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连雾的爷爷带着几个连家的好手死在了飞花城,本来连家就小,这下能干的几乎都折损殆尽。
整个族里群龙无首,剩下的叔伯都是些酒囊饭袋,给英烈们设的衣冠灵堂还没撤,就先打起了家财的主意。
吵了好些日子,外姓门人看连家已经不成气候,陆续离开,连家自己也走了些,余下的连家人,只能矮子里拔高个儿,找个挑大梁的。
连雾那时候也就十一二岁,只觉得家里乌烟瘴气,头疼得想避开,总算吵完重归清净,人少就少吧,日子也能过。
族里愈发拮据,弟子们修炼用的法宝灵器坏了修,修了坏,灵石根本不够。
出去接活赚钱吧,太难的接不了,修为低;只能接些除小祟或者摆风水之类的活儿,钱不多,还不一定抢得到。
连雾自己能忍,不代表族里所有人都能接受连家愈发没落,再这么下去,连家就得从仙门变成凡门了。
飞花城闭城后的第三年,就有主事人提了句:“我们有路引,悄悄进城,小心绕开城内阵法,拿点东西就走,如何?”
城主府再怎么小,里面能用的宝贝也肯定比现在的连家多,与其搁在城里浪费,不如拿出来造福他人。
“若老爷子没折在飞花城,我们何至于落魄至此,就当给我们的补偿了!”
连雾第一次听到这个提议,目瞪口呆,只觉开口的人失心疯了,显然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当时几乎所有人强烈反对,缺德的事不能干。
连雾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但一年年过去,日子更加难熬,弟子们修炼之途困难重重,去灵气高的地方吧,又因为傍身东西不够,随时有送命的风险。
随着遭遇瓶颈的、残了废了的人越来越多,入飞花城的提议再度被提起,一次、两次……反对的声音逐渐减少。
终于在第七年的时候,主事的众人一致通过了提议。
“此事万万不可!”连雾在堂外不顾礼节拦下诸位长辈,“飞花城一战有功德,城中还有惨死的凡人,连家万一染了业障,子孙都得跟着遭殃!”
他们看着这个如今小辈中最出众的孩子,沉默片刻,按住他的肩膀:“小心些就行了。”
连雾着急:“但是——”
“前天刚有两个弟子的尸身抬了回来,你看到了吗!”那长辈骤然收紧手指,按得连雾肩骨生疼,他眼中布满血丝,尽是决绝:“眼下尚不能保,还谈什么以后!”
连雾的话卡在喉咙中,再说不出。
他想说以后就做凡人,平平淡淡一辈子挺好,可他已经踏上修途,不是个寿命短暂的凡人,他没资格说这句话。
他若说了,连家其余人就能对他口诛笔伐:连家把你培养成修士,你居然想让以后的孩子们都只能做个凡人,凭什么只有你享受好处,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他拦不住,于是几年后的今天,终于东窗事发。
“因为城里东西沾着祟气,所以一次不敢多拿,头回就拿了两样,带出来后还花了很长时间净祟。”神庙里,连雾哑着嗓音道,“所有人都小心避开阵法符文,第一次也没出什么事。”
就是因为没出事,尝到了甜头,便再也停不下来。
“也不知是因为祟气,还是因为业障,连家许多人从去年开始,身体就不大好,我们家没人能开法眼,所以搞不清楚原因。”说到这里,他既自嘲,又难过,“五叔去后,家主位置落到我身上。”
连雾嘴里的血味化不开,他咽了咽:“我想停,但其他人已经不许了,五叔没有把路引给我,我偷了一回,又被他们偷了回去。”
这些人心存侥幸,从可能不会影响飞花城阵法起他们就想了,可能不会染业障呢?可能不会跟五爷一样死掉呢?
