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训拱手道:“哪里敢。在下心里有数得很。若非大师献策,又怎能不动声色化解了风波、平定了海乱?总制署欠少侠与大师大大的人情,别说找麻烦,二位在我们东郡那可是贵客。”
江宜脸色平淡,回道:“事情还未结束,话不必说太早。我们就到此为止了,之后还有劳宗先生安排。”
“包在我身上。”宗训答应。
江狄二人与宗训分别,码头漫步。
送走王慎后,俨然不必再小心翼翼躲避通缉。
狄飞白道:“那些人还跟着。”
江宜说:“是你的尾巴?”
“怎可能?”狄飞白不屑,“我在河口就甩掉了。应当是你们离开福云居时带上的。一路跟到当铺,又跟到码头。王慎的行踪都在屠破浪掌握中。他不发难,估计是知道了王慎的身份。”
二人从游行的队伍中穿过,身边俱是衣着戏服、涂抹花脸、耍刀弄枪的武生,箭衣褶袴、战裙黄帔,蜡枪一舞褶裙飒然甩开,明翠的颜色遮去半边青天。
“王慎此人,却是没心没肺,对我们不曾有过疑心。想他老爹那种人,居然养出这样的儿子。”狄飞白说。
江宜叹气。
眼前花花绿绿,群魔乱舞,唱得人眼花缭乱,心生烦闷。江宜晃眼见人群外似乎有人正盯着他,一时不留神,武生的把式招呼过来,狄飞白一步上前挡开:“当心!”
队伍过去,人群亦随之移动。
江宜回头看去:“唱的是出什么戏?”
“我哪知道。”
忽然他又看见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牢牢盯着自己。却是个勾肩驼背的老妇。
“那是谁?”狄飞白问。
江宜茫然摇头,只见那老妇抬手招了一招,要他过去。
“我陪你。”狄飞白说。
江宜心中生出熟悉感觉,仿佛在哪儿见过此人,一时又想不起来。那老妇站在人群中,却似乎格格不入,与四周隔绝,犹如一个独立的符号。她在眼前却又不在眼前,在远处也在近处,在彼处也在此处。好似分散而充斥的,又似凝聚而整体的。
“你且等我一会儿。”江宜朝那老妇走去。
老妇外表寻常,不足为道,只是有种神奇的气质。她脸上是漠然神色,嘴角平直,双眼不似老人一般浑浊,而十分清透明亮,当中空无一物,犹如一片白茫茫雪原。
江宜本已没有记忆,然而见到那双眼睛,忽然灵光一现。
“青女阁下?”
老妇说:“我们见过两次,看来你没有印象。”
江宜汗颜,他只记得在先帝殿前见过一次,确实也没怎么注意,当时他一心都在寸刃身上,又被二人谈话内容吸引,忘记了青女的皮囊是何模样。
“你见过我两次,我却见过你三次。”青女说。
她跟在戏班子队尾走动,江宜不得不随她,青女自然挽住江宜一臂,犹如一对寻常祖孙。江宜回头找见狄飞白,二人相视一瞬,狄飞白遂自寻乐子去了。
“曾经世外天圆光池畔,我见过小时候的你。”青女说。
江宜:“…………”
“你小时候没有现在这副精明样,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子。凭我心意,自然是聪明人办事更牢靠,不过,最终还是决定找一个心甘情愿的人。”
“心甘情愿的人?”
“现在看来,是我走眼了,你是可塑之才。凡人有言,内秀于心,大器晚成。美玉之材,候时可见。”
“您说来此是为了一件事,不知是何事?”
青女道:“不必这么客气。你我虽是初见,对我而言你却是故人。我来此自然是为了寸刃与剑鬼之事。”
“这么说,昨夜海上异象果然是他二位引发的。”
青女道:“寸刃有八百年修为,却不能奈何剑鬼。不是因为剑鬼的修为更精深,只是它来历特殊,自身已是金刚不坏。世上有攻无不克之矛,亦有无坚不摧之盾。寸刃若是那支矛,剑鬼就是那面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唯有两败俱伤。”
江宜骇然。
寸刃说得轻巧,江宜只当捉拿剑鬼虽是棘手,却非绝境,如今听青女所说,竟然已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江宜说:“可十五年前,不正是寸刃将翦英镇压在定海枪下?”
