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辗转反侧的白汐感到有无数尖针扎进耳朵里,头疼欲裂,按说他早就练就一身不管母亲如何叨唠都能睡成死猪的技能,毕竟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早听麻了。
但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总觉母亲像进了屋在他耳边喊,但当白汐每次费力睁开眼后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
白汐腾地伸手要扯过被子盖头,可手指却不听使唤。
心里焦躁的白汐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刚睁眼去拽被子,却僵在了伸手的动作上......
只见一个宽大的棕色翅膀如帘子般遮住视线,白汐眼珠再一扫,两根黄澄澄的硕大“鸡爪子”露出来,还伸着两厘米长黑色尖指甲,如狰狞树杈要把天空戳出洞来。
霎时间白汐汗毛倒竖,猛一撇头看到镜子里赫然出现了一只老鹰,从头到后脖子的每根羽毛都滑稽地打着卷儿......
“你大爷!”白汐惊呼,声音变得尖锐,像掐着嗓子在骂。
“臭小子骂谁呢,遭雷劈啊!”母亲已经哐哐凿起门。
白汐感到耳膜要裂开,下一刻却又僵在床上猛然一阵咯咯大笑,声音滑稽而陌生。
“大汐子你是不是疯了。”
“妈。”白汐的嘴一张一合着,“不用遭雷劈,你儿子已经变成畜生了......”
白汐斜眼看着镜子里的老鹰,连自己眼睛里密密麻麻的红血丝竟也看得一清二楚,还看到大颗大颗泪珠掉落,消失在金棕色羽毛中。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老鹰掉眼泪,也是第一次看到满头自来卷,比母鸡还肥的老鹰......
白汐:......
“牛大了,在畜生界我也是耻辱,注定还是被嘲笑的对象,我连畜生都不配做吧......”
“汐子,瞎叨咕啥呢?”母亲把耳朵贴门上隐约听出哭腔,敲门动作都轻下来:“汐,白汐?来,先把门打开。”
白汐望着镜子里“弱成鸡”的老鹰,下一刻又嘎嘎嘎一阵乱笑,几束布满灰尘的光线在他身上摇来晃去,穿出无数个洞。
老母亲在外头听到白汐疯了般又哭又笑,吓得猛一甩头,“老头子?你赶紧拿东西过来撬锁!这孩子魔怔了,声儿好像都变了。”
“我没事儿!”疯癫笑容如影子般从白汐嘴角掠过,他压低声线显得声音不那么尖锐,“妈,您拿把刀来。”
“啊?”母亲声音抖得更厉害,“大汐子,傻事咱可不能干啊!”
“哈哈,您想哪儿去了。”白汐声音沉稳下来,笑着安抚门外母亲:
“是因为老鹰刚才又飞来投鸡,那母鸡直接飞我床上被我用睡衣罩上了,您不总是嚷嚷杀鸡熬汤吗?您快拿刀来吧,我去窗外躲躲,膈应。”
白汐随后清楚听到门外母亲微微松气的声音。
“哪儿有在屋里杀的,你先把门打开,我把鸡拿去厨房宰。”
“门钥匙压我爸花盆底下了,您受累开一下,我现在不敢动。”
“瞧把你吓得......”母亲叨咕着跑去客厅窗台,在掀起第五个花盆时才找到门钥匙,又攥着钥匙飞快走回卧室,一把将钥匙头捅进乌黑的锁孔里。
乌黑云层中嗖地冲出一只子弹头般灰色小鸟,像跳出海面的鱼,却迟迟没再落回去,仅留下身后几道云丝,悬在了半空。
胡尔烈此时在空中滑翔,他身下是由无数圆滚滚云朵挤成的一片棉花海洋。
此时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滑行的胡尔烈被这个灰不溜秋,没他爪子大的小鸟儿挡住前路。
胡尔烈偏了角度继续飞行,丝毫没降低速度。
轻松追上胡尔烈的小灰鸟就是必胜鸟一族的族长,外号“平头哥”。
它们虽然只有麻雀大小,却是唯一飞得比鹰族快,还能跟老鹰单打独斗的鸟类,后被穹朝大祭司相中,成了除鹰族外唯一混上军衔的鸟类。
平头哥再次追上胡尔烈,还倒着悬停在他眼前。
胡尔烈黑蒙蒙眼珠如一滴浓墨变得深邃幽厉,似渗出黑血,他喉咙一滚,嗓音嘶哑低沉一字一顿:
“挡路者,杀无赦。”
平头哥翅膀一僵,从天上滑下去几米,之后赶紧又追上胡尔烈,老老实实不再超前,声音战战兢兢:
“尔,尔烈王赎罪,白,白———”
“话都说不利索,一紧张就结巴,大祭司当初怎么选你们报信。”胡尔烈倏地加快速度,把平头哥远远甩在身后。
“白汐!”平头哥猛喊一声,再次加速追上前。
“......他怎么了。”胡尔烈的声音风轻云淡。
“出,出———”
天边骤然传来一声闷雷,被阳光烤得焦黄的棉花糖已变成一片黑色海洋。
“出什么事了。”胡尔烈声音焦躁,“说重点。”
“变,他变成——”
“变成胡秃鹫了?......正常,他昨晚不就已经......”
