲜血沾了满手,顺着匕首滴落在地,一滴一滴,砸醒她的心神。
越青君倒在匆匆赶来的宁悬明怀里,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却还不忘扯了扯唇角,试图对眼前人露出一个笑容。
想伸手抚上对方苍白惊慌无措的面庞,却又想起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不愿将对方也玷污。
“我没事……”
“不会有事的……”
“我还欠你一个百年,可不敢死……”
第93章 譬如朝露
炎炎盛夏,灼灼骄阳,虽非正午,但太阳已经升到空中,开始发威,温度仿佛能轻易将人照得通红。
几名御医匆匆赶往天子寝宫,脚下跑得飞起,一张张脸晒得通红,还有人只顾着跑,没注意脚下,竟是踩到自己的衣摆,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药箱都差点摔开。
同僚们也没停下来等他,脚下步子都没有半刻停顿,摔倒的那名御医也迅速起身,连摔疼的手脚都不敢揉一下,生怕天子有什么意外,要算在自己这一摔头上。
与几名御医不同,纵然天上艳阳高照,宁悬明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只觉得自己正身处深雪寒冬,如坠冰窟。
宫人伺候天子脱掉被鲜血浸染的衣物,给越青君擦汗的擦汗,擦拭身体的擦拭身体。
寝殿内宫人往来匆匆,脸上都带着苍白的面容与惊惧的神情。
天子今日醒来时还好好的,结果不过是出去了一趟,却带着一身伤回来,还是被匕首刺伤,明晃晃的刺杀!
若真有什么事,他们这些人,就要一起去陪天子去地下了。
越青君躺在床上,人已经陷入昏迷,唯有额头冒出的细密汗珠以及即便紧闭仍不安转动的眼珠,才能显露此时他还有的人气。
宁悬明守在越青君身旁,紧紧握住对方瘦削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试探着伸出,试图触碰越青君的苍白的面庞。
当它轻颤着贴上越青君的脸颊时,宁悬明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竟是在不自觉战栗。
“郎君,您的身上还有血,不如先去一旁梳洗一番?”有宫女道。
宁悬明方才抱着越青君,身上自然也沾染了对方的鲜血,仅仅是嗅闻着,宁悬明都觉得窒息,胸口好似千斤重,压得人喘不上气。
“不必,我……”话说出口,宁悬明方才察觉自己声音中的艰涩,仅仅几个字,便说得那样艰难。
半晌,他才勉强调整好情态,闭了闭眼,深吸几口气道:“我换身衣裳就好。”
他去一旁屏风后将染血的衣裳换掉,出来时,御医也终于赶到,查看伤势,止血上药包扎。
“……伤口较深,幸而并未伤到要害,只要伤口愈合,就没什么大碍,这几日要着重注意伤口是否感染化脓,注意陛下是否发热,日夜都必须有人守在陛下床前,时刻注意陛下伤情。”
虽然御医这么说,但因为越青君平日身体便很差,前不久还卧病在床许久,今日又来这么一刀,失去的元气不仅始终未能补足,还又损耗不少。
伤势不重,愈合容易,养身却难。
宁悬明望着床上之人,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凝,“今日陛下当面,诸位给我句准话,以陛下如今的身体,还有多少时日?”
他缓缓闭眼,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身下床褥,柔软顺滑锦缎在他手中被蹂躏得凌乱不堪。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落针可闻,包括伺候的宫人在内,无一人敢发出任何动静。
“有本官在,即便陛下醒来,也恕诸位无罪。”
主动透露天子寿数固然有罪,但既是宁悬明发话,众人便先在心中松了口气。
如今谁不知天子最为信重宁侍郎,不仅在养病期间任由对方参政议政、批阅奏折,甚至连调动禁军的职权都由他染指。
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对方手中,如此信任,不过是为他们开脱求情,自然更不在话下。
然而即便如此,要他们随意泄露天子寿数,也是件危险的事。
最后,宁悬明将殿内其他人都发出去,只留了太医监一人。
殿内除了他们二人,只有一个躺在床上还在沉睡的天子。
没了其他人,此人方才小心谨慎道:“……若养得好,天子这身子,还能撑个十余年也未可知。”
“若是不好……”他语气迟疑,半晌才小声道,“兴许能有两三年光景……”
宁悬明揪着床褥的手骤然一松,浑身也好似被这消息打击得卸了力气,若非此时是坐着,若非他手撑着床,支撑着身子,方才或许就要像越青君一样,晕倒了事。
主动揭开面纱的是自己,选择面对真相的是自己,可当真听到这样的结果,难以接受的还是自己。
可即便再不愿面对,一切都已经摆在眼前,由不得他再回避。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此事不许外传。”
“本官固然能在旁求情,可若是误了天子的大事,我再求情,天子也饶不了你。”
太医监自是低头拜服道:“是。”
如此,宁悬明方才挥挥手,示意对方下去。
待宫内只剩下自己与越青君二人,宁悬明方才稍稍泄露一丝不能展露于人前的软弱,微红的双目始终看着床上失血昏迷之人,不曾移开半分。
他轻轻握着越青君的手,好似眼前人是块嫩豆腐,轻轻一碰,都能让人受伤。
被越青君养了这些日子,宁悬明鲜少再出差办事,气度被养得与从前白了好一截。
然而此时握着越青君的手,两相对比,差距仍是十分强烈,所说宁悬明还是寻常人能养出的正常白,越青君便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之人才有的死白。
伤口已经让人上好了药,空气中药味盖过了血腥味,宁悬明从未有此时这般觉得这清苦的药味如此沁人心鼻,令人安心。