青女看他一眼,江宜不知自己说的哪里有问题。
“翦英……翦英是一个人的名字,若说那把断剑,它的剑铭是水心。十五年前寸刃将断剑交到我手里,我曾看见剑镡处刻有此二字。”
江宜喃喃:“幽匣狱底埋,神人水心守……”
青女道:“水心剑是王者之剑。昔年秦王置酒河曲,有金人自水心奉剑而出,令君制有天下。百年之后李氏代秦,水心剑下落不明。如今重见天日,却成残躯。历代持有此剑者,都非泛泛之辈,主人的品格犹如砺石,不断打磨水心自己的剑心,待得它修出成果,就是今天这副模样。江宜,我问你,你觉得谁是天下第一剑客?“
江宜默然。
天下第一这个问题,正如狄飞白所说,后来者无算,岂知未有超越前辈之人?便是前朝,亦有圣人无名。大道至隐,天下至高的剑意也许藏在一花一草一飞叶之中,而非出自鼎鼎有名的剑客手下。
不过,他转念一想,答道:“李桓岭?”
青女幽然道:“李氏继统,收四海百兵,聚之名都,铸以为名剑阙。阙剑大名,已然胜于为他打天下的定海枪。李桓岭便不是天下第一剑客,他也拥有天下第一剑。寸刃将水心剑镇压在天下第一剑之主的大殿下,无心之举令其剑心日夜受到磨砺,十五年后剑心大成,早已不是当初的懵懂小儿,今当刮目相看。寸刃若不能勘破实相,则难以拿下水心。”
“原来是误打误撞,助了翦英修为,”江宜思索一阵,说,“可我知道寸刃境界十分高绝,他未尝不能看出翦英的变化?”
“只怕寸刃为执念所蒙蔽,看不透自己的内心了。”
江宜一愣。
青女手挽着他,步过漫长海岸,游行队伍的喧闹逐渐到了尽头——一座土地庙。
青女说:“寸刃看水心,就像在照镜子。十五年前他虽然击败了水心,却为它所伤,这激起了他的战意。十五年后水心从他亲手布下的禁制中逃离,他虽声称要将水心捉回来,心中未必没有一决生死的念头。”
江宜道:“神仙亦有生死?”
青女远望土地庙,庙宇不知破败几时,颜色早已褪尽,与门前鲜艳招展的游行队伍,犹如一开一败一枯一荣。
“被人遗忘的神会随时间老去,自绝于天地的神则会死去。人之将死,其强烈的情感仍将依托秽气留存世间,神仙之死则其心先死。寸刃想彻底杀死水心,就必要先杀死它的剑心。同样的,若寸刃为水心击败,其剑心死去,神身也会随之崩解,化于清风,消散无形。“
脚下浪涛犹如朵朵白花,拍崖碎成星海。青女虽以佝偻的身形,行走于海天之间,却似有种神性。
江宜听得她说:“东郡是我喜爱居住的地方,道院陪伴了我八百年,我不愿眼见失控的水心将它摧毁。我之能力不如寸刃,若连寸刃都没有办法,只怕东海会毁于水心剑下。”
江宜问:“对付它,只有击败它这一个办法?”
青女不语,默然思索,道:“除非消除它的执念。”
“它的执念在于寻找一个名叫翦英的故人。阁下既然守着东郡道院有数百年光景,可有听说过这个人?”
青女道:“无名小辈,凡人尚不知其名,而况于神乎?你是天书玄台,这种问题就不必问我了。”
与青女土地庙前别过,江宜心神不定,随人群观戏直到游行散去。
回到先前与狄飞白分开的地方,看见他正在路边茶寮闲坐。
“现在去哪里?”狄飞白问。
江宜想了一想:“先回东郡吧,我想再去一次道院。”
二人遂回福云居,赔了马钱,取了前日寄下的马车,沿原路返回东郡。一路无事发生,没有官府追兵,也没有屠破浪的人找麻烦。
屠破浪此时正在申园之中,家人披麻戴孝,堂屋一应素白陈设,为横死的申三守灵。
申三的姬妾与儿女哭天抢地,要屠大老爷为他们报仇。
屠大老爷一声不吭,早知凶手已经出海离去。可他不能抓人,不能发难,甚至不能怪罪于其人。
手下探信归来,堂下使个眼色。
屠破浪敬了申三三炷香,起身离去。
耳室内掩门密谈,屠破浪问:“你亲眼看见他进了那间当铺?”
