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机缘,随机应变。”法言道人犹如没看见,径自将信揣了,兜着两手回雷音阁,继续闭门修行。
海浪下的小花随波摇曳。
这时候江宜还不知道他要钱的信又没了回音。
离开且兰府一路向东,越走天气越凉,已是出了暑。人间逢七月,大火向西流,三星低北护,万相拱南州。
二人二骡,行来路上竟也太平。较之沙州与且兰府之行,算得上波平浪静。
江宜道:“为师离开沧州时,只道天下太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谁料一入尘世,却是漫江撒下钩和线,从此钓出是非来。”
狄飞白表情古怪,原来是在憋气。
他听不得江宜自称师父,然而认师亦是他自甘情愿,每到这时候,便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模样。
“离东郡,不知还有多少路程?”
狄飞白道:“涿江已在眼前,不日就能见到东州城楼。听说东郡道院有一座先贤塔,高逾八丈,十里地外都能一眼望见。”
二人骑骡下柳堤,果然侧畔一江碧水滚滚东流。正是一笔划分江南江北的涿水。半君曾说他的老师周游天下,欲往东海去而不得,他便将老师骨灰撒入涿水,共江流东逝。
狄飞白说:“你不要提半君。像我们这样的正常人,死了朋友通常半年之内都不会谈起他。”
“哦,为何?”
“伤心,你懂吗?提一次便伤一次。你这人身体是假的,连心只怕也是假的,估计不会懂。”
江宜道:“非也。若是提也不肯提起,岂不是刻意忘记。斯人已逝,怎能不怀念?”
狄飞白见与他说不通,便道:“那你怎得从不提起残剑兄?残剑兄惊才绝艳,死在碛西那样荒芜之地,我真替他可惜。”
江宜深感认同。
只是他这副样子, 倒显得很轻松似的,令人觉得他不会感到沉重与悲痛。
有时江宜会做同一个梦,似乎是在他从小修行的太和岛海崖之滨,惊涛骇浪,急风骤雨。他寄身之所却十分安定,犹如风雨飘摇之中一叶浮舟,五岁的江宜蜷起小小的身体,缩在小舟中。
然而醒来那坚实的倚靠就消失了。
及近东郡,极目之中一川麦陇翠蒙茸。几处人烟,一座高塔。
东郡位在滨海,乃富饶之地,种稻养鱼、捕虾捉蟹,更兼酿酒、纺织、陶业均较为发达,百姓生活富足。便连东郡出身的官场新贵亦是人数最多。原因八百年前神曜皇帝李桓岭曾在东郡创办了一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院,名号东郡道院。
后世纷纷效仿,乃至东郡书院为全国最盛。
入城之后,狄飞白径自去大吃大喝了一顿,之后又去澡堂,里里外外搓洗干净。总算洗去一路疲乏。
江宜坐在澡堂外门阶等候。东郡日光与且兰府大不同,且兰府太阳好似蒙着一层纱,又如云霭后的一团烟气,东郡太阳则明晃晃、直愣愣。日光落在人身上,虽已近秋,也有一丝温暖。
街道上行人车马如流,一派繁荣景象。
江宜漫无目的,盯着过往行人,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过得片刻,狄飞白一身清爽得出来了,膝盖在江宜背上顶了一下:“看什么呢?”
“……”
狄飞白嘲道:“等一个有缘人么?”
“哦?”江宜奇怪道,“什么意思?”
这一问,狄飞白自己也是一愣,有些犹豫说:“我的意思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不过,确然有种,该要遇见个什么人的感觉……罢了,你就当我一时胡言乱语。”
二人大眼瞪小眼,俱是莫名其妙。
在城中转悠片刻,自去客店放了行李,出来后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座著名的道院先贤塔下。
江宜道:“当年李桓岭平定越雟民乱后,东山复起,受命东郡太守。东郡是他发际的福地,道院培养的青年才俊亦有不少揽入他门下。”
二人抬头仰望,先贤塔基座深藏在几重屋檐与一片青松翠柏之后,塔刹则冲霄而起,远远没入云端。
道院三间四柱牌坊,青玉檐流光溢彩,琉璃的翘角,铜塑的仙鹤龙狮,庄重非同一般。牌坊下不见闲人,唯有一老妪持帚扫落叶。
“不知这道院可是随便能进的?”江宜说。
狄飞白道:“这有何难。你想瞻仰神曜圣迹,就是有规定不许,偷偷溜进去就是了。”
扫叶老妪抬头看他二人。江宜流汗道:“这……偷偷摸摸的事也可以大声说出来么?”