所有的侥幸都源于贪欲,直到不幸真正降临。
谁也说不好曲庭槐化祟究竟是这次的四个人出了岔子,还是先前就有连家人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日积月累,终于酿成大祸。
连雾说出了所有,顾江雪和楼映台默然无声,笛照月手中的剑“当啷”坠地,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拿不稳了。
笛照月双眼通红:“十年前我应约前来与他共度飞花节,但我迟到了,所以这次我提前来了,我提前了半月,没让人瞧见,反倒是让我发现了你们的歹行。”
他不敢再迟到,一次迟到,让他和曲庭槐错过一生,从此阴阳两隔,不复得见。
他怕了,早早赶来,独自缅怀,却不想竟撞见了连家人提前入城。
笛照月自己就是阵师,如果让他进城,他有把握绝对不会影响曲庭槐的阵法,但他没有。
十年内一次都没有。
因为他怕自己看到阵眼里的曲庭槐,就会不顾一切把他的尸骨带出来。
那样曲庭槐的心血就功亏一篑了。
所以他忍了十年,十年啊,笛照月心知人性卑劣,他不敢赌自己的人性,不敢来看曲庭槐一眼。
可有人敢赌。
“你们怎么敢啊,”笛照月喑哑难鸣,“你们怎么敢啊!”
据载,成为祟的过程是很难受的,死去的人被强留在人间徘徊不去,本就是逆势而为。
尤其在知晓自己已经死亡的那一刹那,天崩地裂,孤魂悲鸣,连灵魂都要撕成片。
曲庭槐救了那么多人,他凭什么要经受这样的苦!
笛照月眼中恨意通红得能滴血:“我恨不得杀了他们,但又想连家绝不止四个人如此,就留着他们作饵,如今也好,连家全族都该还债,一个也别想跑!”
连雾没有再看他,他在昏黄的烛火中疲惫地仰头,似乎想去看看神像:“我最初是反对,可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连家就真的错了吗?我爷爷叔父为飞花城舍命,他们除了名声,还留下了什么,连家这么艰难,也只是给自己找条活着的路而已!”
连雾说着说着,仿佛把自己说动了,失焦的眸子映着被吊在半空的连家弟子惨状,他渐渐蔓延癫狂:“没错,我们没——”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连雾癫乱的话,顾江雪的手重重落下,毫不留情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力道很大,打得连雾眼冒金星双耳嗡鸣,目眩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顾江雪一张脸无悲无喜,在这一刻,竟比庙宇中的神像还令人不敢逼视,他揪住连雾的领口,直接扯断了绳索,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顾江雪声音没有温度:“你真这么想?”
连雾头晕目眩,艰难张口:“我……”
顾江雪将他提到笛照月跟前,摁着他的脑袋逼他看向笛照月:“看着,听着。”
顾江雪问笛照月:“这里四个连家弟子,你就算想把他们当诱饵,大可以只留一个,其余都杀了,你为什么没有?”
笛照月眼中的恨意在这句话中褪去,红着的眼睛被悲伤尽数占据,他嘴唇微微开阖好几次,都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连雾愣愣地看着他。
“他为救人舍了命。”笛照月双肩委顿,字字泣声,“我怎么能让血污了他安眠的地方啊!”
顾江雪松开手,连雾就这么滑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没了魂的躯壳,顾江雪的声音从他头顶而来:“听清楚了?”
岁月磋磨,有人历经百难,初心不负,可有人不仅碎了骨,还碎了心,从此走上不归路,再也找不到来处。
“你若真觉得没错,不会藏路引,不会劝,何必这种时候破罐子破摔,真骗得了你自己?”顾江雪声如落雪,冷,却让人清醒,“连家错了就是错了,你是家主,要带着连家一起承了因果报应,当然,除非你能放着连家不管。”
放着连家不管……
他不能。
人活在世上,总是会被不同的东西牵绊,连家给他的不止有负担,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亲眷,长辈的回护、兄弟姊妹的玩闹,也是他的慰藉。
是他的家。
连雾跪坐在地,已是泪流满面。
他嘴唇嗫嚅。
良久后,连雾躬身,抬不起的头砸到地上,嗓子里溢出一句沙哑的音:“对不起……”
烛火微动,生灵的悲苦落在地上,神庙的微光也驱不散沉沉阴霾。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皆无言,先抬手把四个半死不活的连家弟子放了下来。
笛照月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活着受罚。
仙门中的事,众人大多相信秉公执道的奉神司,楼映台问笛照月:“要连家交予奉神司处置?”
