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照月发着抖,想答应,却说不出话,他眼前模糊一片,已经什么都看不清。
可他不想再错过曲庭槐任何时间,随意抹了眼,努力睁着去看。
曲庭槐见他看过来,笑笑,起身问周围:“哪位道友借我一把剑?”
顾江雪抬手将腰间的剑抛了过去:“城主请!”
曲庭槐接了剑,手里有酒,亦有剑,他拔剑而出,利刃铿锵。
“一酒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数十载。”
今日没有竹林,但他的剑仍如当年两人初见,潇洒娟狂,笛照月移不开眼,任由鬓发被剑风高高扬起,再轻柔落下。
曲庭槐以剑抛起酒壶,豪饮大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这辈子,籍籍无名,但不负好友,不负子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下,我行我道,虽死不悔。
剑风烈烈,酒意潇潇,曲庭槐大笑挥出最后一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一壶酒很快见底,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曲庭槐收剑。
“替我去看看吧,照月。”
他没什么能留给笛照月的东西,唯有一句话,一个活着的念想。
笛照月不愿遮住眼,只能让自己狼狈的模样被他人尽数看见,晓风干,泪痕残。
他终于点了头。
曲庭槐放心了。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把剑还给顾江雪:“小友,你来帮我?”
顾江雪应了。
又是镇压暴动的祟气,又是拽回凶祟神智,耗费的力气可不小,但好在曲庭槐如今清醒,又自愿离开,送他一程不难办。
顾江雪抬手到跟前,慢慢掐诀。
这是度化邪祟的诀,他手势不快,像是有意延长时间。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曲庭槐和笛照月相顾无言,谁都没移开眼,谁也没再说半个字。
“碧落黄泉,轮回路开。”清光落到曲庭槐身上,顾江雪行礼,送他最后一程,“曲城主,好走。”
楼映台站在他身边,也揖手着礼,肃穆恭敬。
除了笛照月,其余人也纷纷躬身埋首,送别这位英烈。
生前无名,死后长青。
曲庭槐的身影淡化在清光里,化作颗颗尘埃,像萤火,像星子,像他曾经爱看的天灯,随风而去,散入天地。
笛照月就这么看着,在原地站了许久,无人上前打扰。
顾江雪抬眸时,踉跄了下,被楼映台单手扶住。
他外伤刚好全,精力不是鼎盛期,跟楼映台出来这趟,本以为是透口气,没想到又做了苦力。
“没事,”顾江雪道,“抬头时急了点,恍了下神,问题不大。”
楼映台撑着他的手臂:“继续嘴硬,我在听。”
顾江雪多要面子啊,正准备松开楼映台的手臂,却在转眼间看到了笛照月。
笛照月俯身,拾起了空荡荡的酒壶与两个杯盏。
顾江雪忘不了劫境登高楼里,笛照月对曲庭槐那声“让我看看你”。
并不撕心裂肺,但足够痛彻心扉。
顾江雪又想起了重生前,自己落下鬼哭崖时,依稀间听到的、或许属于楼映台的声音。
他按在楼映台胳膊上的手突然就推不开了。
楼映台已经做好顾江雪死鸭子嘴硬,会跟自己来回拉扯的准备了,却感觉手臂上一松一沉,顾江雪居然主动靠了过来。
把大半身子都交给他撑着。
楼映台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眸中带着讶异,慢慢转过视线。
顾江雪却没看他,就这么靠着,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非要扶我,也不是不行,反正是我占便宜了。”
就是耳根有点红,十分欲盖弥彰。
楼映台:“……”
他有点惊奇,也有点不可置信。
楼映台试探着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他耳垂,玉白柔软,而且——滚烫。
顾江雪被惊得一缩,抬手捂住耳朵,瞪圆了一双眼。
又被惊成炸毛的猫球了。
这人居然能羞红了耳朵,楼映台先确认了下:嗯,夕阳是朝西边落的,没有跑到东边。
楼映台:“热?”
