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寸刃醒来了,衣衫不整,望向窗外虹气消失的地方,眼中醉意未曾消散。他收回目光,第一次与江宜对视,霎时间江宜双眼为之刺痛,犹如针扎一般。
厢房中一时寂静。
宗训面带惊诧,似有所思。少时,又问:“这星光陷落,代表什么呢?”
“轻则运势走低,重则性命攸关,”江宜答道,“不过,大日既生,星光自该隐没,不必当真,呵呵。”
二人相对无话,心照不宣地忽略了方才紫气冲散残星的一幕。
经此一遭,船上摆出风伯雨师神位,众船员早晚参拜希望能保路途平安。寸刃道是那剑鬼全为生前一腔痴念所化,并不会没事找旁人麻烦,只是那日狭路相逢,被它顺手砍一刀罢了。
这浪客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不仅奇闻怪谈,便连子平斗数都有所涉猎,言谈间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宗训不肯全然信任他,想请江宜与寸刃过过招,然而寸刃却毫无兴趣似的,每逢江宜与他搭话,便支支吾吾、含糊两句罢了。
翌日傍晚,将近陆地,横屿小岛在望。与横屿相连的称东极岛,有户三千余,设一岛司管理城镇集市。进城后满鼻子鱼腥味,集市中贩卖的尽数是鱼虾海鲜,风中一股子咸涩。
听闻东郡有来船,司长率领一干吏员前来迎接。
宗训青衣撒扇,笑面以待,与岛司你来我往。
江宜自去岛上闲逛。
较之东极岛,沧州太和岛仅仅是一块凸出海面的岩山,除却一座岌岌可危的雷音阁,余地寸草不长。走过两条街,身后一人说道:“岛民生活倒是富足。”
江宜回头,跟了他一路的人中,除却宗训遣来的两名随从,还有一个寸刃。
寸刃两臂环胸,臂弯里揽着他的鱼叉,长衫落拓,顾盼之间似对东极岛人极有兴趣。这一岛之民衣着尽都十分讲究,妇女钗环首饰精致名贵,住屋虽然不显,然而细看梁柱木料色中透金,想是名贵材料。
“海上营生竟有如此收入。”寸刃啧啧称奇。
二人相携游玩半天,回去与宗训汇合。岛司招待一行人暂在馆驿落脚。气氛不知怎的有些紧张,只有宗训仍笑意盈盈。
听得寸刃赞叹一路见闻,宗训道:“这是因为,东极岛出了个能干的商人,名王征者,做些木材生意,发了大财接济乡邻。”
江宜又说:“一户之青年男子甚少得见,谋生者非老翁老妪,就是妇女孩童。”
宗训道:“这是因为,商人王征发家后,又干起了劫匪生意,招揽东极岛青壮男子入伙,据横屿为营,专靠打劫过往商船,成了一方海霸。”
“……”
“……”
江宜后知后觉,才明白为何方才那岛司处处谨慎戒备。
原来宗训率领东郡的水师,不是来做客,是来兴师问罪的。
“剑拔弩张谈不上,”宗训说道,“我们一行三百人,其中还有手无寸铁的婢女仆从,能掀起什么风浪?这次只是过来看看。徐大人常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东极岛为何能出一个王征式的人物,王征又为何能发展壮大,他有什么需求与声张,才是我此行想要了解的。”
江宜好笑道:“宗先生原来是来办正事的,把我叫上却是为了什么?”
见宗训笑而不语,他忽然想起码头边见到太常寺三位掾属测算方位,所指似乎就是东极岛方向,难怪那时宗训脸色忽然不对。
莫非此一行,是想请他当面见见王征,算算这位海霸的命数时运?
设想在徐总督治下,养虎为患,出现一位影响帝王星气运的人物,唯恐东郡一应官僚都难辞其咎。
思及此处,江宜大概便心中有数了,怪道一路上宗训总在探问神仙星象之术。
与宗训对视一眼,两人皆心照不宣。
只有浪客寸刃置身事外,带着一脸无知而礼节性的笑容。
宗训道:“这位……寸刃阁下,恕我们之后无暇招待了,到了东极岛您就请自便吧。”
寸刃茫然,微笑:“?”