这时一书生从旁经过,狄飞白立即叫他留步。那书生本是道院的学生,听说有人想入内观摩先贤塔,当即道:“这不成问题,道院本就是随意进出。平时有经师讲学,亦对外界开放。若是想参观先贤塔,我领你们去就是了。”
江宜连忙道谢。
那书生姓徐,名少青,自称是东郡人,在道院求学已有十二载。平日里道院门庭冷落,非是不许参观,乃是因城中住民早已见惯不怪,并不争一朝一夕了。
“外地来的,将道院奉为神圣,凡是来到东郡一定要参观道院。实际上对我们而言,只是一间授业解惑的学府。自建府以来八百年不曾中断过它的本职功能,从这等意义上讲,如何不比院中保管的先帝胜迹更值得赞颂呢?”
这书生讲话很有一番见底,江宜不免对他另眼相看。
一旦留心就会发现,徐少青襟衽上别的是一粒玉髓纽,衣着亦剪裁精细、用料讲究,眼见是个富家子。
“二位是哪里来的?”徐少青问。
狄飞白道:“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来的。”
徐少青:“…………”
狄飞白一耸肩:“确然如此。我二人专为巡礼先帝胜迹,已走过许多地方了。”
徐少青了然,拱手以示佩服。
“神曜陛下余烈百代,便说八百年后仍有陛下的敬仰者,也不足为奇。”
“说的是,不过,主要是这家伙一心走遍当年先帝走过的路。我呢,没什么兴趣,陪同他罢了。”
三人在一处庭院池塘前停下,狄飞白道:“所以,这就是东郡道院的先帝胜迹?”
徐少青微微一笑:“非也,请看池碑。”
小池边一座石碑,上书“洗剑池”。
“此乃灵晔将军洗剑之地。”徐少青解释说。
三人继续走,到得一座六角亭前,亭中是坟冢功绩碑。
“所以,”狄飞白又问,“这就是先帝遗迹?”
徐少青又说:“非也,此乃当年九州第一谋士冯仲的衣冠冢。”
“……”
三人复又前行,终于狄飞白忍不住问:“洗剑池是灵晔的,衣冠冢是冯仲的,那什么是神曜皇帝的?”
这时三人走到了道院缃素馆前,只听馆中讲学声阵阵,窗前人影绰绰,秩序井然。
“这里就是先帝胜迹了。”徐少青安然说道。
“你是说,这座道院就是先帝建的?”
二人不免露出失望神色。
“不,”徐少青指着缃素馆重檐中际,双龙戏珠如意斗竖额上,铁画银钩的四个大字说,“这就是先帝胜迹。”
江宜抬头看去,鎏金的字体熠熠生辉,多少年风吹日晒都不曾将它气势劘灭。仿佛先主笔下写出墨迹的一刻,这四个字就得到了永生——
王者不死。
第70章 第70章 徐少青
“这四个字,”狄飞白评价,“王霸有余而内敛不足。骚气有余而高雅不足。悬在道院这等教书育人之地,稍显不恰当。”
江宜为之捏了把汗。
幸而徐少青没有小题大做,宽容一笑道:“道院乃皇家祖庭,莫说这四个字,便是当年先帝信手一笔涂鸦,要挂在缃素馆中庭日日供人瞻仰,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况且这四个字,背后还有一段佳话。”
李桓岭起于越雟之地,授东郡太守职。为平定沿海之乱,征召能人异士入幕,几番斗智斗勇,拨乱诛暴,为后世留下传说无数。其中最著名者,一为谢若朴洗剑池悟道,斩出惊电一剑,荡平寇乱,从此宇内无敌手;二为冯仲运筹入幕,智计百出,不但为东郡之治除旧布新,日后李桓岭争夺天下之基石亦由他一手奠定,虽则居功至伟可惜毕竟短命,终究为草茅之臣,仅留下一方衣冠冢为后世敬仰。
至于李桓岭本人,历尽险象环生而死里求存,深叹自己乃天命所顾,于东郡出征讨伐暴君前,倚马挥毫写下“王者不死”,乃是他那时内心的写照。
“先贤塔中供奉的正是八百年前东郡功臣,据传有一百零八位有名有姓者,三百六十位无名无姓者。我从没数过,不知是不是这个数,每次来此,总是敬拜了先帝像便罢。”徐少青领路,经过缃素馆,来到塔院。
那掀天揭地式的高塔近在眼前。
只有一老耄园吏看守,果然是随便进出。
拾级而上,自宝塔正门进入,便是先帝殿。通高八丈,塔刹顶端一枚火焰宝珠,折射光线正正落在造像面部,端的是宝相庄严。
东郡的这尊先帝像,一手持长枪,一手握书卷,表示陛下武可克定天下、文可治颂百代。
