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什么情况?”
“你的谋士宗训,把我师父劫持上船,现在两人已出了东海,不知往哪里去了!”
狄飞白冷冷道:“可别说你不知此事,若无你的示意,宗训什么角色,敢自作主张?!”
徐总督:“少侠莫急,听我一言。”
狄飞白道:“不必多说,我只要你把人还回来!”
徐总督笑道:“少侠何必动这么大的火,宗训所作所为的确未有事先通知我,不过我能猜到他的一些想法。你若沉得住气,就听我解释。若急不可耐,就拿出那支能使唤谢书玉与裴同之的青牛令信,我马上就命船出海,把他们拦回来。”
狄飞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中骤然警惕。
“你什么意思?”
“你们在码头遇见太常寺一行人的事,本官已知道了。宗训所做,只是想为我分忧解难。大师能通鬼神,声名在外,他恐怕是想求大师相助,先太常寺三使者一步,查出东海异象。你要知道司天博士的预言,可大可小,若确有其事,追究起来本官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们又有何干!他的本事,倒也没有大到颠倒乾坤的地步!何必将他牵扯进此事中。”
徐总督一笑:“大师的本事么,不是我们这些凡俗之人可以评价的。不过本官心里也有数。毕竟你父亲那样的人,也拜他为师,如何不能说明他的神通?”
狄飞白本自烦躁难言,听徐总督提及父亲二字,忽然冷静下来。
他的脾气也像剑一般,有时虽冷言冷语以对,仍然藏着锋芒,冷不丁要刺人一下。这一会儿,却好像收起了所有尖刺,突然地沉默了。
“你放心,大师之尊,宗训心中有数。只是举手之劳,求大师相助,不出半月定然还你个毫发无损的人。”
徐总督安然端坐太师交椅,似乎对狄飞白苦口婆心劝说。
这厢终于将他说动,眼看狄飞白认栽,默然起身就要走。
徐总督端起茶碟,还未送至嘴边,走到门前的狄飞白忽然回头:
“你们心里有个屁的数。”
徐总督猛地呛咳起来。
“算计我?”狄飞白淡淡道,“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么?”
他离开议事堂,徐总督方才回过神,一口没动的茶水放回桌面,摊开手心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这一局似乎是将了狄飞白一军,然而……
徐总督回想起少年人那眼神。剑客的眼神总是锋利的,只是再厉害的宝剑,徐总督也有办法让它老实待在剑鞘中。唯有那样一眼,犹如看一只蝼蚁,高高在上,气度如巨厦将倾,徐总督几乎以为自己被碾死了。
“几斤几两……几斤几两?”徐牟念念有词,末了无奈叹一口气。
江宜躲在船尾杀时辰。宗训提着一壶酒前来。
江宜此时再看宗训那一张笑脸,总觉得背后藏着什么算计,也是余悸未消。
“餐风饮露,也是仙人的一种习惯么?”
“仙人哪有这么容易见到,我只是一修士。”
“那日您于总制署园中呼风唤雨,南郊由晴转阴,有此等灵通,称一声仙人又何妨?”
江宜这才相信那天当真是有眼睛藏在暗中。
宗训说道:“我知有大能者,能算古今未来,通天地晓阴阳。宗某不敢班门弄斧,不知大师能否算到,此时我心中在想什么?”
江宜看了看他。
“你在害怕。”
宗训一愣。
“你害怕等我们回去,狄飞白会找你算账。”
宗训破颜大笑,觉得十分有趣。
江宜诚恳地说:“我当真不是什么大师,你不必恭维。其实,所谓呼风唤雨、招雷引电,只是借力而已。借天道自然的力。便如祭祀求雨、焚香请降,只不过我省去了祭祀焚香的过程,教你们误以为那是我自身的本事。”
“话虽如此,能够沟通自然,也是一大本事。想我小时候,也有这一遭,那时高热不退药石罔效,险些夭折,全赖一游方道医,据说为我点香通神,挽留三魂七魄,方才保下一命。因此我幼时常能听见耳边有唼喋之音,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大约是魂魄离体后,能听见自然中精怪魍魉的声音。”
宗训笑道:“长大后就听不见了。小时候告诉别人,都不被相信,爹娘以为我鬼门关前走一遭,中了邪,还有算命的说回来的非是我的魂魄,险些被拉去点了天灯。”
此话十几年后讲来也不免唏嘘。江宜不禁想到自己,未料二人之间还有这共同点,一时亲近不少。
宗训给江宜倒酒,被推辞,也不强求,便席地而坐,自在独酌。
海天一色星河倒悬,可堪美景。不多时晚风吹动云絮遮蔽天空,星光黯淡,海水漆黑,楼船犹如在无尽深渊中行走。
情形摄人,宗训忍不住叹道:“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江宜接道。
二人相视而笑。
当真是上不接天下不连地,宛然有置身天地烘炉之感,只觉其身渺小,生命也如飚尘,奄乎而逝。
生命终有尽时,而天地有终乎?
