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像现在这般,仿佛身在线团中,越挣扎,越收紧。
宁悬明不说话。
卫无瑕见他沉默不语,不由笑问:“可是我说的哪里不对?”
宁悬明摇头,“我虽觉得他性情乖张,却也知道你所言无误。”
若是那位越庄主,必然能使天下安定,如今明月山庄的表现便证明了此事。
卫无瑕眨了眨眼睛,“既然不是为了他,那便是为了我了。”
宁悬明沉默片刻后道:“你想过这江山,想过百姓,想过臣子,可想过自己?”
卫无瑕握住他的手,“越庄主虽出言不逊,但本性却不坏,想来是不介意我这个亡国之君做个闲人。”
宁悬明静静看他,“是吗?”
卫无瑕与他对视,良久不语。
宁悬明目光好似能将他洞穿,“亲手将江山拱手相让,将数百年基业葬送,成为卫氏罪人、懦夫的你,当真还能做个闲人吗?”
亡国之君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你是想骗我,还是连自己都骗了?”
许久,宁悬明起身欲走,“我去找人查火药消息泄露一事。”
虽然知道朝中有异心者众多,然而当真丢着不管是绝无可能的。
左右火药一事本就是机密,所知详情之人极少,单独查起此事并不算难。
他刚走了两步,却忽然听身后人唤他:“悬明。”
宁悬明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却并未回头。
屋中药香弥漫,微苦,卫无瑕早已习惯,却并不喜欢,因而时常让人开窗通风。
然而对于一个将药当成饭吃的人来说,一切不过是徒劳,上次的药味还未散去,下一次的便又该喝了。
如今药味最重的,并非是殿内空气,而是卫无瑕本身,仿佛被药浸染过,肌肤鲜血里,皆是药香。
这么久以来,宁悬明也早已从开始的不习惯,变成了如今的闻着便觉安心。
他微微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咳、咳……”沉重的咳声,好似深深积压在人心里。
宁悬明不由想到受伤之前,他就曾见到此人咯血,然而后来因为受伤之事吸引了注意力,倒是将咯血这事给放到次要去了。
此时听着这仿佛要将人的肺都咳出来的声音,宁悬明难免揪心,想要回头,却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强忍着克制住了。
咳过一阵后,声音渐渐停息,卫无瑕缓了缓才道:“我问过御医,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
闻言,宁悬明终是没能忍住,回头看去。
卫无瑕坐在床上,唇色隐隐带着些许未擦干净的殷红。
隐约还能嗅到一点血腥味,浇在人心口,烧肺烧心。
思及当初御医说的话,那时宁悬明尚且心怀侥幸,想着御医既说有可能十余年,那便是十余年。
如今再看,却觉得当时的自己未免有些可笑。
即便说的是皇朝更迭,生死存亡这等大事,卫无瑕仍旧神色温柔缱绻,眉眼舒展,不见半分郁结,反而疏朗开阔,自在从容。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能再见几个春秋。”
“纵然背负罪名骂名,若能换得世事安稳,你的顺遂,又有何足惜。”
以一身病骨残名,借千秋和你,万事胜意。
萤萤烛火,云纸墨笔,卫无瑕披衣起身,笔尖流转,断断续续,方才将回信书就。
宁悬明站在他身旁,为他铺纸研墨,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私印盖在纸上,让这封信成为天子卖国的铁证。
锦书依托,山河相送,是卫无瑕生前能为它找到的最好的结局。
这一晚,宁悬明一夜未眠。
与明月山庄的书信只有他一人知道,卫无瑕的心思,也只有他心知肚明。
回信已经在昨日送出,里面是天子亲笔,隐晦的交易与承诺,皆在那一枚私印中。
接下来,只需等待回音。
宁悬明不觉得明月山庄会拒绝,对方将商铺开遍南地还不够,如今已经染指京城,信上甚至明明白白地写着要取而代之,眼下卫无瑕给的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并没有拒绝的理由。
半月后的回信中,也证实了宁悬明的想法。
越青君并未一口答应,却也没有立即回绝,只说时机未到。
卫无瑕需要看到明月山庄的实力,越青君也要看到他们的态度。
双方正在进一步的试探中。
明月山庄给卫无瑕的答卷,便是在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明月山庄又灭了一个不听朝廷约束的地方将领,将对方所在城池笼络在自己手中,且伤亡极少,并未殃及百姓。
卫无瑕对这份答卷的满意程度体现在他对明月山庄的态度上。
在朝中有人上书,言明月山庄狼子野心,意图以下犯上,谋夺天下时,卫无瑕十分淡定地表示:“世道混乱,难得有一义士,愿意化危解难,匡扶社稷,朝廷非但不嘉奖,反而还要将其打成逆贼,岂非让人寒心?”
