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宁悬明,说出口的话,终于变成了早就酝酿在心口,迟迟未能说出的一声抱歉,“……对不起。”
满腔怒气好似就这样堵了回去,憋在心里,半晌无言。
不知过去多久,宁悬明方才将那杯幸运的水递给越青君。
“陛下思虑深远,总有些难以诉于他人的苦衷,哪能对臣道歉。”
“臣惭愧。”
语气轻缓,听不出半点怒气。
然而一口一句陛下与臣,再不见方才的你我,如何不是难得在宁悬明身上见到的阴阳怪气?
越青君接过杯子饮下,却并未松开对方。
他也不敢将抓着手腕改为搂着腰身,而是就这样静静握着,不紧逼,却也不松开。
杯子放在床头,越青君缓缓垂眸,望着二人腕间如出一辙的念珠,才稍觉心安。
“当初事情太过突然,你匆匆赶去南地,不知能否再相见,正如你信上只报喜不报忧,我亦是将其埋于心中不敢言。”
原来自那时起,便有了迹象。
可思及那时自己的行为,宁悬明又一时语塞,很难说越青君做得对不对,有没有错,因为若是要追究,那自己也跑不了。
宁悬明抿唇望着眼前人,对上对方诚恳专注的眼眸,原本质问的语气又难免少了几分气势。
“就算当时不说,可后来呢?”
“从我回来到现在,也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间,你我日夜相见,可你却从未与我提过只言片语。”
越青君这回并未沉默太久,只是回答得颇为艰涩。
“刚开始时,倒是没有这么严重,若是可以,我当然也想要养好后再与你说,正如悬明南下染病,也是病好后才告诉我。”
宁悬明再次无言,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当初他自觉自己事出有因,所作所为乃最优解,却不知对方也一样想,如今竟一一还了回来,飞针回旋扎在自己身上,方才觉得错的离谱。
也正因如此,连他此时的质问也失了底气,再不如方才理直气壮。
半晌,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道:“明明是你隐瞒在先,如今却用我曾经的行为堵我。”
“知道你病情严重,命数难定,我却连生气也不能。”
“卫无瑕,你好狠的心。”
极平静的一句声音,明明说得那么轻,却刺得人生疼。
越青君差点没能维持住面上神情,脸上原本不知多少真假的情绪,一瞬间凝滞,有片刻空白。
好半天,才终于有了反应。
“……是我的错。”
“是我太过自大,以为自己能处理好一切,以为不用让你担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比起悬明,我到底少了几分幸运。”
“你的病很快便好了,并未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我却拖拖拉拉,非但没好,反而还不断加重,以至于连主动道出都不敢,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声音终于泄露了一丝苦意,“……天不眷我。”
命运从不眷顾卫无瑕,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死亡而生,无论是前世,又或是今生,从未变过。
他握住宁悬明的手,“虽非有意隐瞒,但终究还是让你受到了惊吓。”
“我很抱歉。”
宁悬明默默别开眼,心中怒气早已消散,那被怒气压抑的心疼与难受才悄无声息开始蔓延。
“我想听的不是抱歉。”
他知道,越青君也知道。
然而他想听的,越青君却无法说。
宁悬明强压心头酸涩,维持着面上的沉静,“既然如此,那太子一事,也绝非你先前所说,是临时起意,而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吧?”
“你早就想好,太子之位可以给永乐王,但太后却不能留,于是设下圈套,请君入瓮。”
越青君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悬明可会觉得我心机深沉,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明明心中早就想着过河拆桥,却还与之虚与委蛇。”
“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真虚伪至极。”
分明是自己骂自己,难听的话都是出自自己口中,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好似极为难受伤心。
刚才被宁悬明发现病情时都不如此刻反应大,从前一直纯白无暇的人,如今却显露出与平日大相径庭的行径,仿佛瞬间戳穿他的心理防线,让他半点抵抗也无,一句质问后,便自暴自弃,先将自己踩到泥里。
宁悬明咬着牙,又气又疼,“陛下心如明镜,对自己了解颇深,此时做出这副模样,又是给谁看?”