宗训道:“大师说到仙人,若有人能以一己之力,令星月重现,驱散黑云得见天日,这就是仙人吧!……大师?”
江宜回过神来,方才一刻他简直以为眼前乃是天地终结后的虚无之境。能令重见天日者是神仙,能终结这天日的,又何尝没有伟力?
天地与我携终。
先帝剑诀在他心中,忽然蒙上别的意味。
甲板上一阵骚动。
宗训抓住一个旗兵,问出是前方水面上有船相遇。
楼船上下全副戒备起来。江宜不知他们为何忽然紧张。这船本是战船,通体覆上牛皮作甲胄,等闲冲撞不会造成威胁。
宗训亦是肃然,似乎酒全醒了。往船首去,前方一片黑雾,顺着旗兵手指方向,果然隐约看见一只影子。
犹如匍匐在浓雾后的大鱼,水面上留下深刻的阴影。
楼船的橹已停了,与影子间距离仍在缩短,一时分不清究竟风动帆动。
“是船么?”宗训问。
身旁那旗官回答:“是船,但……体型略小,像是渔船。”
浓雾分开,果然是艘小舟。
众人大惊,此地已离岸一潮远,远海渔船未有这般大小。那船上只有一人站着,广袖博带,船上无桨无橹,却无风自动,缓缓划开水面,向楼船靠近。
空气中微有嗡鸣声,随着小舟靠近,变得清晰刺耳,犹如无数马蜂在耳旁盘旋。众人一齐捂耳,面露惊惧。这小舟情形诡谲非同一般,舟上之人竟似鬼魅一般!
宗训定神朝那舟下看去,水中乱流涌动,似乎无形之手在舟底搅动,助它行进。
“当心!”
宗训尚在惧怖之际,猛然为江宜扯动,只听一声弦断之音,桅竿拦腰切断,半截滑倒下来,在宗训原来站立的地方砸断成两截。宗训心有余悸,忽然凭阑处也有如为刀剑切碎一般断落。
小舟驶来,舟上那人环顾似在找寻,对眼前巨大楼船视若无睹,一双广袖频频轻抖。江宜眼尖瞧见,那人腰畔似乎悬着一柄剑……
江宜豁然明白,那双袖子里藏的乃是持剑之手,颤抖便是出剑。
第一剑斩落桅竿,第二剑劈开甲板,第三剑、第四剑,就将这艘拦路的楼船沉入水中!
这只小舟绝不会回避退让,他只会毁灭所有拦在眼前的障碍。
“卧倒!卧倒!”江宜大喊。
舟中客袖中显现一抹亮色——
众船员东倒西歪,宗训瞠目结舌,却是无法出声。
忽然头顶楼舱中一串疾奔的脚步,继而二楼窗破,一道人影飞出。
江宜卧倒在甲板上,只看见一道灰衣化作长虹。
舟中客袖中抖出一条光亮长蛇,咬向楼船。空中那飞影亦拔出一“剑”。
目瞬之间,两剑相击,迸射出霞光万道。
其威如山崩,其音如剔骨,其色如照霜,其光亮,有如白日射金阙!