“怎么,世上多一个逆贼,少一个义士,就能显得诸位爱卿忠君爱国,乃国之栋梁?”当初慕容氏作乱时,朝廷便是如此心态,如今明月山庄不过是第二个慕容氏,即便当真有野心,眼下也并非挑明的时机,他笃定朝臣不会率先撕破脸,毕竟,怂了一次,当然有第二次。
略带嘲讽的言语,难得从向来宽和仁善的卫无瑕口中说出,众人皆知天子是当真生气,不得不跪下道歉。
“臣等无能!”
逆贼作乱至今,他们少有功绩,朝廷颜面尽失,天子心情不好,也是应当,如今对待他们不如从前和煦,他们也未觉得有何不对,只羞惭万分。
“陛下,臣虽无才无德,可那明月山庄当真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您可千万被其表象所迷惑啊!”先前那人坚持道。
他环视一圈,将站着的诸位同僚看了个遍:“陛下若是不信,不妨搜查在场官员家中,是否有与明月山庄往来勾连的书信,若非他们已经与明月山庄沆瀣一气,又岂会明知对方野心,也隐而不发,这是要窃取卫氏江山!”
此言一出,不等卫无瑕有何表示,其他人先坐不住了,当即站出来指责说话的那位御史。
“胡御史殿上直言,倒是忠心耿耿,心向天子,就是不知你上月讽刺天子的诗词可还记得?”怎么,让你一个人做好人,把我们所有人都打成乱臣贼子,你怎么那么行?
文人的刀向来杀人不见血,那位御史还没攀扯出其他人,就先被众人扒了个一干二净。
什么构陷同僚,贪花好色,私德不修,不敬天子,借天子为自己扬名。
其它没什么,最后这一点却是针对的今日之事,要将对方打成污蔑忠臣良民,指责君上,只为自己名声的人,殿上记录的史官都觉得自己的笔有些沉重,落得艰难,不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众人俨然要将今日之事定为一场闹剧。
自古当然有一人舌战群儒的事,然而此人绝非这名御史。
在正常口舌之争中,只有一个人,势单力孤的御史从一开始便落入下风,最后的结局也并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天子并未清查此人过往事迹,也未追究其曾经的悖逆之言,只当场下令:“夺其乌纱,贬为庶民,遣送回乡。”算是念在其忠心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饶是如此,天子依旧心慈手软,不肯伤人性命。
被人带下去时,那名御史还在扬声大喊:“陛下,奸佞遍布朝野,您睁开眼看一看吧!”以一己之力,将殿上众人,皆称得仿佛国之将亡时的佞臣与昏君。
此人说得没错,朝堂上多的是心怀二意之人,他没想到的是,朝堂上最大的奸佞,便是天子自己。
没了闹事的人,朝堂顿时安宁不少,天子适时道:“明月山庄功在社稷,朝廷总要嘉奖一二,诸位爱卿有何想法?”
方才争吵喧闹,此时也不知是为了避嫌,又或是其他,却纷纷安静下来,静默片刻,才有人站出来提议道:“之前陛下封那逆贼为异姓王,不如也封明月山庄的庄主为王?也好杀杀慕容岚的威风。”
卫无瑕抬眸,往说话那人身上扫了一眼,后者低着头,不曾抬头与天子对视,仿佛害怕泄露了心思。
“咳!咳咳、咳……”
连续咳了好一会儿后,卫无瑕方才开口:“传朕旨意,明月山庄平定叛乱,济世救民,封庄主为越王。”
圣旨一路快马加鞭送去尧江,目前据说明月山庄庄主所在之地。
接到圣旨的薛辞玉刚把圣旨收起,便被其他人叫到了书房。
“薛先生,庄主这是什么意思?当真要接受朝廷的招揽?”问话那人皱着眉。
薛辞玉看了一眼在场众人,见他们大多皱眉,难掩忧虑,便知他们并不愿意接受朝廷的封赏。
也是,古往今来,接受朝廷诏安的人,有几个好下场?