他明知故问。
顾江雪也知道自己耳朵在发烫,这下可真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最终,顾公子还是选择了死撑到底:“嗯,有点儿。”
楼映台捻了捻指尖上拿点余温,没有再作声。
他俩一静下来,整座飞花城废墟都静了,云天碧水川一行人从方才起就没说过话。
说什么呢,除祟的事他们没派上用场,而连雾剖白真相时他们又不在,一头雾水从劫境出来,就遇上生离死别的场景。
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容谨不住打量顾江雪,见他应当没受伤,刚想放心,就见他往楼映台身上靠,好像气力不继,没搁稳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关切的眼神没有掩饰,但顾迟居然没跟往常一样冷嘲热讽。
顾迟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笛照月收了酒杯,他眼中血丝未散,周身都笼着倦怠和疲惫,但浓烈的情绪似乎都随着曲庭槐的消散淡了,他又恢复了儒雅书生的模样。
他朝顾江雪和楼映台行礼,谢过他们唤醒曲庭槐。
曲庭槐想让他看看热闹的飞花节,这几日在劫境里,他看过了。
他陪着曲庭槐看过天灯饮过酒,赴了这场迟来的约。
下一场约定,他要独自上路了——去替曲庭槐多看看人间。
飞花城的大门再度打开。
曲庭槐的尸身做了十年阵眼,轻轻一碰就化了灰,笛照月将其收拢在坛,捧在手里。
顾江雪缓了会儿,眼下已经松开楼映台,自己走路了。
连雾拿绳索去拖了四个连家人,顾家一些弟子不知发生何事,给他搭了把手。
走出迷阵时,众人愣了愣。
迷阵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几十人,除了留在外面的顾家弟子和姓连的,剩下的都是凡人。
顾家的弟子靠过来,对顾迟和容谨道:“方才城内动静不小,但隔着迷阵探知不清,没路引,我们没敢贸然闯,发生了何事?”
笛照月是个活人,连雾反应又不对,里面肯定有蹊跷,容谨自己也还没弄明白:“稍后再提。”
城内动静不仅惊了守在外面的修士,也惊了在连家等着的凡人,他们陆陆续续跑了出来,在迷阵外焦急张望。
如今瞧着几人出来,都不约而同看向了笛照月手里捧着的坛盒。
一位少女红了眼,小心问:“是城主吗?”
顾江雪视线略过她鬓边簪的白花,注意到这位女子的眉眼竟和劫境里他们遇上的那位卖花女童有几分相似。
像是幼小的花苗长开了,豆蔻芳华,年龄也对得上。
笛照月捧着骨灰坛,轻轻颔首。
人群一时激动起来。
少女擦了擦眼角:“我一家承蒙城主相救,奶奶前些年走了,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记得在城门重开的那天,来迎接城主。”
她深深拜了下去:“多谢曲城主救命之恩。”
其余飞花城的故人也跟着拜下:“多谢城主救命之恩!”
笛照月在他们齐齐的声音里险些又模糊了眼。
曲庭槐,笛照月轻声道,他们都记着你呢。
曲庭槐被埋在了飞花城门口一株古木下,他在这里,可以枕着明月清风,望着他的城好眠,笛照月只留下了曲庭槐用过的杯盏。
他会带着曲庭槐爱的酒,走过山川四海。
飞花城的故人们等了十年,只为来此恭送城主,送过了,他们也得走了。
曲城主救下的性命,他们会朝前走,好好活,飞花城永远是他们的故乡。
早已长大的卖花女童把鬓边的白花留在了曲庭槐墓边。
风微微拂过花瓣,带起清香,是一场温柔又无声的注视。
待到这些凡人散了,只余他们这些修士的时候,风里气氛悄无声息变了。
笛照月还没有离开,他静静看向在场的连家人。
连家那四人先被送回去疗伤,留了几个跟着连雾在这儿看着曲庭槐下葬,神情都十分紧张。
他们都知道连家做了什么,盼着这次城里的异动不是大乱子,能小事化了,但连雾从城中出来,什么也没说。