越青君低着头,骂自己的是他,难受的是他,别扭的还是他。
宁悬明就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
究竟是病情影响了对方心性,还是此人本就如此,从前不过是演给自己的?
宁悬明想不明白,也懒得想明白。
嘴上不客气,心中却难掩心疼。
他当然知道越青君为什么这么做,也知道刚才说那番话时,对方的难受也是真的难受又委屈。
面上都如此,心里怕不是已经哭了。
“我累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越青君说了这么一句。
“累了就休息,药好了再叫你。”宁悬明面无表情说。
越青君也不与宁悬明说别的,只抬头眼巴巴看着他,用眼神表示:“想要你陪我睡。”
宁悬明心里暗骂他得寸进尺,很想冷酷地将人丢开,让对方好好抱着他的病自个儿冷静去。
然而手刚放到越青君手背上,想要将人推开时,却被那冰凉温度一激灵,下意识收回手。
一次没推开,之后便再推不开了。
躺在床上,久久不能语,宁悬明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越青君倒是如他所说,他累了,有宁悬明陪着,不过片刻便陷入梦乡。
只是大约身体的难受也带入了梦中,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并不安宁。
既睡着了,便不知道,宁悬明几次伸手为他抚平,却是反反复复,收效甚微。
殿外传来通传声,吕言回来了。
宁悬明没有叫醒越青君,而是从床上起身。
他望着床上之人,沉凝半晌,方才低声道:“太后于天子有恩,一次没什么证据的小意外牵扯不到对方身上,非要追究计较,也显得天子过河拆桥,刻薄寡恩。”
“天子要还恩尽孝,佞臣却能锱铢必较,尽情攀咬。”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
卫无瑕不仅是他拜过天地的夫君,还是他认定的君上。
天命不眷顾卫无瑕,但宁悬明眷他。
“但……”
但……你且记得,你欠我的。
卫无瑕,你欠我的,得自己还。
活着一日,就还一日。
还不清,就不许死。
宁悬明起身走到外殿,不等吕言说什么,便沉声道:“陛下还在休息,此事已交由本官全权处置。”
他一掀衣摆,踏出殿门,随手拂了拂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如潭,听着平静无比,底下却是万丈深渊。
“将人都看好了,本官要一一审问,死了一个,你拿命来填。”
“娘娘,娘娘,禁军……禁军包围了长乐宫!”
午睡刚醒,坐在梳妆台任由宫人梳妆的太后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看向铜镜,射向镜中宫人的身影,声音沉着冷静,“慌什么。”
宫女不慌不行,贤王派兵攻进皇宫,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对禁军以及宫闱进行一番彻查清洗,其中哪儿哪儿都少不了禁军的影子。
对宫人们来说,听见禁军铁甲之声,就仿佛听到了催命符。
而如今,这催命符竟明目张胆地闯入了长乐宫,这可是太后居住之地!
头发还未梳好,外面又传来了通传声:“启禀太后,宁侍郎带着人进来了。”
宁悬明到底还顾及太后的身份,并没有直接闯入太后寝殿,而是站在殿外等候,
然而他先派禁军包围长乐宫,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又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堂而皇之进来,站在太后寝殿门口,说是等候求见,实际与强势逼迫也并无太大区别,丝毫不给太后颜面。
一盏茶后,寝殿大门打开,门口终于出现了太后的身影。
她一身金凤羽衣,珠光宝气,旁人穿着只会让人觉得此人乃一夜暴富的暴发户,恨不能将什么好东西都挂在身上,然而她养尊处优数十年,一身雍容气度将这身华贵衣饰压下,只让珠光为她陪衬。
“宁侍郎虽长伴帝侧,哀家却未听说,天子何时将调动禁军的职权也交给了你,更不知哀家这长乐宫也是你随意能闯的,待见了天子,定要亲自问一问,是否哀家还要向你请安下跪?”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不仅剑指宁悬明,也将天子架在了火上。
天子若是能任由自己的宠臣佞幸随意欺辱母亲,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他淹死。
被如此质问,宁悬明面色仍旧镇定如常,只向太后行了一礼,“天子今日受惊,只怕无暇面见太后,禁军围长乐宫也是事出有因,臣奉天子命令调查百兽园一案,如今已有证据表明,此事与长乐宫中人有关,未免嫌犯私下勾连,串通逃避罪责,方才出此下策,还望太后见谅。”
太后闻言面色不变,“天子受惊,哀家更当去探望,至于什么嫌犯,长乐宫中伺候的人就有上百人,你抓嫌犯就抓嫌犯,关宫中其他人什么事?莫非你想说长乐宫中所有人都与此事有关,阖宫上下,包括哀家,都是谋害天子的贼窝?”