笛照月还陷在心绪潮涌中没出来,只无言颔首。
顾江雪看着笛照月,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世事无常。
他们本想等笛照月先缓缓,岂料下一瞬,神庙忽然猛地震颤起来。
地动山摇,天穹振声。
顾江雪和楼映台登时一凛,立刻用灵力拉了庙宇内所有人出去。
刚踏出门楣,远方就有祟气拔地而起,石破天惊。
是城主府的方向。
顾江雪愕然:“……曲城主?”
失控了?
笛照月茫然抬首,愣愣地看向那将天地翻搅的黑雾,顾江雪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结印。
他眼中绽出金色莲花的虚影,天地万象,法眼洞开!
连家这样的小修,一家子没人能开法眼,而大多修士开法眼都会消耗不少精力灵力,也不能随便用。
唯有顾江雪是天生法眼,想开就能开,
法眼也有不同,顾江雪眸中生莲,灼华含光,月白罗裳笼着玉魂雪魄,恍惚间,他竟比身后泥做的雕塑更像神明。
笛照月没有抵挡法眼的修为和法器,顾江雪很快在他身上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一个正在消散的祟印。
顾江雪眼中的金莲轻轻敛去。
“方才的话,曲城主应当都听见了。”顾江雪说。
他知道了真相。
故里繁华,飞花城大梦一场,曲庭槐要醒了。
第15章 楼映台揽住顾江雪的腰,毫不……
曲庭槐其实隐约察觉了自己不对劲,也觉得笛照月有什么瞒着他。
所以笛照月在深夜出去的时候,曲庭槐偷偷在他身上留了个印。
在他眼里,自己用的是灵力,但殊不知,其实是祟气。
祟印将庙宇里的对话传了过来,将所有线索一串,惊雷劈入脑海。
谁变成祟了……我吗?
曲庭槐茫然。
城主府祟气冲天,狂风四起搅动风云,黑雾凝成的漩涡直贯天地,只听得轰隆声响,大片屋墙摧枯拉朽般崩裂。
容谨本来还在看着三个受伤的弟子出神,察觉异变,连忙每人拍了张符,把人叫醒了。
顾迟和剩下的弟子赶在屋子倾塌前跃身而起,看见容谨领着三个面上淤青未消灰头土脸的人往回赶,惊道:“出什么事了?”
被揍的一个弟子忙道:“一个鬼面人袭击我们,幸亏大师兄及时赶到!”
“鬼面人?”顾迟心头咯噔。
他找幽鬼找得快发疯,听到鬼面人首先就想到他,简直草木皆兵。
容谨把话带走了:“祟气爆发,很可能是曲城主醒了。”
顾迟深呼吸,按下心头的狂跳,咬咬牙暂不去想幽鬼:“走,先去看看。”
若祟清醒过来,劫境就是他的地盘,躲哪儿都不安全,不如直接到跟前,还能把握情况。
出事的确实是曲庭槐。
同在城主府,云天碧水川的人很快赶到,肆虐的祟气狂暴浑厚,裹着中心的黑影,乱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根本看不清。
顾迟抬手挡着风,在大作的风声里抬高嗓音:“楼外楼的人呢!?”
总不能隔壁院子塌的时候被压死了吧。
这么近的距离,楼映台跟顾江雪去哪儿了?
容谨也在风中回道:“不知,或许他们有自己的打算。”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刚落,他们念叨的人就到了。
连雾落地的时候跌了一下,四个弟子被他先留在了城郊空地,他没脸当着笛照月的面疗伤,因此是带着伤跟人一起赶过来的。
顾家人意外地看向最后一个人,笛照月。
笛照月身上故意沾染的祟气已经淡了,生机浮现,因此他们都能发现问题:“活人!?”
他们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东西?
浓郁的祟气吞没了曲庭槐的身影,空隙间,影影绰绰只能瞧见他似乎正跪坐在地,死死抱着自己的头。
笛照月只踉跄了一下,而后就不顾一切往祟气里冲。
他运起灵力,仓促在周身下了防护阵,随着他一步步往里踏,灵光和阵法一点点被祟气击碎蚕食,罡风割过他周身,留下一道道伤口。
“笛照月!”顾江雪在身后叫他,“别再靠近了!”