他们虽未表明造反的旗帜,但所有人对自己所做之事都心知肚明,朝廷绝不可能再容得下他们。
想到庄主送来的信,薛辞玉不得不出言安抚道:“诸位暂且冷静,此事庄主一早便与我说过,但他也说了,接受朝廷的封赏不过是暂时迷惑朝廷,不过是个名号,诸位不必在意,慕容岚被封岚王,却也没耽误他抢夺地盘城池,我们自然也一样。”
闻言,其他人终于放心,也怪越青君,此前对朝廷的态度一直是以和为贵,能不起冲突便不起,纵然如今几乎已经掌控整个南地,也不愿意举起反旗,让大家心存疑虑,担心庄主当真只想做个庄主,无意至尊之位,如今听见薛辞玉的话,心中才终于安定。
打发走其他人后,薛辞玉回到房间,薛行野已经等在那里。
“大哥。”
薛行野:“庄主到底和朝廷……或者说天子达成了什么协议?”
与其他人不同,薛行野作为最早认识越青君的人,是知道对方长期不在南地,至于在哪里,虽然对方从没说过,但想想他们初见时的场景与地点,薛行野心中自有猜测。
不仅仅是在京城,甚至本身还极有可能和朝廷的达官显贵有关系。
这道圣旨能下达,一定经过了越青君的同意,或者说,本就是对方谋划而来。
薛辞玉摇摇头:“庄主并未言明,但我听说天子重病难愈,太子无德无能,朝中多有心怀二意者。”
薛行野微微皱眉:“朝廷封王,不外乎是想借明月山庄与慕容氏对立互相损耗。”
薛辞玉笑道:“没有朝廷,我们与慕容氏就能和平共处吗?”
当然不可能。
没有朝廷,他们与慕容氏早就斗起来了,如今有朝廷作为缓冲,反而还要平静些。
“庄主有令,命我们放开手脚,收拢地盘,不必再顾忌朝廷与慕容氏。”
薛行野大喜,拍桌道:“他终于肯踏出这一步了!”
薛辞玉摇头,“这可不是造反,而是在未经允许朝廷平叛。”
岚王做得,他们自然也做得。
管他什么名义,薛行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就行了。
在这之后,明月山庄行事果然不再遮掩收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松掌控好几个州府的财政与军权,有这两样在手,其他便也不必再说。
打出的也是与岚王同样的名义。
消息传开,朝廷尚且还未有何反应,慕容岚便先发威,不仅强制关停了自己所占州府中,所有明月山庄的商铺,还派人将明月山庄的人抓捕到狱中。
然而他的动作到底慢了一步,等他的人将地方围起来时,才发现那些商铺早已经人去楼空。
不仅如此,在这之前,那些商铺一直高价收粮,如今人走了,囤积的粮食也运走了,在接下来短短几日内,当地的粮价疯狂上涨,人心已乱。
慕容岚不得不开仓放粮,然而他自己手下数万士兵每日的粮食消耗也是一个天文数字,粮食本就不够,如今更是焦头烂额,暂时没功夫去针对明月山庄,而是加速攻占其他州府。
双方风头正盛,毫无争议地压倒了其他有不臣之心的小势力,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壮大时,便被二者兵临城下,不得已,他们只能选择投降。
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在慕容岚与明月山庄之间,这些人更愿意投靠行事暴烈的慕容岚,而非手段温和的明月山庄。
投靠了慕容岚,虽然也要被搜刮一番,但对方也会给出相应的奖赏与权利。
而明月山庄,对待百姓时温柔和善,对待当地的豪强却是毫不留情。
若对方原本族风便不错,对当地有功绩的,那还好,若是对方是像慕容岚之辈,那便只能自求多福。
明月山庄所占领的州府,风头最盛的豪强下场也最惨,可偏偏这样的人,才是掌控一州权柄的主力,因而每每明月山庄攻占一地,都要应付当地的顽强抵抗,即便收服,也会有不少反动势力不停作乱,往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彻底收服。
这也导致他们的速度稍慢于慕容岚。
四个月后,慕容岚已经先行一步,来到了京城之外的锦安山,兵临城下,剑指天子。
第99章 无瑕绝笔
“陛下,大事不好!慕容岚已经兵临城下,正让人叫开城门,企图带兵进城!”守城将领速速来禀,朝中官员也纷纷赶赴皇宫。
“陛下,眼下情势危急,还请早做决断!”