被扣上这么大一个帽子,宁悬明也始终镇定,不卑不亢道:“臣愚钝,不知长乐宫中有多少人有所牵扯,但只要有一人有可疑,就不可掉以轻心,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说话时,宁悬明目光毫不避讳地对上太后,其中锐利锋芒宛如利剑,给人一种如芒在背之感,让人不寒而栗。
看那架势,仿佛幕后之人若是太后,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太后不由浑身一寒,对上宁悬明,气势上竟然输了一筹。
若今日来的是天子,她尚且还有礼法可压,然而眼前这人是个连自己名声也不曾在意的佞臣,任凭她有大义名分,对方不在意,就当真会不管不顾。
太后气笑了,“好、好……天子身边竟有你这样的臣子,便是有朝一日见了先帝,也能说一声青出于蓝胜于蓝。”
“当初认哀家为母时可是满口答应,如今木已成舟,却是再无顾忌,翻脸不认人了。”
这话就太晦气了,把天子和先帝比,瞧不起谁呢。
宁悬明:“太后多虑了,天子孝心可鉴,为了您的名声考虑,才会明察此事,否则将来太后背负个暗害天子的罪名,便是有孝道压制,太后的名声与处境也实在艰难,正因天子不愿受人挑拨,才会让臣彻查,还太后一个清白。”
太后的脸色倒是如宁悬明口中所说的那样清白。
宁悬明未再看她,而是看向身边那位禁军统领,“这里的一切就有劳统领了。”
公孙疾郑重应下,“请宁侍郎放心,保证在查清之前,长乐宫中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因为贤王谋逆一事,禁军在天子面前好大的没脸,幸好天子性情宽仁,只是处置了那些与贤王有所勾连之人,对于其他人并没有牵连,否则如今公孙疾哪里还能平平稳稳在宫中当差,早就被发配边疆了。
受此恩情,公孙疾如今当然唯天子的命令是从。
只听宁悬明说自己是受了天子的命令,轻易便跟从对方行事,即便是围封长乐宫一事,也是丝毫不曾含糊。
长乐宫中戒严,太后见状心中微紧,“哀家要见陛下。”
宁悬明礼貌客气道:“天子受惊,需要静养,太后不如暂且在宫中等候,待天子醒来,养好身体,再来向您请安。”
便是不肯放她出去了。
太后看向宁悬明的目光寒芒锋锐,“宁侍郎,你今日之举,不出半日便能传遍朝野,即便天子护着你,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宁悬明站直身子,背着双手,面上微微一笑道:“这就不劳太后操心了,您放心,等天子醒了,臣一定将太后的祈愿如实相告。”
“在此之前,就请太后乖乖配合,安居寝殿吧。”
说罢,他告辞离去。
刚出来殿门,便撞上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太子。
太子见到宁悬明,还是很恭敬地向宁悬明行了一礼。
“见过宁侍郎,不知宁侍郎今日来长乐宫所为何事?甚至不惜满宫封锁戒严?”