帝像左右两侧,随侍灵晔将军与谋士冯仲。而灵晔的面貌,则又不及清溪关那一座般犀利冷冽,变得庄重许多。可见本尊究竟长个什么样子,都是现世的手艺人说了算。
造像后壁上彩绘,数十名武将手操戟戈于白浪里翻腾。
徐少青见江宜专注看画,解释说:“这画的是……”
“画中是八百年前,神曜陛下尚任东郡太守时,收在座下的五十弟子。其人名讳已不可考,只有些传说故事留下来。这一幅叫做五十弟子斗海贼,不过,有人细数过画中只有四十九个人,且这些弟子皆面目模糊,不辩真容。真真假假,已不可证。”
不见其人而先闻其声。一把嗓子懒洋洋的,含着些逗趣的笑意。座像后转出一人,五指间把玩一把折扇,意态闲散。
那扇柄悬挂的玉珠流苏,被他舞弄得乱红一般。
斯情斯景,何其熟悉。狄飞白立即道:“来了!”
三人俱看向他。
“什么来了?”江宜困惑。
狄飞白说:“哦,没有,只是突然想到将军庙那天也是这样……”
来客转着折扇,没说什么,一双细柳般的眼睛看着倒像狐狸似的。
徐少青道:“宗训,你怎么在此地?”
宗训道:“过来看看你的学业,没找到你人,暂且四处闲逛。”
这两人原来认识。
狄飞白一脸失望,江宜忍不住想他说的等一个有缘人,居然是认真的。
徐少青向宗训介绍两人是外地来的游客,宗训只不住端详狄飞白,看得少侠有些恼火。
不待狄飞白发话,宗训收了扇子一笑,道是徐少青既然有客人要招待,他就不打扰了。语罢果然利索离去。
“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徐少青笑说,“对我就像兄长。二位还要往楼上走么?塔顶俯瞰东郡全景亦是一绝。”
自先贤塔出来,二人对徐少青表示感谢。这书生人也随和,只说留居东郡期间,若要游玩风景名胜,都可来道院找他。
“我见二位与我年岁差相仿佛,大家就当交个朋友,说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徐少青道,“整日待在道院也是无趣。”
人走后,狄飞白问江宜道:“你看他像什么?”
“像好人啊。”江宜很高兴。
“像个无所事事的官家少爷,”狄飞白说,“你看他大白天在外面闲逛,讲经先生见了他,态度却十分客气,一句不曾责问。”
“这也不奇怪,也许是他平日里念书认真。”
二人正走出道院牌坊。道旁不远不近站着一人,招手呼应。
却是方才不久见过的宗训。
“我家老爷有请二位过府一叙。”
狄飞白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对江宜挑眉。意思是,看,少爷的官老子找来了。
“你家老爷是什么人?找我们有什么事?”
宗训微微一笑:“狄少侠与大师去了就知道了。”
狄飞白与江宜一惊,想不起何时同他介绍过自己。宗训语罢也不顾二人是否跟上,一径摇着扇子在前领路。
他身上有种随意闲散,却胜券在握的气质,令狄飞白很是不爽。
“这人如何得知我们?”江宜奇道。
狄飞白不知在想什么,若有所思道:“去了就知道了。”
宗训一路带领,走街窜巷,未几到得一座府宅前。
这时深巷中已不见有人。朱门高墙,两座雕铜镇宅兽,一对漆红抱柱联。
上书:忧社稷万古清风昭日月。
下书:见襟怀千秋至德动湖山。
横匾:军务总制署
府衙大门敞开,两名卫兵式的人物阶前站岗,宗训哗啦一声打开折扇:“二位,里面请吧。”
江宜:“……”
狄飞白:“……”
狄飞白说对了,书生徐少青的老子的确是个官。只是他也没料到,竟是个这么大的官。
这个军务总制,制的乃是东郡、池州、江宁三地兵马,凡有用兵听任调动。专务总督,厘治军民,综制文武,权限极大。
徐少青说宗训乃是他父亲的朋友,如今看来这话只怕半真半假。朋友是假亲近是真,宗训此人兴许乃是总制署的一员掾属。
宗训带路到议事堂前,斜阶前有卫兵把守,道是总督正与人议事,此刻不见旁人。
“二位暂且到耳房歇息片刻,容我前去禀报大人。”宗训道。
宗训往前堂去,江宜忽然说:“我倒觉得,非是大人要见我们,像宗训一定要带咱们见大人?”