他们不知情形,忐忑不安。
但当着外人的面,又没敢开口问连雾。
顾迟目光梭巡过顾江雪和楼映台,上前一步:“喂——”
“锵”地一声,顾江雪推开剑刃,寒芒出鞘。
顾迟给吓了一跳,险些以为顾江雪要动手,但发现顾江雪看的不是他。
“连家监守自盗,扰逝者安息,致亡魂堕为邪祟。”顾江雪走到笛照月前方,剑尖斜指大地,面上一应表情收拢,只余下漠然冰冷。
他替笛照月把话说了:“我等即刻传讯,请神君座下奉神司前来裁决,在此之前,连家人不得妄动。”
连家诸人登时魂飞胆丧,惊惶看向连雾。
连雾顶着他们的视线,却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连家知错,家主连雾领连家三十五人,听候发落。”
笛照月看着立在自己面前少年颀长身影,觉得传闻果真不可尽信。
顾江雪如今在外名声很不好,传言面目全非,有说他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用邪术迷惑了奉神司;还有人说他白眼狼,对顾家做过许多不耻之事。
可他碰上的顾江雪,玉魂雪魄,有君子之风。
根本不是传闻中的邪魔外道。
难怪楼映台愿意站在他身边。
楼映台此刻就与顾江雪并肩,龙瞳重新亮了起来,无声盯住了神色各异的连家人,若有人敢拔剑,先对上的会是楼映台。
龙有逆鳞,谁也不能碰。
第18章 祝你们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顾江雪和楼映台曾在奉神司求学问道,也会帮忙处理些事,所以对奉神司的流程很熟。
其实按理,年纪尚小的外家学子不该接触或繁杂或带危险的内务,但他们不同。
因为厉害。
两个人再加上薛风竹,都是有先天灵宝的奇才,这三个人,比奉神司寻常弟子好使。
漱玉道尊给他们临时腰牌的时候,是有人反对过的。
毕竟三个人都是仙门大家的少主,万一磕了碰了,他们不好交代。
哪怕他们自愿写下契约书,也叫人放心不下。
漱玉道尊:“少年人总是要历练,他们护身手段也很多,不妨事。”
奉神司的人:“可……”
漱玉道尊柔声:“实在不放心,你去跟他们打一场,赢了顺你的意,输了让你的位。”他一副非常温和好说话的模样,“如何?”
底下的人闭嘴了。
降春神君没沉睡时,奉神司以祂为首,后来神君闭关,长老们虽隐有派系,但漱玉道尊这个神君亲手制作的傀儡,说话还是极具分量。
毕竟他是神君的象征之一。
为什么是之一呢,因为跟在神君身边最久的另有其人。
顾江雪一行人在连雾的自愿配合下暂时封锁连家宅邸,给奉神司传了讯,约莫两个时辰后,奉神司的人赶到了。
来的正是陪伴降春神君五百年之久的,持渊君莫执。
来的这么快,而且来的怎么是他?
这位道君分量可太重了。
顾江雪和楼映台行礼时,心中同时想着。
莫执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抬手冲他俩打招呼:“我刚好在附近,就顺道过来了。”
莫执长得俊美,穿着身雾紫衣裳,从头到脚戴了不少银饰,腰佩弯刀,还挂着一枚银铃,是他惯用的法器,走起路来叮当乱响。
平时听着好听,但若莫执步履缓慢,一步一响,铃声就重了起来,听久了跟招魂似的。
据说莫执曾经也兢兢业业,但神君沉睡后,他就给自己请了闲,常规事务全部推了出去,偶尔随心帮帮忙,十分自在。
莫执并非人类,本体是天地一灵物,具体是什么无人知晓,顾江雪好奇问过,他就神秘一笑:“我本体吓人,可不能随便给你们看。”
大约是种很厉害的灵物。
莫执毫无前辈架子,伸手要来搭楼映台的肩膀,跟几个小孩儿哥俩好似的,但楼映台往后退半步,居然就这么躲开了。
“嘿,你!”莫执指指点点,“洁癖不会更严重了吧,我身上又不脏,你躲什么!”
楼映台不言,看着是恭敬有加的后辈,但,不给靠就是不给靠。
莫执无语,胳膊一伸把顾江雪揽了过来:“还是小江雪有意思,是吧?”