面对太子,宁悬明多少要给点颜面,“宫中出了点意外,如今正在查谋害天子一事,殿下若无要事,还是早早回自己宫中,莫要随意在宫内走动才好。”
说罢,宁悬明便没再看他,似乎也不在意他是否与太后走的近。
有尊敬,但不多。
太子倒是很想进去探望自己的祖母,然而有公孙疾看守,他想进去可以,只是进去之后,就不能随意出来,太子一时也有些踟蹰。
等越青君一觉醒来,听到的便是宁悬明审问了百兽园中人,又带人围了长乐宫,并丝毫不给太后与太子颜面一事。
越青君靠在床头,静静听着宫人汇报,恍惚有种自己睡的不是一下午,而是一天一夜的感觉。
“悬明呢?”听完宫人的汇报,越青君对宁悬明的称呼仍是悬明二字,听不太清其中情绪。
见状,汇报的宫人转动了下眼珠,“回陛下,宁侍郎一个时辰前,刚刚接见了几位来求见天子的大人,此时正在偏殿处理今日陛下未能批复的奏折。”
确如太后所说,宫中发生的事,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了前朝,几位重臣前来求见天子,宁悬明都挡了下来。
若是越青君,那些人大抵还会给些颜面,说话不会太难听,可面对的是宁悬明,那言语间便没了多少顾忌,不仅将对方打成越权乱政的佞臣之流,还指责对方带坏了天子,以至于天子如今德行有亏,皆是受了他的影响。
如此言论,不可谓不难听。
甚至有人借前朝祸乱江山的妖妃对宁悬明含沙射影,企图让宁悬明恼羞成怒。
然而他只是笑笑,表示若是自己真有那本事,能够名留青史,也算一种能耐。
心里却想:若那人知道有人用妖妃形容他,只怕又要迫不及待将昏君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并笑称说话那人有眼光。
见对方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宫中的宫人与禁军都听他的,他们连天子都面都见不到,再待下去也是白费功夫,一群人这才悻悻作罢,不再与宁悬明纠缠,却并非是偃旗息鼓,而是回家准备,想其他办法择日再战。
越青君闻言似乎看了他一眼,仅仅是淡淡一瞥,便令人背脊生寒,“下去吧,日后不得出现在朕面前。”
宫人豁然抬头,慌忙匍匐在地恳求道:“陛下,奴婢知罪,奴婢……”
“既然知罪,那就下去赎罪。”越青君并不给人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他也根本不会听。
越青君挥挥手示意,便有宫人快步上前,堵住那人的嘴,将人拖了出去,再没有给他说一句话的机会。
在将人打发走后,越青君终于叫来了吕言,从对方那里听到了更加详细的经过。
在听说宁悬明并未严刑逼供,也没有伪造证据时,越青君心中松了口气。
在听到宁悬明带着人围了长乐宫时,越青君面露忧心,却绝非担心太后,而是担心宁悬明受了委屈。
在听到宁悬明与太后争执时,越青君眼眸泛着亮光,有些向往,还有些遗憾,好似恨不能当时就在现场亲眼见到。
在听到朝臣相逼,宁悬明无端受到诸多指责时,越青君神色有些严肃,眉心微拧。
最后得知在应付完找上门的麻烦,宁悬明还得撑着一日未曾有片刻休息的身体去批阅堆成山的奏折时,越青君终于闭了闭眼睛,低头沉沉长叹,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都是我给他添麻烦了。”
“不仅让他因我的身体担心难过,还要他为我的事殚精竭虑,背负污名,这并非我想要的结果。”
明月始终是明月,不该为任何人任何事动摇。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不该争这个位置,不该陷入这滩浑水中,以至于走到如今这步,再无法回头,还牵连了他人。
吕言低着头,虽然早知眼前人是这副模样,心中还是忍不住将对方骂了个遍,只觉得对方身在福中不知福,若他是对方,哪里会困于苍生耽于情爱,都是天子了,不肆意妄为更待何时?
矫情,再没有这个词更适合吕言心中对越青君的评价。
可没办法,人家有矫情的资本,吕言便是心中再多不屑,面上也只得恭恭敬敬顺着对方的心意说话。
“陛下多虑了,郎君心中定然也是心甘情愿,愿意为您付出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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