“不是!”平头哥狠狠摇头,“他变成了金雕!”
“什么!?”胡尔烈猛然一个急停,半晌后低笑一声,“这下倒省事儿了,不用离,更不用娶他了。今天天气不错,染个羽毛去。”
话毕胡尔烈一个俯冲扎进乌压压海洋,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房门被推开,母亲眼前一亮,看到床上果然被睡衣盖着一只鸡,白汐这小子没骗她。
“豁,个头还不小啊。”母亲压低声音猫下腰,轻手轻脚来到床边,下一刻猛扑到母鸡身上锢进怀里,随即转头冲阳台舒畅喊了一声:
“进来吧汐子,瞧你那个小胆儿连鸡都怕,跟你爸一德行!”
白汐此时被母亲牢牢箍在怀里,温暖怀抱又勾出他大滴的眼泪。
白汐好像早就忘了被包裹的感觉,原来被妈妈抱在怀里这么舒服,世上应该没有比母亲怀抱更温暖更踏实的地方了......
父亲走去窗台刷地拉开窗帘,发现阳台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这小子可能翻阳台跑了。”
“准又买咖啡去了。”母亲提着步子迫不及待向厨房走去,“走,我抓着鸡,你来拨毛放血。”
“......这活儿还是你来吧。”
“死老头子啥也指不上,汐子就像你了。快烧水去,我来宰。”
父亲拖着步子走进厨房,在把一锅冷水端上灶台后,弯下腰转动炉灶开关,“打不着,估计没燃气了,要不先把鸡放回笼子里。”
“看书拿放大镜时怎没见你手抖,起来,还能干点儿什么。”母亲猛地伸手转动了黑色灶杆。
黑色螺旋桨般在空中飞速旋转的胡尔烈,在用身体卷起更多气流后,羽箭般弹射而出,势若破竹。
平头哥追在其身后明显吃力,大喊着,“来—来不及——”
“闭嘴!!真该把你舌头割了,白汐要真被宰了,我灭你全族!”
燃气灶上一大锅热水呲呲冒烟,咕嘟响着,大大小小气泡翻滚着破碎。
母亲瘫坐在地上,两眼发直,溅到脸上的一滴浓稠血珠划过她颤抖的嘴唇,从下巴处掉落。
“啪”地一下砸在杀鸡刀上,又流向地上热气腾腾鲜血中,翻滚着破碎......
在两千多米高空时,胡尔烈已用超出人类十倍视力轻松锁定白汐居住的小区。
它调节着瞳孔,一清二楚看到三号楼一单元103室厨房玻璃窗内,白汐的母亲和一旁父亲正在争执。
此时母亲怀中抱着一头鹰,那鹰一动不动呆若木鸡,竟没丝毫反抗......白汐母亲已经伸手在刀架上方摇摆不定,拿捏着该挑哪把刀更趁手。
胡尔烈目光一滞,下一刻再次旋转弹出,如一道黑色闪电撕裂半面天空,又把眼看要追上来的平头哥狠狠甩在身后。
“宗王——您没穿铠甲,危险——”
平头哥的叫声被闷雷淹没,胡尔烈以300公里时速俯冲而下,预计25秒后就能撞碎厨房玻璃把白汐救出来。
随着一声破空嘶鸣,胡尔烈再次加速,柔弱雨点变成根根银针扎进他身体,胡尔烈如今只剩一个念头:
“这混蛋还不能死!”
