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爬上礁石,回顾脚下,只有茫茫海水,头顶天空渺远,极目四望更不见陆地与人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触途成滞。
死生绝境,唯在此地。
传闻李氏八百年前为海贼围困之地,贼寇犹如海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李桓岭孤身一人,脚下仅立锥之地,命悬一线。
若非天降霹雳雷霆与之解围,唯恐就没有日后的神曜皇帝。天命不死,天意难违。
江宜坐在鬼牙礁上,此时天色已经只余一点残晖,海面上礁石的倒影狭而尖锐,犹似倒插之锋。他猜测翦英是曾经追随李桓岭麾下的道院师生之一,八百年前战死东海,佩剑水心也随之损毁,剑断人亡。
水心是王者剑,金刚不坏,不会轻易损毁。名剑殒身之战,必然惊心动魄。那么鬼牙礁极有可能就是翦英丧身之地。
如今水心徘徊不去,定然也是对此地有所留恋。无论寸刃击退他多少次,只要不彻底销毁水心剑,他就还会回来。
而要彻底摧毁此剑,因果也系于昔年主人丧命之所。
天黑欲雨,江宜撑开一伞。海上渐渐起风,风中有无数细小如牛毫的锋芒,切割礁石发出鬼哭狼嚎似的可怖之声。
水心来了。
海里出现一个漆黑的影子,犹如迷失了路途,站在礁石上茫然四顾。江宜站起身,从水心的角度,只看见一个被油纸伞遮去大半的白色身形。
黑影向顶端爬来,风嚣更甚,石屑簌簌飘零,仿佛一场早冬的黑雪。水心控制不住溢出的剑气将江宜的伞扫开几道缺口。时雨骤降。江宜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锦面上两行铁画银钩:是是非非多爱憎,颠颠倒倒万事空。
正是江宜管寸刃借来的东西。
锦囊破开,从中喷发无数剑气,洪流一般涌向黑影。两边剑风冲撞迸发出震天彻地的啸响,犹如巨大而尖利指甲擦刮过镜面,江宜一时耳鸣失聪。黑影更如发狂一般,迎流而上,在寸刃的剑风中洗去周身缭绕的黑气,露出水心白净面容——那张平凡的脸上已经满是疯狂与痛苦……
狂风掀飞雨伞,江宜蓦然看见,水心的神情中并没有仇恨。
他不是为了仇与怨留在人间,他的执念只是寻找曾经的主人。翦英既死,千头万绪都没了归宿。
“……”
剑气与剑气的洪流中,水心与江宜四目相对,脚下海水沸腾、身畔风声厉啸,而漩涡中心是无声之地。锦囊中寸刃留下的剑气释放殆尽,风止,衣袖落下,水心断剑来到江宜身前——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谓绝境。
唯在绝境之中置身死地。
唯在死地之中谋取一线生机。
“江宜!”
风流之外,一人渡海而来,一瞬伸手!
然而时机已过,水心断剑插入江宜胸膛,周身黑气爆发,汹涌灌入剑伤之中。刹那间,暴雨悬停,漆黑天空撕开一道裂痕,金色天光从那裂痕中爆发,纵跨南北,犹如一张巨弓!弦声惊发,雷霆降落,天穹之上无数紫蛛爬过,形成一道通天之柱般的巨雷,轰向鬼牙礁——
水心抽出断剑,勉力举起阻挡。
九天神雷寂静地落在那断剑之上。
一切似乎停滞。
水心剑铭文处出现龟裂。
终于,惊电先发,震声后至,几乎掀翻整个东海。在那宏伟的雷声中,水心撕心裂肺地嚎叫,惨白电光照彻永夜,东海经年的秽气一举爆发,黑与白的混沌中,渡海的剑客抽出长剑——
长剑以黑夜为鞘,有如一道匹练,剑铭逐一浮现: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携终
长剑刺在水心体表,天雷笼罩长剑,将其镀成一道光弧,随之缓缓贯进水心身体。水心剑铭文磨去,长剑搅动,终将其体内剑心破碎。水心愣睁双眼,面上疯狂褪去,剩余茫然与惶惑,裂痕爬上脖颈,布满面孔。
“翦……英……翦……英……翦……”
雷光在体内爆发,水心散为碎片,在长剑的剑气中削为无数晶亮粉末,随长风消逝无痕。
大雨仍在流淌。
海面下却是平静世界。
当水心抽出断剑时,江宜就为飓风掀飞,落入水中。海底的秽气一部分聚成黑蛇冲破水面,一部分被他吸引,进入他身体,使江宜沉重地坠向海水深处。
海面上无数斑驳的光影,犹如林荫间遗落的光斑,映在江宜瞳仁中。他却已经看不见,渐无知无觉,黑气的触手将他包裹吞没。天日终结,只有无尽黑夜。
那人抬起头。江宜看见他的脸,苍白而年轻,透着股死气,好像一张泡发的皮。
“我想起来了,他已经死了……我要找到……要找到他的魂魄……”
江宜说:“魂入天,魄入地,你到哪里去找?人死了连转世都没有,万事休矣。”
那人说:“有人告诉我,找到魂,找到魄,人就能回来。”
“是谁?”