霎时间江宜耳朵短暂失聪,只觉眼前清风拂过,舟中客那神秘一剑已被化解。
灰衣剑客落地受身而起,手中长“剑”迎风一擞,原来是柄鱼叉。
满船兵将摔的摔,晕的晕。
江宜与宗训互相搀扶着爬起来,只见海面上那一叶小舟,忽然无声无息从中断开,海水一径渗入,瞬息之间就将小舟淹没。而舟中客纹丝不动,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仍无意识地环顾四周,继而海水没顶,只余一片衣袖坠入黑色海底,终于不见踪迹。
宗训:“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痴人。”灰衣人说。
“这还是个人?”宗训问。
灰衣人道:“从前是。痴人有痴念,终其一生都在为一个念头不停寻找,死后也不甘休。他的修为很高,遇神杀神,遇仙诛仙。你可以叫他剑鬼。”
宗训看一眼江宜,半信半疑,然而江宜也不知道那舟中客什么来路。宗训对灰衣人道:“多亏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上到这船的?!”
这灰衣人所着灰衣,近似江边渔民常见日晒发黄的蓑衣,脚上一双草履,头戴一顶蓑帽。他摘下蓑帽,露出一张英朗的面孔,皮肤晒得黝黑,牙齿则十分洁白,龇牙一笑那表情令宗训幻视,恍然大悟道:“你是东海的渔民?”
“非也,我是一游侠散客。”
宗训:“……”
江宜:“……”
灰衣人掂量手中鱼叉,道:“我在码头用佩剑与渔民换了出海的船只。不过忽然来了一群人,霸占码头,把大家都赶走了。我见岸边停着一艘高大楼船,比我买的小船威风多了,想着上来避避风头,找船主商量一下能否给钱捎我出海。没想到,我在甲板上,就看见有人偷了我的小船。这下我没地方去,只好留在你们船上咯。”
宗训:“………………”
众官兵见宗训不发话,皆戒备起来,暗暗围住那灰衣人。他则毫不在意,一脸坦然,似乎宗训要赶他下船,他也能爽快跳海。
江宜默默捏了把汗,心想凭此人方才惊鸿一剑,这一船的人加起来都不是对手。别看他端得一派的春风化雨,有才之人大多都心高气傲,不宜开罪,便如狄飞白。
宗训则更是心惊肉跳,回想岸边情形,满船兵员竟无一人知道灰衣人是何时上得船来。
“上船之后,你又躲在何处?”
灰衣人答道:“咦?我可没有躲。你们船上侍从好吃好喝招待,我一直在二楼包厢里。不信你可以问问下人们。”
宗训彻底无语了。
他把江宜诓上船,全副精力便都在江宜身上,竟然连二楼一壁之隔多了个陌生人都不知道!
灰衣人道:“刚刚我才发现,偷我船的人,原来就是那只剑鬼。这下船也沉了,海上无处可去,不知能否拜托你们捎我一程?船费我照付不误……哎,我一路仗义疏财,钱都花完了,连剑也抵了出去。这样吧,我可以在船上做工。”
江宜听得想笑。
宗训捏着眉心:“这位……侠士,不知尊姓大名。”
“没有尊姓只有大名,”灰衣人道,“在下单名一个寸字。”
“……”
江宜一阵恍惚:
残缺的残,半生的半。
徐抽寸寸刃,渐弯曲曲肘,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
‘我的意思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不过,确然有种,该要遇见个什么人的感觉……’
狄飞白嘲弄地说:‘你在看什么?等一个有缘人么?’
“为何只有名,没有姓?”宗训问。
灰衣人洒脱道:“无父无母自然无姓,有师有友当然有名。”
宗训仍然心存戒备,他道是此人身份存疑,连真名真姓都不敢透露。只可惜出海在外,无从查证。
“便是你这么说,难道要我们大家都以一个单字称呼阁下?不太合适吧?大师您以为呢?”宗训看向江宜。
江宜微笑道:“这个嘛,不如加一个刃字,合为寸刃。此亦合阁下剑客的身份,不知意下如何?”
宗训:“……”
“哦,我说的有何不妥?”
宗训忍了又忍,把诧异表情收了回去。他本意是让江宜看看面相、算算此人来路,江宜却竟然给人取起名字来。
这时黑雾散去,星辉渐歇,东方天际已然破晓。碧天数道云气,犹如运剑于美玉上錾刻的伤痕,海面一片灿然熔金。寸刃背光而立面目模糊,刹那间数张面孔在眼前重合。
江宜听着自己的心跳。
纵使可以改头换面,然而那一剑的风姿,见者绝难相忘。
第74章 第74章 寸刃
名叫寸的浪客在包厢住下,宗训招来饭菜美酒。一室之隔,江宜一边脱下外袍一边听见他们说话。
宗训的声音道:“幸得阁下武艺高强,出手相助,否则遇到那艘怪船,只怕我们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道阁下是何方人氏,籍贯何在?”