在奉神司的时候,如果说漱玉道尊对他们是纵容,那么莫执就是能跟小辈打成一片,一起厮混的。
顾江雪对他的随性见怪不怪,刚要开口,莫执的手突然往下滑,一把搭住了他手腕。
命门被制,顾江雪瞳孔骤然缩紧。
但他没轻举妄动。
“稀奇。”莫执搭着他的脉搏,“真是半个魔,漱玉留给你的印能帮你压压魔气,是好东西。”
莫执笑眯眯松开手:“虽然如果你完全堕魔,他会顺着来杀你就是了。”
顾江雪收回手腕,也盈盈笑:“那我不能辜负漱玉道尊好意,得想法子除了这魔气。”
他俩对着笑,场面和煦又古怪,楼映台面无表情:都是千年的狐狸,对着玩聊斋也玩不腻。
“连家事情始末我已知晓,”莫执朝身后弟子招手,“他们怎么说?”
弟子已经初步查过,回禀:“连家上交了路引,我们入城后发现了度祟痕迹,从连府上搜出祟气还未化干净的器物,连雾供认不讳,自愿赴奉神司受罚。”
“有人试图逃跑,”一弟子道,“已被镇压。”
莫执摸摸下巴:“连家人都得带走,一大家子,肯定有不愿受罚的,也有想帮着顶罚的,怎么量刑,还得回去再细审。”
他又点了点顾江雪:“你小子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走哪儿哪儿出麻烦。”
“这话不对啊持渊君,”顾江雪不以为忤,反给自己贴金,“分明是哪儿有麻烦我去哪儿。”
话一颠倒,意思就完全变了,莫执乐不可支:“唉,我真是喜欢你这张嘴,你们学完离开,我怪无聊的,要没地方去,不如来我们奉神司?”
他发间银饰晃动,微微一笑:“做我麾下弟子,如何?”
瞧瞧人家的路数,鬼哭崖下奉神司弟子只知道强横要把顾江雪缉拿归案,持渊君一出手,就是和风细雨,可不仅能名正言顺看管顾江雪,还能让奉神司多个免费干活的。
姜还是老的辣,多学多看。
顾江雪还没回话,沉默许久的楼映台终于开了金口:“他有去处。”
“噢,楼外楼?”莫执有所耳闻,“你们生了个蛋,闹得沸沸扬扬。”他很感兴趣,“蛋呢,我瞧瞧。”
楼映台:“……”
果然,不管听多少次,“生了个蛋”这句话还是让顾江雪眼角一抽,他可不想小倒霉蛋被人围观,张口就编:“睡觉呢,它不爱被打扰。”
莫执也不是非得看,他目光饶有兴致从楼映台和顾江雪身上转过:“行吧,看来你舍不得离开楼家,什么时候请喜酒,记得给我递帖子。”
顾江雪:“……”
楼映台嘴唇翕动,他慢了半步,顾江雪已经抢过了话头:“以我们的年龄,还不急。”
莫执摊手:“孩子都有了却不合籍,看来是我不懂最近的小年轻。”
楼映台抿紧唇线,把没能出口的话散了。
那头奉神司弟子带着连家人过来,都缚了手,身上贴了压制修为的符咒,莫执偏头:“你们带着人启程,我还有事,暂时不回去。”
他好像真只是因为离得近,顺便过来看一眼,不等全部连家人被送上云舟,挥挥手就自个儿走了。
来去随意,奉神司内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清闲的人了。
连家人陆续被押上云舟,连雾处在最末端,连家人有些垂头丧气,有些挣扎不甘,还时不时回过头来骂连雾,骂得相当难听。
随他们怎么骂,连雾没什么表情,他也被缚了双手,但眉眼是这些年来难得的坦然,压在他身上那座无形的山终于被挪开了。
至少再也不用日夜良心不安,辗转反侧。
连雾正把咒骂当消遣,兀自出神,却发现顾江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
他以为顾江雪还有什么说教,正准备洗耳恭听,却发现顾江雪对自己传音入密。
并且还在两人身边加了个小结界,双重保障以防偷听。
连雾愣了愣:什么话需要这么小心?
奉神司的弟子看了他们一眼,有人记着顾江雪身上说不清的官司,想上前,有弟子道:“连家犯的事证据确凿又都承认了,说什么悄悄话连雾也逃不开,随他们去。”
奉神司弟子便没靠近。
顾江雪这才传音给连雾:“我用法眼看过你们家众人的业障,我总觉得很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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