数秒钟后,一声爆裂声乍响,白汐母亲被一团棕色家伙狠狠撞到身后老伴儿身上,老两口又一齐撞上房门滑倒在地,母亲手里菜刀“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一地斑驳血迹,一地破碎玻璃,夹着雨水的冷风一股脑灌进屋里。
“你没事儿吧?!”白汐父亲紧张扶着老伴儿站起来。
被雨点扎到脸上的母亲一个哆嗦回过神,惨白嘴唇还留着刚才血水划过的印子,声音打颤:
“老头子?刚才飞进来的是头鹰?”
“我都跟你说了你怀里抱的是金雕不是金鸡,你非不信,结果人家家属杀来了吧,还撞得头破血流的,真是造孽。”
“不是,老白......”母亲指着满地玻璃渣中零星闪银光的残片,“刚才那老鹰是不是戴了个头盔?”
“我看你是撞迷糊了吧,那些都是玻璃上头的,行了行了,你快进屋歇着,我来收拾。”
“你等等。”母亲抓住白汐父亲的胳膊,“你现在啥也别干,立刻出去找汐子,我这心噗通噗通跳,总觉孩子是不是出事儿了。”
白汐醒来时发现自己窝在毯子里,暗红毛毯像温柔火苗将湿透羽毛一根根烤干,白汐余光中甚至能看到自己那些金棕羽毛舒服地打起卷儿。
在脑子空转几秒后,白汐想起了一切。
他耳朵里率先冒出的是母亲和父亲在厨房的争吵声,父亲看出自己不是鸡了,还说什么自己是神雕侠侣里的神雕......
母亲说父亲不仅小说看多了,眼睛还瞎,这种羽毛泛光打卷儿又这么肥的,也只能是种鸡,这鸡要是能上天,她名字都倒着写。
“哈哈哈哈......”白汐又一次听到自己滑稽稚嫩的笑声,却也透着清脆悦耳,让他一下子想到自己少年时,想到那些可以肆意笑,尽情输的畅快岁月......
笑着笑着白汐的泪水夺眶而出,奔流不止,狠狠把执拗的羽毛一根根打湿......
“人类多少有点儿病。”
在听到有人说话后,白汐立马抬手擦眼泪,却看到自己呼扇起了近一米长的大翅膀......
白汐苦笑一声收回翅膀,偏头在肩膀上蹭了下。
这时一个灰不溜丢的小鸟落到他身前,灵巧转着头,左右看着他:
“白汐,我知道你此刻心情激动......”
白汐发现眼前小鸟竟也会说人话,当即又嗔笑两声,尾音落在无奈的两下摇头上。
小鸟还在自顾说着:“因为一个是你终于不用再做人,还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另一个则是你本身就拥有迷倒众生的眼睛,倾国倾城的美貌......”
白汐抬手掏耳朵,呼啦一下又展开一米长翅膀,白汐暗骂一声,偏头狠狠蹭了下肩。
“但......你也不能高兴过早,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你特么谁呀。”白汐又一次爆脏字,声音依旧是明亮的少年声,像三月的光。
白汐错了错身子,没舍得从毯子里站起来,此刻心情竟遽然转好,忽然觉着能随时随地,随心所欲说脏话的感觉让人无比畅快。
小鸟摇了摇头,“言语粗鄙。”
白汐却开心地眨眨眼,用肩头顶了顶太阳穴,虽然没找到太阳穴在哪儿,又接着说道:
“爷当了三十多年文明人,变成鸟儿了还特么让我文明?所以你到底是谁,这里是哪儿。”
小鸟朝前蹦了两下,扬了扬头,“我们是战天斗地的‘必胜鸟’一族,而我就是本族族长,你叫我平头哥就行了。”
扑哧一下,白汐笑歪在毯子上,下一刻却又从毯子里掉出去,霎那看到被毛毯覆盖的鸟巢,由横七竖八的结实枝条穿插编成,像一座密不透风永难逃脱的牢笼......
“愚昧无知,眼高于顶。”平头哥摇着头,“人类劣根性,永难根除。”
白汐的笑声没有停止,只是一点点模糊失焦,放浪不羁地荡去天上,又被阴霾吞没......
“我为什么会变成鹰,是不是胡尔烈干的......”白汐没起身,仍然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笑出的泪水悄声滴落。
“先知长老曾说过,当人类真心答应鹰族的求爱,就会变成同类。“平头哥又向白汐靠近了一点,“看来你也是真心不愿再做人,也梦想着天空。”
“哈哈哈哈......”白汐斜了一眼蓝天,“梦想个鸟儿。”
“......”平头哥缓缓叹口气,“但不知为何,你已答应宗王的求爱,却没变成高贵的胡秃鹫,竟变成了金雕......不过金雕一族也不差,乃穹朝利刃受万民敬仰,所以你不用太伤心......”