寸刃笑道:“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江宜脱了外衣,露出皮肤上密布的黑色小字。
他猜得不错,方才一瞬间遮天蔽日的黑雾,果然是秽气。随着寸刃一剑斩断小舟,舟中客沉入海中,秽气也消散退去。只看那些留在江宜身上的字虫子一般爬动,有的钻入皮肤深处,有的又从深处浮现浅表,犹如郁律不绝的呐喊,充满了茫然悔恨,仿佛是走失的孩童。
密密麻麻千篇一律,写的全是两个字——“翦”、“英”。
推门进去,宗训正与寸刃说话。他这人狡猾,言谈间滴水不漏,想套寸刃的信息。
只是聊了半天,发现寸刃像面白墙,什么也问不出来。没有姓名、没有来处之人,漂泊为生,出海只为寻访传说中的鲛人秘境。
“曾有渔民捕获海中鲛人,剥皮献礼,其物至今仍保存在东郡某处官邸。虽然谁也没见过,不知传说真假,反正我闲来无事,特意探寻一番。若能也捕捉得个传说之物,拿去换酒钱也够我后半辈子花用了。”
寸刃换了一身干净襕衫,颈下一圈月牙白的风领,模样文质彬彬。原是宗训借的衣服。
他那柄佩剑换来的鱼叉靠在手边,已然锈迹斑斑,难以想象方才寸刃便是以此物击败了舟中客。
婢女上前服侍吃喝,被江宜摆手制止。
那厢宗训与寸刃聊到此行的终点。寸刃说会在靠岸后下船,自寻去处。
江宜听得怀疑,想要插嘴,寸刃却看也不朝他看一眼,自得其乐。
他的面容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气质,似乎与残剑、半君都不一样。
江宜向他右手瞧去,那只手握着酒杯,看不分明。
宗训怀疑他的身份,不愿透露行程,只说船只东去会经过数座海岛,届时可以在横屿停靠。
江宜曾在舆地纪胜中读到,横屿乃是一座相对与世隔绝的海岛,与外界之间只有一条滩涂相连,涨潮时隐没,退潮时显露,一天之中只有固定的几个时辰可以通行。不知宗训去横屿做甚。
他见宗训寸刃二人转而谈论起南北风物异俗,知道宗训又开始试探了,一时无话可说,便径自倚靠窗前。但见旭日东升,晓星已十分黯淡,稀稀落落地半掩幕后。
数日前太常寺夜观星象有异,警示人间有祸乱将危机帝星。
紫微垣居北天中央,众星拱之,象征人间文武百官,如左辅、右弼、天魁、天钺、文昌、文曲等,若有吉星同度会照,可保帝王稳坐庙堂。
此刻时辰未到,天象算不分明。正窗前稍坐,蓦地听见宗训问:“大师白日观星,有何见地?”
宗训已把寸刃灌得晕头转向,扑倒案前。
江宜收回视线,道:“无聊罢了,白天能看见什么。所谓帝星,不入庙无左右为孤君,三方四正满眼恶煞为无道之君,若与七杀同度则草寇霸道,若逢吉星化煞则权势滔天,若有客星进犯则祸乱将生。太常寺以观星为业,又佐以天材地宝,玉鸡谷璧玄黄等物,得出的结论一字千金,较之我们在这里闲聊,更有道理吧。”
宗训道:“话虽有理,能得大师不吝赐教,于我也多有裨益。”
江宜于是诚恳:“我也只是纸上谈兵,比如说这个帝星的庙旺与陷落,也能预示运势起落。设若星光黯淡……”
说时迟那时快,船体猛地颠簸摇晃,似乎遭遇巨浪。窗外看去,不远处海面犹如沸水翻滚,冲天而起一道紫色虹气,直入云霄,天幕中惨淡的晓星皆为之退避。
不多时紫气散去,海面平静,残星已尽数湮没。唯有一方红日徐徐高升。
江宜:“……”
宗训:“……这……”
“这是那剑鬼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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