“一个魂。我睡了很久,魂来叫醒我,跟我说话。她告诉我,她就是逗留在人间的魂魄之一,有人想使她复活,在人间寻找剩余的二魂七魄。我的主人虽然逝去,但他的魂魄没有回归天地,我还可以找到他。我醒来之后,一直在寻找……”
“荒谬,”江宜讶然,“天轮地轂推动世界运转不休,万物皆有其归宿。身躯腐朽,魂魄便被吸入天地脉中,这是不可抗拒的,又怎么会逗留在人间界。”
那人睁着他死去的眼睛,看着江宜:“那么,它们是什么呢?”
他一指,四周的黑暗转瞬扭曲起来,江宜赫然发现那些竟都是纠结在一起的黑烟,烟雾中无数狰狞变形的脸,拉长揉扁,口中发出无声尖啸,好像攒聚在暗处伺机发难、择人而噬的饿鼠。
“所有人都有来处吗?所有人都有归处吗?无家可归流浪的是谁的魂魄?它们到处流浪,流浪得到处都是,我在它们之中沉睡,我知道没有一个是翦英的魂魄……”
泪水在脸上纵横,他陷入痴狂:“我的主人在一堆破铜烂铁里捡到了我,我找遍整片海,却找不到他的魂魄!翦英!翦英!你到底在哪里?!——不要阻止我!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他手中出现一柄残剑。
江宜低头,看见那破损的残剑插在自己心口。剑格处有斑驳的痕迹,那是曾经的铭文被抹去了。一个人拥有自己的名字,才能独立于众人,一柄剑拥有自己的剑铭,才能修炼出剑心。剑铭已销,剑心即破。
“不要阻止我!不要阻止我!!”
那人在癫狂中染上黑气,化为那黑暗中的群鼠之一。磅礴的黑气纠结而成巨蛇钻入江宜心前伤口,无数絮絮低语、怒吼、惊叫与狂啸在他脑海中炸开,他倒在一滩积水中,感到身躯正在化为一团浆液,即将溶解于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渐渐地,噪声中出现一串寂静的水滴声。
那声音徐徐放大,他意识到是一个人的脚步。一双云履在他眼前驻足。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人,江宜心里的声音说:我认识这个人……是谁?……是谁?……他是谁?……
声音叫嚣着:他是……!他是……!他是……!
我认识你,江宜遗憾地想,我就要死了,可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漆黑的视野里出现一双手。一双洁白的手,修长而有力,抚摸在他僵冷的双眼上。
“我叫商恪。”
商恪走进先帝殿。大殿内明灯常燃,香烛的烟气汇聚而成空中楼阁,仿佛有徐徐袅袅的身影穿行其中。
“商恪……”
“等你很久了……”
蜃境中重重人影七嘴八舌:
“东海秽气一朝清净,商恪你功不可没……”
“没有天弓与丰隆相助,此事难成……”
“你怀中抱的是谁……”
商恪慢将臂弯中漆黑的一条人形放在座前蒲团上,那原来不是盖的玄黑衣物,而是那人身上墨黑的皮肤。细看之下,竟然是无数爬动的黑字。
“可怜……可怜……”
“他已被秽气侵蚀入骨,放任不管,将化为妖邪……”
商恪皱眉:“怎可不管?我原不曾听说过,他的体质能引来秽气。”
“江宜是天书玄台,法宝受到污秽之物觊觎,情有可原……”
“此子是个好材料,不可不搭救一把……”
“除秽若是易事,诸君又何苦日日烦恼?他如今这个下场,如何挽救倒是没个说法……”
商恪冷冷听着,说:“当年江宜为天雷所劈,虚无上人出无根水救他。无根水能否洗去他身上秽气?”