手下回道:“属下亲眼所见。他交给掌柜一个印章,掌柜的认得他,将他奉为上宾,鞍前马后!”
屠破浪脸色难看,一伸手。手下腰封里掏出一张草纸,递给屠破浪。
纸上赫然是貔貅图章。
屠破浪见之默然。安静良久,示意手下继续。
“属下还看见,他在码头与总制署的人见面。”
“你没看错?!”
“断然不会错!那个人是徐牟幕僚,叫做宗训,常为徐牟私下疏通。见了一面,他就上船走了。属下一路跟踪宗训,宗训出城之后就与总制署的骑队汇合,他带了一物,交给骑队护送,属下看见……”
“你看见什么!"
“属下看见,宗训交给骑队的,正是申老板的首级!!”
屠破浪眼前一抹黑,血色褪尽。
手下连忙扶着他坐下。
屠破浪嘴唇哆嗦,连呼三声:“王征!王征!王征!你竟然与徐牟合谋作弄于我!枉我与你同流一场,为你打通官商,这些年大家共谋富贵,如今你却翻脸不认人!”
屠破浪只觉前途一片昏暗。王征最早发家,之后离开东郡,在海上经营势力。他手下水匪成千上万,屠破浪只是一商人,不敢得罪他,只能仰鼻息而活。东郡池州一带有不少黑商与王征合作,走私药棉木料,大家同流合污、相互牵制,便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肯背叛王征。
“早听说王征的儿子做了总制署的贵客,我原本不信这消息,现在看来竟是真的!可恨!实在可恨!我三兄弟的人头,却成了你王征的投名状,去做官府的走狗!”
“大老爷,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大老爷心乱如麻,无心应答,正这时候,外间通传有人要见大老爷。
“什么人?不见!”
外间说:“那人自报家门,姓宗名训。”
“宗训?”屠破浪诧异,拍案而起怒喝,“他还敢来见我?!”
手下道:“属下去请他离开,就说老爷痛失兄弟,闭门谢客。”
屠破浪面色阴晴不定,冷静下来。宗训虽私下来访,但谁都知道他是代徐牟话事,赶走宗训事小,不给徐牟面子事大。当这关头,连头号倚靠王征都要被徐牟借刀杀人,他屠破浪何德何能敢和徐牟对着干?
思及此处,屠破浪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按捺下悲愤:“请宗先生登堂一叙。”
黄叶萧萧下,秋色连波,山映斜阳。
东郡在昏黄的日暮下,犹如沉睡的秋荷。风雨未至,先起涟漪。徐牟遣人来请,被狄飞白一口回绝,二人住在道院附近的驿店,狄飞白透过窗格看见总制署的人徘徊良久,终于放弃离开,冷笑一声。
江宜和气问道:“徒弟,你怎么总对徐大人抱有怨气?若是为了我去横屿那事,早已过去不提了。”
狄飞白边吃晚饭边说:“我笑他徐牟贪心不足。你帮他算计王慎一场,已是仁至义尽,他又来请我们,岂不是非要将人利用到底?我却看不惯他的作为。”
江宜默然片刻。他知道狄飞白的不满,除了被徐牟利用,更有因手段不光明之故。狄飞白的脾气就如他的剑,直来直去,厌烦一些弯弯绕绕的手段,算计人心、欺骗利用,非君子之为。只因施这一计的人是江宜,狄飞白才愿意配合。
他只是并不同情身为水匪同伙的王慎罢了。
“若是我手握东郡十万水师的,直接与王征开打就是了,谁怕谁?阵前见真章,方为人杰。背后使手段,岂不是怕了那些区区水匪?”
二人一时无话。
狄飞白吸里呼噜吃罢饭菜,方下了火气。想起码头边叫走江宜那老妇,虽是惊鸿一瞥,心头却始终有股奇怪的感觉,问了方知原来是霜神青女。
他被屏翳坑过,破过丰隆的天雷,与世外天冥冥中有一场因缘,能模糊地感受到青女的气质。
“你这一路,总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到哪里都能遇上这些家伙,”狄飞白说,“这位霜神找你,又是为了什么?”