笛照月却不闻不问。
又一道祟气成刀,劈过他肩膀,登时血流如注,笛照月痛哼,但仍旧不退。
“我得去,”他喃喃道,“我不能再留他一个人……”
他错过了初夏的一场约,从此抱憾终身,他不愿再后悔。
祟气咆哮起来,顾江雪瞳孔一缩:曲庭槐身边正在凝出第二重劫境!
他痛得不愿醒来,企图用层层劫境裹住自己。
劫境虚实结合,这里也是真实的飞花城旧址,必须压制祟气,否则任由他这么失控下去,方圆都得遭殃!
容谨:“不好,必须把祟气锁住!”
顾迟几乎要睁不开眼:“这谁挡得住!?”
就是把留在连家宅邸那些顾家弟子一起叫过来,也未必拦得住!
这就是能造劫境的凶祟,修为的差距太过分明。
怕不是得那些道尊道君出手才行。
顾迟暗骂一声,摸出碧水幡,正拼命想该怎么下手,身侧突然金光大盛!
一瞬间,潮水般往外扑的祟气如同撞上一面结实的墙,就这么被拦下了。
顾迟猛地侧头。
是顾江雪。
顾江雪召出了九瓣金莲。
熠熠金光看似柔和,却坚不可摧,顾江雪四周光芒大盛,将祟气抵御在外。
莲花飞速转动,仔细看便能瞧出,它不仅抗住了祟气,它甚至还在吸收祟气!
这就是顾江雪先天灵宝的能耐,万物之气,管你灵气祟气甚至魔气,它都能将其化为最纯粹的清气,从而吸收,不仅可用以抵御攻势,还能还击。
是盾也是矛,当然,扛不扛得住,能扛多少,就全看顾江雪的本事。
在金莲暂时阻挡祟气蔓延的时候,楼映台拔剑起手。
他飞身跃至半空,双指并拢,灵光擦过剑身,宝剑瞬间灵气大盛。
剑名同尘,是楼映台叩道所用之剑,伴他至今,剑与主已经浑然一体。
楼映台现了冰蓝的龙瞳,眼尾覆上了细细的黑色龙鳞,这是他运转了自己的先天灵宝:化龙身。
先天灵宝可以是外物,如顾江雪的金莲,也可以直接融入自身,比如楼映台的化龙身。
必要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可化作龙形,将如今楼家逐渐单薄的龙血提升到极致。
楼映台提剑,朝虚空中刺出。
他刺得不快,每一剑如有千钧,可所过之处,祟气尽退,仿佛遇到了天敌,嚣张狂浪的祟气抱头鼠窜。
第五剑时,剑身上灵力微淡。
楼映台正要在提力,一片金色的花瓣悠悠飞来,落在了他剑身上。
淡下去的灵力霎时充盈。
楼映台专注着盯住虚空中的方位,没有移开眼。
他即便不去看,也知道是顾江雪。
只会是顾江雪。
楼映台继续挥剑。
他一共出了七剑,口中低声:“……开阳,摇光,七星锁祟,起!”
以剑为阵,以灵作星,北斗七星大盛,斩断冲上云霄的祟气,死死将其往下钉。
顾江雪和楼映台一下一上,以周天方位,锁住了祟气。
顾迟本以为不可阻挡的暴动,竟就这么被拦下了。
他愣愣地难以相信。
他是知道顾江雪和楼映台厉害,不然顾江雪从前也办不下来那些麻烦事,但是,他不知两人已经厉害到这种地步。
某些自号的尊者君者,怕也比不上他俩。
法宝灵器可以填补修为的差距,但有些差距,再多天材地宝也填不满。
他从前看顾江雪用招,只会厌烦嫉妒,如今一下看着两个天之骄子挡在众人面前,头一回生出了点嫉恨之外的情绪。
他姓顾,比不过顾江雪;是少主,比不过楼映台。
烦躁……以及不甘,面上不但无光,还莫名有点疼。
像被抽了一巴掌。
容谨从他身边闪身,帮顾江雪掠阵,顾迟这才回过神,咬了咬牙,也提着碧水幡冲了上去。
他不想输给顾江雪。
碧水幡是好东西,天然有克制祟气的本事,用来除祟再好不过。
但前提得是持宝者灵力够,使得顺。
否则激怒邪祟,引来更疯狂的报复,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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