宗训摆明了不愿再让寸刃同行,此人武艺深藏不露,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加之身份存疑,放任在身边实在难以安心。
寸刃自己也说,上岸后他自有去处,宗训要赶他走,他没有争论,竟然真的提起鱼叉就走了。
江宜心中愈发疑惑,算起来竟未与寸刃说过两句话。向晚时分寸刃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馆驿,江宜找遍屋前院后,不见其人。
东极岛上几乎都是王征耳目,宗训请岛司引见王征,很快便有回音:王老板请东郡来的大人上横屿一叙。只是一行人数不得超过五个。
宗训道:“大师,事到如今我不瞒你,请你前来本意便是见见王征,是否真有成大事的面相。今次您是一定要随我同去横屿,我保证有我宗某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大师你伤一根头发。横屿虽是贼窝,谅他不敢动徐大人的人,我定当保你平安无事。”
江宜道:“事到如今你是不瞒我了,我说不还有用吗?唉,我之性命不必宗先生你担保,只是若果有什么意外,还请让我徒弟狄飞白上岛来给我收尸罢。”
横屿与东极岛之间的滩涂,日落后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显露在外,道路泥泞难行。宗训点了两个兵士随行,与江宜、岛司,一行五人挑风灯走过二里路,脚印一边深一边浅,人几乎陷在其中。
江宜本十分爱干净,此时无可奈何,只能心中唉声叹气。
远远可见横屿丛林密布,树影间唯现几盏若隐若现的火光。
第75章 第75章 王慎
及至上岛,泥滩上已有几人在等候。岛司称呼为首之人“王慎”,碰面后领了一行人钻入老林。
王慎等人态度出人意料,非但没有敌意抗拒,还十分热情,似乎宗训等人是受到邀请来做客的。
横屿的海匪窝建为外寨与内寨。走出丛林是一座石山,山上营寨设置居高临下,有一应防卫兵器、哨楼,外设拒马桩,易守难攻。王慎带众人到得一座营帐,其中竟设了美酒佳肴款待,兼之歌舞伎乐,辉煌享乐,足见这帮海匪财力不凡。
宗训欣然领受,喝了美婢酥手送上的清酒,问:“有道是不请自来非客,今日足感王老板盛情,只是不知主人何在?”
王慎笑道:“诸位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今日时间太晚,不如好吃好喝,好好休息一番,有事明日再说。”
席上众人推杯换盏。
江宜缩在末席,有女端酒服侍,江宜连连推拒——近水湿气重,他已觉得十分不得劲,更不敢沾酒水。那女孩儿笑他腼腆,想挨他近点,见他直往后缩,忍不住面露新奇。
王慎乃王征之子,匪头之一。此人言谈举止十分爽朗,一夜过去,又招待众人在营中参观。横屿有艨艟数十艘停靠水湾,匪兵亦有校场操练。宗训怀疑这是王征背后示意,要用此场面先行震慑于他。
王征无法无天,亦对官府毫无畏惧心理。
他占据横屿为基地,即使外界来攻,也只有滩涂一条路径,一日中多半时辰人不能进船不能行,只能望洋兴叹。早已成为徐总督的一块心病。
宗训与王慎虚与委蛇,只想见到王征。然而一日过去,王征仍不露面。
王慎推说父亲吩咐过他要好生招待客人,又奉上珍馐佳酿拖延两日。
第三日,营帐中宗训与岛司商议:“王征乃是有意避而不见。他虽让自己的儿子出面,款待我们,自己却不发表任何意见。这样下去我们只能无功而返。”
岛司苦笑:“宗先生,王征是孤儿出身,无根之人,这种人是无法被约束的。你连与他对面谈话都做不到,又怎么说服他呢?”
宗训看眼江宜,竟然突发奇想:“大师,有没有什么法术,可以推算其人位置所在?”
“其实,”江宜说,“难道你不知道王征所在何处么?”
宗训一想也是,王征就在这座石山匪寨中,他不想见面,就是只有一门之隔宗训也见不到他。
宗训不死心,又问:“那么有没有穿墙隐身,或者从天而降的术法?”
