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前些天见了母亲,自然也听说了父亲如今在大寺的尴尬处境,而彼时母亲就和她说了这桩婚事。几日思索下来,两家亲上加亲的确是好,汪家姑娘嫁入裴家后自有她照顾,以后她老了也能有个贴心的依傍,更重要的是裴溪亭的正妻孩子都留着汪氏的血,以后就不可能和汪家断了往来,必得荣辱与共。
汪氏确有私心,闻言有些心虚,见这孽障还敢挑拨自己与老爷,不由得恼羞成怒,呵道:“顶嘴胡言,不敬尊长,来人,按住三少爷,行家法!”
“我看谁敢!”裴溪亭侧目而视,几个小厮登时停下脚步,竟不敢再向前。
汪氏见状道:“裴溪亭,你要忤逆不孝吗!”
“不敢。”裴溪亭说,“只是敢问夫人,溪亭错在何处?是错在说了真话,害得夫人尴尬心虚了?那可真是对不住,溪亭毕竟姓裴,还是要为裴家着想。”
裴彦闻言看向汪氏,说:“夫人,说就是了,何必动用家法?若是让笼鹤司的同僚看见了,岂不丢人?”
“老爷,他才做个文书就这般忤逆,来日若真的升官发达,还会将咱们放在眼中吗?恐怕早就忘了本了!”汪氏见裴彦目光松动,又语重心长地说,“在府中有差错没什么,若是任他狂妄,在外头犯了事,届时连累裴家,就晚了!”
这句话是说到了裴彦心里。
裴彦自知这些年冷淡了步素影,也并不关心裴溪亭,母子俩心中是否有怨言?如今裴溪亭自奔前程,性子还与从前截然不同,恐怕是越来越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了。且他为官半身,愈发谨小慎微,最怕在外得罪谁,犯了错。
见裴彦沉默了下去,汪氏冷笑一声,转头勒令小厮拿住裴溪亭,行使家法。
见老爷默允,小厮们再不敢违抗夫人的命令,纷纷上前锁拿裴溪亭。裴溪亭自然不会束手就擒,抓起步素影的茶杯砸在最前方的小厮头上,转头就要向外走,却被两个小厮冲上来抱住腰,一时挣脱不开。
“要反了天了!”汪氏指着裴溪亭,“直接打!让他跪下认错!”
小厮闻言挥起藤条朝裴溪亭的后背抽去,裴溪亭躲闪不及,挨了一下,随后步素影已经冲了上去,以背相抵,替他挡了两下。
藤条有半个手腕粗细,用红绸绑在一起,结结实实地抽下来,十足的疼,步素影闷哼了一声,却仍然抱着裴溪亭。她不仅挡着裴溪亭,还要把人抢回来,伸出纤细的手腕去推搡抓着裴溪亭的小厮,见推不动,她竟不管不顾张口就咬住了小厮的手腕。
裴彦惊得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发髻松散、状若疯魔的步素影。
“你、你们……”汪氏也被惊着了,厉声道,“把步氏拿下!”
“咚!”裴溪亭一头撞上其中一个小厮的头,撞得人连连后退,他也跟着后退了几步,带动剩下的小厮摔在地上。
天旋地转,双耳嗡鸣,裴溪亭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上前抓住朝自己冲过来的白影,把人挡到身后。他反手抄起一旁的椅子,猛地向前砸去,小厮们惊呼着退后,他竟又抄起小茶几,转身扔向汪氏和裴彦间的长几。
长几摇摇晃晃,最终“砰”地往前倒下了。
裴彦是读书人,汪氏也是大家闺秀,哪里见识过这样横冲直撞、有什么扔什么的打法,一时俱都心惊地愣在原地。
一片寂静凌乱,裴溪亭抬腿踩在脚边的长几上,拔出靴掖中的匕首,目光冰冷,“来啊。”
第52章 良药 小裴脑壳痛。
“你还敢杀人不成?”汪氏惊惧之后便是勃然大怒, “来人,把这个孽障按住了!”
门外的管家回过神来,就要冲出去叫护院来, 却听见院子外响起一声冷喝:
“够了!”裴锦堂匆匆赶来,看了眼一片狼藉的花厅,沉声说, “母亲, 您还嫌闹得不够大吗?”
汪氏呵斥道:“你也要违逆爹娘吗!”
“儿子不敢, 但家里动刀动棍的, 儿子总要来看看。”裴锦堂说, “父亲母亲想给溪亭说亲,好好商议就是了,何必强求呢?”