江宜道:“祂只是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
狄飞白眼神将信将疑。
江宜没有回答,心里默默回想那时的场景。青女的确没有要求,却并非没有话外之音,祂暗示江宜要想帮助寸刃,唯有查出翦英的身份。
可这又从何查起?
他原先以为,青女只是想告诉他一些话,才招他同行一段路。只是,何以要跟在戏班游行之后,何以又要在破土地庙前驻足?
青女走后,江宜去土地庙里看过,庙宇前身是座雷公祠,神像早已没了,只有一面斑驳的墙画,乃绘海天一色漆黑如墨,世界风雨中飘摇,天心一道雷霆,犹如巨树的根系,包裹着整座天地,令其重化为一粒种子,旧的消逝新的降临,生与死一同在这雷殛的利刃下发生……
第88章 第88章 青女
似此星辰非昨夜,倚望良宵,只觉城池平静表面下,已是漫江钩与线,待时而举。
南垣门方向,一支骑队星夜入城,经过江宜所在驿店,俯阑下视,但见骑士风帽加身,袍襟猎猎飞扬,掩盖了面容。
骑队一路奔过大道,直抵总制署,当先一人下马。
“是我,有要务禀报总督大人!”那人掀开风帽,却是宗训。
府中亲兵立即通传:“宗先生回来了!”
一行人鱼贯而入,经过回廊天井,到得议事堂。当中唯一人左顾右盼,形容谨慎。
徐牟早已在堂上等待,见到宗训,一时穿堂风声收紧,二人眼神交汇,众人无声。宗训作了郑重一礼,让开半身,露出身后一人。
徐牟不动声色,但等那人揭下帽沿。
“池州屠破浪……”
屠大老爷以民见官之礼,待要跪地:“拜见徐总督!”
徐牟直等得他双膝跪地行罢一礼,方才起见:“屠老板,久闻大名。”
他握住屠破浪两手,手掌宽厚有力,虎口与拇指指节处是坚硬的老茧,此乃久惯习武之人的特质。屠破浪被他手掌捉住,油然生出误入瓮中之感,不禁心境动摇。
他虽从未见过徐牟本尊,却一直暗中与其打交道。东郡池州的黑商与王征水匪联手,劫掠往来商船,走私禁品,皆是踩在徐牟头上动刀,亦有不少时候与徐牟的水师短兵相接。王征善战,人员调动又十分灵活,扒了衣服就躲起来当老实渔民,常叫徐牟空手而归。
因此王征手下一群商人,对徐牟暗加嘲讽,十分看不起。
屠破浪本是因徐牟说服了王征,怀抱着看看他想如何说服自己的心情,前来拜见。目下见了徐大人是此岿然不动的人物,任凭自己五体投地,他硬是受了大礼而面不改色,气度不凡,方才记起徐牟毕竟是朝廷三品大员。
自己一介草民,竟然妄想总督这样的人物,会对自己好言相劝。徐牟若是有心要利用他做些什么,更无需摆鸿门宴,只消随意一个罪名,就能令屠破浪今日走不出总制署的大门。
屠破浪背上一阵发寒。
听得徐牟道:“本官总制东郡池州江宁三地,三年有余。坦白地说,一直有一心腹大患,屠老板想必很清楚。这沿海一带,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东海首患,非王征此人莫属……”
屠破浪:“……”
“王征的本事毋庸置疑,若是生逢乱世,此人当是乱世豪杰。可惜如今天下太平,却容不得他兴风作雨,胡作非为。东郡历来是富庶之地,臂指名都襟带江南,客商海上往来频繁。自从王征崛起,东海沦为他一家之地,不是劫财就是害命,弄得是民不聊生,船商苦不堪言。屠老板,你也是经商之人,你说,面对此等歹徒,官府应当如何作为?”
屠破浪谨言慎行:“草民不知道。实则草民只做陆上生意,与王征这种海贼,并未打过交道。草民听说,徐大人召见草民,乃是为了木材场的生意?前阵子草民木材场的工人伐木,不意跨过边界,进犯了协守总兵冒大人的私宅……”
徐牟挥手示意他住嘴。
议事堂外,侍者上得台阶,与宗训耳语几句。宗训回禀:“大人,宴席已准备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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