这回江宜也只有摇头。
外面听人吆喝,道是捉了个什么人,押送去王慎住处。
三人交换眼神,忙出了帐外跟上去,但见三五个匪兵长戟围着一人,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太远,称不上押送,简直像陪同那人自己在营地中行走似的。
而那人背影十分眼熟,手中一柄生了锈的鱼叉。
江宜:“…………”
那厢王慎被人喊来,提着剑:“什么人!”
手下禀报说:“这人海上乘舟过来,在滩涂搁浅,岗哨的兄弟发现了他,但这人不顾警告,自己闯入咱们营中!”
王慎:“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果然,那人开口就是寸刃的声音:“你就是岛主?我在海上迷路,不小心上了你们岛,不必如此刀兵相向吧。”
寸刃身上那件长衫还是宗训借给他的。这人不辞而别,离去数日竟然又在此地重逢,听他的意思,似乎是从东极岛借船出海,不知何所往,无意中随波逐流来到了横屿。
寸刃迤迤然回头,一眼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宗训与江宜,眼前一亮。
“哦,是你们……”
王慎:“咦?你们认识?”
宗训:“不认识!”
江宜:“认识认识,都是误会。”
宗训一手扶额,江宜道:“这位寸刃兄是与我们一同上东极岛的,江湖闲客罢了,没有恶意。”
寸刃立即附和:“是啊,海面雾大,无从辨认方向,不知怎的就漂到这里来。我没有恶意啊。自失了方向被困,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实在狼狈。”
王慎于是命人收起武器,于营帐中准备了酒水吃食,招待寸刃。
宗训满怀困惑,私下问江宜道:“大师,你对这个浪客,倒是信任得很。虽然同行一段,但他究竟什么来路,我们并不清楚。他说自己在海上迷路被困,可是衣着整洁,容貌精神奕奕,哪里有半点窘态?这人先是偷偷跟上了船,现在又跟到横屿来,我倒是愈发怀疑他的用意了。”
江宜心中有盘算,不好告诉他,却知宗训此人心思灵活,不容易被糊弄,于是说:“宗先生,你来横屿是为了见王征,这么些天过去了,不知道你想到办法没有?我有一计或许可以助你。”
“哦?”
“我观察王慎此人,常在校场与部下比试武艺,且他不比骑射不角力,只与人斗剑,屡屡获胜不说。料想他是一个沉迷剑术的武痴,并且水平不低,横屿匪兵之中鲜少有他的对手。对于这种人,追求一败的吸引力更胜于追求一胜。你不能信任寸刃,此人却未必不能为你所用。他技艺卓绝,难有敌手,又突然来到此地,是个变数。宗先生不妨利用此事,激他一激……”
宗训听罢,看江宜的眼神有了变化,陷入思索。
席上王慎又如前几日般,极尽热情款待一行数人。
王慎的母亲是池州人,他本人却从未离开过东极岛,其实见到东郡来人十分高兴,总是打听池州一带的风物人情。
宗训陪他闲扯了几句,终于道:“这几日多劳贤弟招待了,只是始终不见王老板,叫我如何回去交差呀?”
王慎挠头为难。他对宗训的印象很好,这人博学广识,又风趣幽默,为他介绍东郡池州的民俗,没有半点不耐烦,言谈间没有恶意试探。
“实不相瞒,”王慎说,“我爹他其实不在横屿,多日前他就出海去了,何日回来还未定。离开前只让我代理横屿一应事务,诸位若一定要见我爹本人,却是来得不是时候。”
宗训意外,与岛司对视一眼,岛司暗地里打了个手势。
“我等此行并不为为难,”宗训一笑说,“只是代徐大人传个话。王贤弟久在小岛拒门不出,想必没有听说过前阵子且兰府的事。且兰府出了个流民帅,烧杀抢劫无恶不作,率领一帮遗族久据山林为营,以图攻占三座军镇,搅弄风云,掀起战事,搞得且兰府不得安生。且兰府总管麾下有三大千户,各自领兵镇守军镇,为守护一方平安,本想将这伙流民斩草除根……”
王慎听得额上直冒汗。
“但陛下听闻此事,说了六个字:朕为万姓之君。天子代天牧民,天下百姓皆是他的子民。边鄙之民未能晓谕,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朝廷与官府失职。当今圣上是宽仁之君,徐大人亦非不分青红皂白之官。东极岛当年寸草不长穷困潦倒,全赖王老板经商有道,方能改善民生。然而何以有道变无道,现如今屯兵自重,成了一地隐患。徐大人若有意镇压,今日来的就是东郡十万水师,而非我等三个文人。即便是且兰府的流民军,陛下亦愿意倾听其遗族的愿望。况王老板本是商人出身,究竟又什么想不开要与朝廷为敌?若能放下成见,双方对面座谈,兴许能达成一个的和局。”
王慎连称极是,显见是个没有主意之人。王征不在,他又做不了主。
王慎心中发虚,正想像前几日那般顾左右而言他,先将宗训打发了再说,又听宗训道:
“今日我来是诚意满满,而王老板却连一面也不肯见。”
“非是不肯见,实是我爹眼下不在……”
宗训打断道:“是人不在,还是心不在?王贤弟莫非以为我代替徐大人来的,连一点实在消息都不打听一下,就贸然上岛?”