卫无瑕坐在上方,今日未设屏风,众人皆能看见,天子倚靠在扶手,身体虽弱,风仪却不减,纵然登基不足一年,但也是天潢贵胄,今上独尊。
见朝臣们皆等着他拿主意,站在底下静静等候,卫无瑕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决断?”他轻笑一声,语带轻嘲。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你们想要朕做何决断?”
视线往下方一扫,其下面孔有生有熟,但无一例外,都是朝中要员。
而眼前情景,便是这些朝中要员,正逼迫他们的天子。
“被逆贼兵临城下,朝中竟无一人站出,愿舍身抵抗,为国捐躯,卫国养了诸位数十年,竟只养出一些庸碌无为的蠹虫!”
“咳咳、咳咳咳……”
许是情绪激动,卫无瑕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连续咳了好一阵,宁悬明上前,为他送水拍背,自许久之前,宁悬明便只随在天子身边,纵然日常理政,也不再与其他臣子为伍。
其他人也因对方身份,从不将他当成自己人,在整个朝堂皇宫,唯一与宁悬明一起的,从来也只有卫无瑕。
今日众人齐齐入宫,也并未提前知会谁,突然发难,试图胁迫天子。
然天子终究非常人,即便面对眼前诸多臣子相逼,也并不肯退让半分,一副要与卫国共存亡的架势,可惜天子愿意,其他人却不愿。
“大敌当前,尔等不战而降,枉为殿上之臣。”
“将来即使百年后,也无颜面对先祖与百姓。”
卫无瑕一身龙纹云锦,撑着扶手强坐直身子,“朕再问一遍,逆贼当前,可有人敢迎战?”
“启禀陛下,臣虽一介文人,却也愿上阵鼓舞士气。”
“启禀陛下,末将无能,愿舍身一试!”
“陛下……”
终是有几人心中仍有热血未凉,愿意站出来为君为国而战。
卫无瑕面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好,今日纵然身死国亡,有诸君相陪,便不负君臣一场。”
遂当场下令,任命主副将,给了他们京城守军的调派统领权。
同时私下派人偷偷出宫,向离京城最近的北营求救,那里是李家父子所管辖的区域,虽然朝臣们觉得他们援手的机会微乎其微,但终究是一份希望。
却不知天子送了两封信,一封在明,一封在暗。
明面上是求援,暗地里的那一封,所写内容却只有李家父子能看到。
慕容岚围困京城几日,京城守军几次迎战,却都输多胜少,这些日子里,李家父子那边始终没什么动静。
确定对方不会出手援助后,慕容岚便放开手脚,再没了任何顾忌,当晚便整肃军队,准备明日攻城。
攻城之前,还不忘叫喊一阵。
“天子被佞臣裹挟,圣令难以下达,臣慕容岚愿冒大不违,为天子肃清朝中奸佞,铲除妖孽祸患!为此,有诸多冒犯之处,也请天子海涵。”
一阵冠冕堂皇的发言后,慕容岚便命人攻城,他们攻势凶猛,守城军的准备也不弱,双方你来我往,可比当日贤王率兵攻皇城要激烈得多。
战场上火箭、雷火、石头、刀剑……各种攻守武器轮番上阵,短短一日,城门还没攻开,便已经尸横遍野。
宁悬明站在观星楼上,望着城门冒着浓烟沙尘的方向,眉心染上一丝忧愁。
回去后,却见卫无瑕披着外袍,坐在床上,并未休息。
近日以来,他们难得睡个安稳觉。
“情况如何?”卫无瑕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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