“此法甚妙……”
“可惜已经一年不曾有闻雨师踪迹,又往何处去寻无根水……”
“雨师常驻洞庭霖宫,或可往彼地寻祂……”
“洞庭八百里大旱,雨师早已不在……”
众声一时安静。细听可知蜃境中在低语讨论。
商恪道:“只怕江宜等不了太久。”
一声道:“商恪,如你愿意,可为他念诵消魔智慧玉清隐书。李桓岭之定海枪杀气深重,可镇妖邪,在先帝殿中为他念咒护持七七四十九日,以消魔智慧书平复他身上的秽气。此法可得一时之解,但仍要寻得雨师无根水……”
香烟散去,满室寂静。
蒲团上,秽气满身蛹动,时而露出一寸白皙皮肤,时而团团扭曲犹如狰狞面具。商恪固知江宜早已失却五感,不会再感到痛楚,然而这情形仍令他想起当初那个在床榻上被活剖心肝的孩子。他不由自主握住江宜的手指。
青女半倚在门口,天外已经破晓。
“此子心性太狠,竟然以身入局,引天雷劈打水心剑,误打误撞助你击败水心。”
商恪皱眉:“是误打误撞,还是胸有成竹,你我心知肚明。”
青女唇角微笑:“你是说,我有意引导他?非也。孰轻孰重我岂会不知?江宜有大任在身,区区一只剑鬼,不值当他牺牲自己。他这是为了你。”
“……”
“江宜见你迟迟拿不下水心,便自作主张要助你一臂之力。他早已勘破你与水心一战,成败关键只在剑心境界,因此拿话点你。为保万全,更是舍身引降天雷。他是天命之人,世外天不会眼看他送死,鬼牙礁乃无天无地之绝境,他自己求死,若不是丰隆与天弓出手相救,就魂飞魄散了。他知道自己的重要,对世外天以命相逼,我说他心性狠绝,有什么不对?”
商恪默然不语。
青女又是一笑:“他舍身只为助你,倒也情有可原。你为他诵咒护持,算还了他的因果。”
殿门掩闭,三千明灯光影交织。重楼九层三百六十座神像从四面八方投来目光,当中是堪称庞然大物的神曜皇帝像,无论在大殿的哪个角落,那双慈悲金眼都笼罩而来,在那双金眼面前,一切存在都不值一提。
漆黑的江宜,与盘膝而坐的商恪,在皇帝像前似乎两粒微尘。
青烟晦涩气息弥漫,经咒的吟诵低沉回响……
在黑暗世界里醒来,江宜发现自己没有死。他还活着,活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这里是哪里,他不知道,感官似乎也消失了,犹如自身已变成寂静之海中一只无悲无喜的核舟。舟中承载了很多人,他有所觉察,却不能看见,那些人好像是雕塑、是刻画,生命的形骸具备,生命却是停止的,不能搭话也无法触碰。
核舟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海,仿佛永不能靠岸。
几十年过去——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一瞬间——黑夜中出现了一片陆地。核舟终于停泊,江宜上岸,那舟复又载着满船雕塑渐行渐远。
江宜走在陆地上。陆地亦为夜幕笼罩。然而毕竟是陆地了,天生二气在脱离了混沌之海后创造了人与神,陆地是人的新生。江宜隐约明白过来,核舟搭载的是往生的魂魄,他本来已死去,将随那些魂灵在幽冥世界中畅游,直到被天地脉召唤。
然而,又是谁为他创造了一片陆地?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要往哪里去,很快,也许是很久后,也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他的双脚已充满疲惫,好像生命诞生之初般艰难,世界空无一物,早得像在万物被创造以前。他明白过来自己应该创造些什么。
他应该创造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东西,好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是什么。
还应该创造一个石头,好让自己可以坐在上面休息。
他必须创造一个心中第一时间出现的形象——
因此创造了一座崖。
前面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座高大巨影,它耸立、孤峭,怪石嶙峋,身上的图案好像风生水磨。它出现的一瞬间,江宜心中的声音就说:这是一座山崖。
江宜爬上高崖。他想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于是在崖边坐下。崖边应该有风,风从海面上吹拂而来。海上应该有明月,一轮清晖出现在浓郁的夜色尽头。江宜迎风微眯上双眼,明亮的月华在他眼底闪烁。
他觉得生命应当是这样,在一个夜晚有风有月。
“真美啊。”
“是的。”身边的人认同地说。
“你是我创造的人吗?”江宜问。
那人不说话。
“你是我认识的人吗?”