汪氏怒极反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听也得听, 不听也得听!”
“……溪亭是人, 不是你们结亲攀附的工具。”裴锦堂嘴唇嗫嚅,很轻地说, “清禾是人,不是你们结亲攀附的工具。”
大院子里没有秘密,裴锦堂一出来,只消逮着人一问就知道了这些时候发生的事情。他看着裴彦和汪氏,说:“梅小侯爷风流, 今日他纳清禾,明日便会将清禾抛之脑后,你们以为结上这门亲事就可以和梅家搭上桥吗?怕是不过几日, 人家就会忘了自己要了裴家的女儿。”
裴清禾没有养在汪氏膝下,汪氏自然没有感情,裴锦堂便看向裴彦,“咱们裴家就这么一个女儿,父亲竟然连一分慈爱都吝啬,点点头便将人推入火坑?”
步素影才知道还有这桩事,闻言忍不住看了眼裴彦,那张脸青白交加,似乎是被戳中了心肺。她突然想起清禾刚出生的时候,裴彦抱着这个小女儿满脸慈爱,说咱们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要仔细娇养着,未来也要选个好婆家,一辈子富贵安乐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裴彦什么都忘了。
裴溪亭没有忽视步素影脸上的哀痛,不禁伸手握住她纤瘦的肩头。步素影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无声地安抚他。
裴彦沉默以对,汪氏怒不可遏:“你这是在指责父亲母亲吗?”
“父母不慈,何以求子孝?”
裴锦堂话音落地,汪氏倒退两步,坐回了椅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裴锦堂没有再看他们,转头对裴溪亭说:“走吧。”
“谁都不许走。”汪氏说,“裴锦堂,裴溪亭,别忘了自己姓什么!”
裴锦堂腮帮一紧,正要说话,一个小厮匆匆跑进花厅,说:“老爷夫人,笼鹤司来人了,说请裴文书立刻返回衙门!”
他话音落地,一个劲装修长的年轻男人快步进入众人视线,他腰后别着横刀,气质凛冽,一路走来竟无人敢拦。
来人先看了眼裴溪亭,确认他没出大事,这才向裴彦捧手,说:“不请自来,还望裴少卿勿怪。”
裴彦哪里敢怪,只是还未说话,就听汪氏说:“笼鹤司权势压人,却也没有擅闯别家府邸的道。”
裴彦眼皮一跳,正要呵斥汪氏,来人便笑了笑,说:“衙门有要紧差事,却寻不到裴文书,我只得专程跑一趟来请。我司在紧要时刻可以凭令牌直行入宫觐见太子殿下,更遑论裴府?‘擅闯’二字,倒是说不上。”
汪氏压着怒气,说:“笼鹤司厉害,可这是我裴家的家务事。”
“笼鹤司不束亲族,裴文书既然入了笼鹤司,便先是笼鹤司的人,才是裴家的人。若我司不管,裴文书自然可由裴家教诲,可我司要管,便请裴家……”来人微顿,随手握住刀柄,“退一步。”
裴彦生怕汪氏再说什么,笼鹤司的人都是虎狼,连忙抢先说:“溪亭,还不回去办差!”
裴溪亭没搭他,颔首向裴锦堂道谢,扶着步素影转身要走。
“步氏不许走,她是裴家的妾。”
裴溪亭猛地转头,眼中的戾气慑得汪氏心里一跳,却微微扬头看着他,冷漠地说:“步氏为裴家良妾,主家虽不得买卖,但有文书为约,不得违抗主家。”
来人微微拧眉,却没说什么,毕竟纳妾文书的确有制约在。
裴溪亭咬牙,正欲说话,却被步素影伸手握住了手腕。步素影看着他,柔声说:“溪亭,别怕,你走吧。”
“姨娘有我照顾,不会出事。”裴锦堂说。
“……二哥,麻烦你找大夫来帮姨娘看看伤。”等裴锦堂点头,裴溪亭才看向步素影,哑声说,“姨娘,别怕,你等我。”
步素影一下就落了泪,主动松开了手。
裴溪亭看了她一眼,转头走了,他走得很快,像是要急切地离开这个地方,又像是攒着火气,稍微迟一步都会忍耐不住,就地爆发。
出了花厅,行至小花园,裴溪亭的余光瞥见假山后飘着一道嫩黄裙摆,不是丫鬟嬷嬷该穿的布料。
果然,假山后的人探出头来,是裴清禾。
“三哥。”裴清禾小步跑到裴溪亭面前,仰头看着他难看至极的脸色,担忧道,“你……你还好吗?”