宁悬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床上人,动了动唇角,还能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伸手轻点在对方脸颊,触感稍硬,即便在睡梦中,此人也心神紧绷,不得放松。
“你倒是晕得干脆,自己睡去,将一切都留给我。”
“可是无瑕,我也会累。”
他有时也恨不能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病体缠绵、不得长寿的也是自己,只管有一日活一日,一切都丢给别人考虑去。
宁悬明低头,小心翼翼在越青君苍白得毫无一丝血色的唇上落下一吻。
“无论是遥遥无期的百年,又或是眼下的欺瞒,总要等你醒来才能细说。”
床上的人颤了颤眼角,却终是未能醒来。
这一睡,越青君就睡了两日。
正如御医说的那般,当晚越青君便开始发热,温度一直升高,即便有宫人轮流用烈酒擦身,更换额头上用冷水浸湿的布巾,这温度仍旧过了一个日夜才渐渐退下去,中途御医一度觉得自己寿数兴许就要到这儿了。
当今天子虽然登基时间不久,但凭一己之力消耗宫中医官的数量却比起先祖也不遑多让,甚至已经有人想着要辞官归隐,实在是当今天子的身体让他们实在没什么信心。
好在后来越青君都挺了过来,既没烧成傻子,伤口也没有恶化,
这两日里,宁悬明干脆将政务搬到了寝宫,既能做正事,也不耽误守着越青君。
就在这样的守护下,越青君终于在两日后醒了过来。
他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嘴里还残存着苦药味,想来是才给他喂药不久。
身上的衣物也很清爽干净,应当也是换过的。
额头的布巾还浸着水,是这夏日里,唯一让越青君感受到的凉意。
窗户半开,窗外暮色悄然从窗户泄露进来,有人坐在窗前,埋首案牍中,微弯脊背能瞧出对方的疲累。
屋内灯烛煌煌,映照在那人身上,犹如夜空中月色那般温柔明亮。
不知不觉,越青君看入了迷。
直到换班的宫人进来,见到床上睁开眼的越青君,当即惊喜道:“陛下醒了!”
“郎君,陛下醒了!”
宁悬明当即丢下手中笔墨,转身回望。
因越青君在昏迷,要休息,而宁悬明要办公,灯烛多集中在书桌附近,越青君身边却只有些许余晖。
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亮如白昼,一个灯火阑珊,却终是在这对视间彼此交汇,命运相连。
宫人匆忙去殿外喊人请御医,越青君却只望着不远处那人。
虚弱的病容终是浅浅莞尔,伸手朝对方微微勾了勾。
“悬明过来。”
“让我瞧瞧你。”
宁悬明身心疲惫,到却没什么睡意,这几日几乎没什么休息,此时见到那人醒来对自己浅笑,甚至有一瞬间恍惚。
他无数次幻想过眼前场景,以至于当它当真出现在眼前时,他却有些不敢置信。
宁悬明起身,几步上前,蹲坐在床边,与床上人视线齐平。
他伸手试图触碰眼前人,刚到半空,却又顿住。
“……当真不是我累极昏睡后所做的梦?”他扯了扯唇角,似笑又非笑。
越青君仍是浅浅笑着,一双眼眸虽虚弱,却是眸光盈盈,颇有神采。
他主动伸手握住宁悬明的手,将它置于自己脸庞,“那你摸摸我,瞧瞧我是幻是真。”
宁悬明却并未肆意摸他,只是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轻轻贴着越青君的面颊,感受着彼此温度,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体温更灼人。
宫人匆匆忙碌的动静,终是给这场醒来做出并非梦境的定义。
宁悬明反握住越青君的手,逐渐收紧,将之置于自己唇边轻轻一吻。
“醒来就好。”
他轻轻笑了笑,伸手为越青君理了理额头的布巾,静静望着他半晌,沉静的眼眸中,再无从前的纠结与怒气,取而代之的是仿若尘埃落定的安宁平静。
此前种种,皆如往日云烟,不再痴缠不清。
在朝暮般的生死间,什么誓约,什么寿数,都不重要了。
“今后你活一日,明月便随无瑕一日。”
世间情意,千般词句,皆输于生死相许。
一灯如豆,罗账低垂。
御医前来换过药又喂过药后,宫人给越青君擦完身子,换了身干净衣衫,这才安静退下,只是心却比先前安定许多。
天子醒来,就代表暂时不会死,他们也不用跟着陪葬了。
因受了伤,越青君不便起身,宁悬明就坐在他身边,二人依偎在一起,宁悬明开始对越青君讲他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太后被圈禁,原本上书要你放了太后的那些人,也都安分下来,再没了声音……”
“你这一刀,倒是解决了不少问题。”宁悬明视线往他脸上一扫。
越青君见状无奈失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悬明,虽然我有些心机,但还没到能够操纵人心的地步,不可能什么都能算到。”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不想挨这一刀。”
当日虽无人听见他与太后的谈话内容,但大致情形却是知道的。
匕首是太后的,原是想威胁越青君,却不知道怎的,最后却成了刺杀越青君。
其中诸多疑点,绝非越青君如今一两句话就能撇清的。
旁人或许还会被越青君对外的名声迷惑,可对他了解更深的宁悬明不会。
宁悬明相信,这一刀或许真如越青君所说,是他所料未及的意外,但即便没有这一刀,越青君那日应当也会在长乐宫里出点“意外”。
只是有了这一刀,才更将太后刺杀天子一事坐实。
越青君或许没想到这一刀,但即便他提前知道,多半也不会拒绝。
事情已经发生,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宁悬明如今已经不太想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意义的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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