宗训眼中含笑,王慎不敢与他直视。
“王老板就在此地,哪也没去。他不肯见我,派儿子来与我周旋,想如此敷衍我。看来是徐大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罢了。”宗训起身,似乎失望要走。王慎屁股钉在筵席上,垂着头未敢表态。
那岛司本就心中畏惧王征,早已不想留在横屿,见宗训总算收手,当即跟着就要走。
未走出几步,又听宗训以愤然的语气说道:“宗某为徐大人入幕之客,得主家一份俸禄,就要为主家尽心尽力,此乃天经地义。如今王老板不肯见我,我却还想为徐大人争取一番。”
王慎抬头,正见宗训盯着自己。
“王老板有一子为武学奇才,以善使剑闻名,即使一海之隔我也早知晓大名。宗某不占人便宜,习武之人规矩是以力相君,今日我们凭剑为约,一决高下。若是贤弟胜了,我等立即便走,绝不逗留。可倘若是我们技高一筹……”
王慎想不到宗训此时竟提出比武,一时呆愣。
“你就要替我们去劝说王老板,出来一见!”宗训喝道。
帐中众人噤声,落针可闻。
独宗训一人昂然而立。
王慎生在小岛上,打小无事可做,唯有习武,因此成就个武痴。王征请来的武师剑客、高手大侠,无一不在教导王慎不久后就败在他手下。若论比武试剑,王慎有信心绝不会输。
何况,王慎转念一想,宗训说的,即使输了也只不过是帮他们去劝说王征。费点唇舌功夫,两边都不得罪。
“好!”王慎飒然应声,拍案抄起他的佩剑,“想不到宗先生文武双全,今日我与你比试!”
宗训翻起一掌:“且慢,与你比试的人不是我。”
“……”
“而是他。”宗训折起四指,伸出一指,朝向营帐角落。
众人看过去,角落中那人正专心致志剥开蜜炙羊腿的酥壳,挑出其中嫩肉,和清酒顺喉而下。他享用美食,全然未听见众人都说了什么,忽然感到周围安静下来,抬起一张唇边沾油的脸。
正是寸刃。
寸刃一脸茫然。
宗训上前,同他耳语几句。这厢王慎看见寸刃提着一柄鱼叉上前,难以置信:“你的剑呢?”
寸刃道:“这个就是了。”
王慎:“开什么玩笑?宗先生,我见你说得严肃,还以为是认真的,没想到只是讲个笑话?”
寸刃道:“鱼叉怎么了?你也修习武艺,难道不知,剑技的最高境界就是人剑合一、剑从心出,拈花拂叶皆可做剑?”
王慎只觉可笑,心想此人未免自视过高。他自兵阑上取下一剑,扔给寸刃:“我不占你便宜,借你一剑用。”
二人帐前划出一块地,各执一剑。
宗训三人在旁,江宜悄声道:“王慎虽天赋有才,必然不敌寸刃。只盼他能说服王征。”
宗训只笑而不言。
猝然,王慎出剑。他的剑法乃是跟随王征延请的武师学习,号称四方晏平剑,虽然是海贼,剑技却很坦荡。一式封侯挂印,堂堂正正,落向寸刃面门,寸刃以剑鞘格之,须臾拔剑出鞘,锋芒如推窗见雪。
双方见招拆招,你来我往,十数招间已知对方是个中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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