那人不说话。
“那么,你是我的朋友吗?”
那人还是不言不语。
江宜抱歉地说:“也许你不是,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会不知道你是谁呢?”
“你知道的。”那人说。
江宜困惑。
“你知道的。”那人仍然说。
江宜觉得这人太执着,然而这执着里又有什么东西令他难过——有人这么想做他的朋友,可他却连别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我知道的。他忽然想:其实我是知道的,他是……他是……他是……
明月绽放清晖,微风拂过,水面縠纹从远处蔓延而来,犹如一串踏月的脚步。行步处涟漪荡漾,好像春风里江宜的心情。
“你是商恪。”江宜笑着说。
刹那世界光芒大放,黑暗驱散,夜色褪去。身边那人起身,向着中天高悬的一团明光走去。
“等等我!”江宜大喊,下意识追赶,中天的明光犹如火球一般向他扑来——
江宜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第95章 第95章 梦老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团烛焰,江宜立即意识到这就是那轮黑暗世界中的明月……
他醒得突然,下意识坐起来,撞进一团白云里。
那是一个人的怀抱。那人正探身越过他,去挪开晃眼的香烛,冷不防江宜忽然弹起,忙一手稳住他肩膀:“没事吧?”
那人袖口散发一股浓烈的安息香,使人想起幽静的庙宇与林野。
只见他眉高疏秀,仰月弯弓,端是惹人注目的容颜,又自有一派出世的风度,神藏而不露。
四目相对,江宜傻乎乎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那人一愣,试探江宜脸颊。
江宜笑着抓住他手:“残剑?”
“半君?”
“寸刃?”
“还是……商恪。”
“……”
商恪不动声色,欲将手抽回来。这时大殿外传来一人怒喝:“四十九日已至,到底有救没救,怎么还不开门?!”
另一人声回答:“勿要喧哗。生死有命,自会见分晓。”
江宜听得那声音,十分熟悉,心中正说:这不是——
“是狄飞白,”商恪道,“你被水心剑引发的秽气所伤,命悬一线,唯有以消魔智慧书加持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活命。这些天他一直守在外面。”
此处原来是位于东郡道院先贤塔的先帝大殿,江宜面前的神像岂止威严二字可以形容,巨大的定海神枪在烛火映照中通体闪烁微妙光泽,犹如灵气游走,释放出若有若无的森然气息。
江宜记得商恪说过,此地的定海枪有真无假,乃是诞生于八百年前的真正神器。
“定海枪的杀伐之气可以镇压你体内的秽气,”商恪解释说,“不过,秽气难除,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江宜仰望定海枪,法器之间似乎有独特的感应,他忽有疑问:“定海枪有化形吗?”
商恪摇头。
“那么,为什么水心剑可以?定海枪不是凡器,主人也不是凡人,为什么不能修得器心?”
商恪道:“水心得道,是天时地利人和。我猜想,也许是其主翦英战死之际,将剑心寄托在佩剑身上,方能助水心剑得道化形。”
江宜想起黑暗世界中,水心对他说的话。四十九日时间在那世界中只是一眨眼,水心在他面前化作尖啸的黑色烟气,仿佛只是上一刻。江宜记得自己与水心有过一番交谈,而那些话语直到他恢复了清醒意识,才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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