只是想不出究竟有什么理由。难道就因为与少爷同游先贤塔?
议事堂上忽然一人声大喊:“我乃奉命调查此事,尔等敢不与行方便?!……”
不知众人谈论了什么,一人怒气冲冲,甩袖而出,身后跟着两名小吏,气急败坏地便从江宜二人身旁经过。
江宜与狄飞白对视一眼。
那厢宗训在堂前招手:“少侠,大师,大人有请。”
上得大堂,那位总督大人正扫席以待。待得见了面却是出乎江宜意料,原因他一路走来,已见过不少青年才俊,如谢白乾谢书玉二人年纪轻轻,又如孔芳珅风度翩翩,再者亦有裴同之庄重肃然。
而东郡这位徐总督却是个笑弥勒似的,大腹便便,笑容如春光满面。
“狄少侠,江大师,久仰大名!”
总督亲自抱拳,二人连忙回礼,一面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久仰?
“两位北上沙州破狼骑,南下丽水平民乱,事迹早已有目共睹,就连建元宫那位只怕也有所耳闻。就差赐赉赏宴,圣上亲表。听宗训说二位此番周游来到我东郡,本官怎能不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两位英雄人物。”
“英雄谈不上,”狄飞白道,“小道消息跑得比人还快。我二人只想随缘游历,并不想与官府扯上关系。”
宗训笑道:“怎么是小道消息。狄少侠挟青牛令信引来天兵,破僚户定且兰,这满朝文武还有不知道的么?”
狄飞白面无表情,不作表示。
“江大师的事迹,虽则不为世人知晓,然而明眼之人却可以猜到,”宗训狡黠地道,“且兰府一夜惊雷鬼影,想必是出自大师之手。不错吧?”
江宜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宗训说:“东郡想尽地主之谊,非是要打扰二位行游,只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在下不才愿为二位充任向导。”
“正是此意,”徐总督道,“二位若无落脚地,在府中辟一处客院居住也无妨。宗训,务必要招待好贵客。”
事后宗训果然吩咐下人,在内府跨院为江宜狄飞白置办了一间院子。仅作暂时落脚,又稍显奢侈,院中假山池水咸备,紫罗檀香床、银平脱食藏,更兼一座金玉立马于假山下,做马踏山岭状,张设别致,推窗可见。
仆人进进出出,在斜廊下铺设长席食案,摆上清酒珍馐。
江宜眼看这幅景象,忍不住问:“我们一路行事,还算低调,怎么忽然间就出了名?”
狄飞白冷笑:“那就说明,只是你以为我们很低调。你以为,真正低调的人,能够接触到沙州守将、且兰府总管、四州指挥这样的人物?用脚趾想也该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你该庆幸只是东郡总督请我们过府一叙,而非皇帝请我们到建元宫文华殿去,解释解释为什么要插手两地军务。”
狄飞白一番危言耸听,说得江宜愣住。
“不过,我也不在乎,”他道,“皇宫我亦能想走就走,来去自如,凭我的本事谁也留不住我。你且放心在总制署白吃白喝,若是他们意图不轨,我带你走便是了。”
相似小说推荐
-
大学生:暴君?我?(引澜风) [穿越重生] 《大学生:暴君?我?》作者:引澜风【完结】晋江VIP2025-1-12完结总书评数:1792 当前被收藏数:3678 营养...
-
卧底成仙君心上人(团叽叽) [玄幻灵异] 《卧底成仙君心上人》作者:团叽叽【完结】晋江VIP2025-1-10正文完结总书评数:746 当前被收藏数: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