“我还能变回人吗。”白汐打断平头哥。
“这......必须是你得先成功嫁给向你求偶的对象......”
“嫁给胡秃鹫?”那我不如直接去死,白汐腹诽着冷哼两声,随即声音尖锐,“刚才是哪个孙子把我救了,是你们大王?”
“不是......救你的正是与你同族的当朝第一金雕将军,金映雪。”
“......是个女的?”
“正是。”
“......”
白汐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被带去天上,在恐高晕过去之前,的确闻到一股淡淡兰花香......老鹰也喷香水?
“映雪大将军所向披靡,却因救你进了医院。”
“......你们还有医院?”
“就是人民西路,星八克对面那家动物连锁医院。”
白汐咔吧两下眼没说话。
“宗王亲自送她去的。”平头哥突然叹口气低下头,“这些年我没见宗王怕过什么,长白山雪人的眼珠子都被他抠出来过,但是......”
平头哥像在自言自语,此时也没注意到白汐已经直起身盯着他,眼睛眨成接触不良电灯泡。
“但是在看见映雪将军头破血流那刻,尔烈王竟直接吓出人形,生生从空中掉下几米远。”
说到激动处平头哥加快语速,“之后才又变回真身,疯了似的冲过去带她去医院,把你撂在了山崖上,要不是我留下守着,又唤来士兵给你搬来了巢,说不定这会儿你都滚下......”
“你等等?你们是都能变成人?”
“只有鹰族可变,但也受限。”
白汐:......
白汐抻着脖子四周瞧了瞧,发现远处树上零散落着几头鹰,应该就是平头哥口里说的士兵,“所以......这里特么是悬崖?”
平头哥点点头。
白汐当即哆嗦了下,又立刻踹了脚鸟巢掩盖着胆怯,下一瞬他猛然瞥见自己丑陋的爪子,就像长着黑指甲的狰狞鬼手。
白汐:......
白汐嗖地闭上眼,下一刻又突然一睁眼,朝悬崖边迈前了一步,脆生生笑了两声,“来吧,跟我说说你家大王有多少后宫。”
“......这话说的,整个穹朝唯独鹰族一夫一妻,宗王若要娶妻,更会以身作则,忠贞不二。”
“哈哈哈,那你家大王要是娶了我,岂不断子绝孙了?”白汐笑眯了眼睛,侧着头又朝悬崖走了一步。
“宗王应该不在意,不然他也不会跟你求婚,其实你不清楚,穹朝下一任宗王都是上一任仙逝后从转世灵鹫里找出来的。”
白汐有一搭无一搭听着,他发现自己刚才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跟鸭子似的,当即又把自己逗乐了,随后朝崖边紧走两步,转身坐到地上。
白汐喉咙滚动着朝旁边呸了一口,遮掩着不停发颤的身子:
“我掐指一算,你们大王是不是喜欢金映雪。”
“......嗨,别提了,当初尔烈王差点儿带着将军一起私......”平头哥发现说秃噜嘴立马噤了声。
“?怎么不说了。”
“那个......我先跟你说个事,你有个心准备。”平头哥轻咳一声,“宗王可能不会娶你,因为你变的不是胡秃鹫而是......”
“恩,明白了。”白汐转了转脖子,“金雕找金雕,秃鹫找秃鹫呗。”
“......正是。”
“所以......他能跟金映雪私奔,到我这头金雕就只能悔婚呗。”
平头哥:“......”
“漂亮,当人被人背叛,当鸟儿被鸟儿背叛。”
平头哥:“......”
千米之外,胡尔烈御风而行,早已看到悬崖上的平头哥和白汐,还有周围零零散散的鹰族武士。
又飞行片刻,悬崖上的对话也已悉数飘入胡尔烈耳中。
白汐此时仰望混沌天际,声音夹着笑意和满满嘲谑:
“那个啥,平头老弟,我来给你盘一盘,你听听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平头哥:......
“你家大王用各种方式引诱我嫁给他,虽然我不知道他什么目的,但我一个没留神真就答应了,结果中招儿变成了畜生,又可惜变岔了,于是你家大王翻脸不认人。”
白汐轻轻摇着头,“而他最爱的女人还因我受伤,于是一怒之下,他就把我抛崖毁尸。”
“什么乱七八糟,你除了会编代码还挺会编故事。”平头哥嗓子也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