裴溪亭几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为什么被关在院子里的裴锦堂会出现在花厅。他说:“是你向二哥通风报信的?”
“我本是来向夫人请安送茶点的,在后边听见前厅的对话,疑心要出事,就去了二哥的院子,借着送点心的幌子进去请二哥来帮忙。”裴清禾说。
裴溪亭蹙眉,“如此,汪氏必定知道是你报信。”
“没事的。”裴清禾摇头笑笑,“总归不能打死我,且二哥还在府中。三哥替我推了梅家的亲事,是救命之恩,我虽力薄,也该竭力报答。”
裴清禾几笄之年,杏脸雪腮,完全继承了李氏和裴彦身上的文弱之气,看着弱柳扶风,一双眼睛却是璨然。见裴溪亭看着她,她还使劲牵了下嘴角,似在表明自己没有强撑。
可再坚韧、记恩的姑娘只要还姓裴,就会遇到第二个第三个“梅绣”,笼中小雀,只待卖个好价钱。裴溪亭额头隐隐钝痛,却面无表情,只问:“听说你会制香?”
裴清禾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却立刻道:“会的,今之香方但凡外头能见到的,我会十之六七。”
“天气冷了,可制暖香置于室内,香味以醇厚绵长、舒缓安神为宜。”裴溪亭看着裴清禾,“若制得好,我帮你送人。”
裴清禾心思聪慧,几乎眨眼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眼中一亮,立刻福身道:“谢谢三哥,我一定会尽力尽快制好。”
裴溪亭“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裴清禾侧身目送他远去,直至见不到背影才伸手揉了揉眼睛,转身回去了。
裴溪亭快步出了裴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他认得这辆马车,之前去宝慈禅寺时就是坐的它。
身后的男人说:“裴文书,上车吧。”
“……嗯。”裴溪亭回神,颔首回应后迈步走到马车前,提着袍摆上了马车。
男人伸手推开车门,太子迎门端坐,手中握着朱砂笔。裴溪亭抿了抿唇,俯身进入车内,在左侧坐下了,却没有开口说话。
太子抬眼,见裴溪亭额头红肿,肩颈也绷着,便说:“去刘太医府上。”
男人应了一声,伸手关上车门,驾车掉头。
裴溪亭说:“不是大事,随便找个药铺就好,不用劳烦太医。”
太子在劄子上划下猩红的一笔,合上丢在一旁,说:“刘太医住在白头街,离药铺近。”
裴溪亭揉捏着靠枕,说:“您怎么会来?您是不是监视我?”
“不高兴了?”太子不答反问。
“没有,这不还正好帮我解围了吗?”裴溪亭笑了笑,嘴角牵动脸颊,往上扯得头皮都疼。他伸手摸了下额头,又指了下小几上的瓷壶,“我可以喝杯茶吗?”
太子说:“不是茶,是大玛瑙葡萄汁,想喝就喝吧。”
裴溪亭挺喜欢吃葡萄的,闻言拿起瓷壶倒了一杯,喝了两口,“好甘甜啊。”又满上一杯,仰头闷了。
“宫里的东西,要是喜欢,晚些时候让人送一篓子给你。”太子说。
裴溪亭琢磨着这句话,忍不住凑到太子跟前,眼巴巴地瞧着他,“殿下,您是不是在哄我?”
“在家里受了委屈,我还要苛责你,岂不要逼得你原地冲上天了?”太子说罢侧目,对上裴溪亭莹润却微微发红的眼睛,静了静,还是抬起握笔的手,用手背在那片红肿外围轻轻蹭了下,“在哪儿撞的?”
裴溪亭洋洋自得,说:“铁头功。”
太子只觉得他这模样瞧着挺傻的,收回手说:“元方怎么不在,倒叫你使出这样厉害的功夫?”
“我让他去杨柳街拿东西了,回去的时候他没在院子里,我就一个人来了。”裴溪亭见太子一笔一个叉,不禁说,“殿下,这是都给否了的意思吗?”
太子默认,说:“一百个字里有九十九个废话。”
裴溪亭笑了笑,说:“那我猜这九十九个字里面有一半是请安献殷勤,另一半是引经据典充斥门面?”
“不错,浪费笔墨。”太子如此评价。
裴溪亭乐了,又觉得太子殿下真不容易,每天都要接受一大堆垃圾信息。他“诶”了一声,好奇地问:“殿下,你身边有没有帮你看劄子的?”
“自然有。”太子瞥了他一眼,“想挪地方了?”
“我哪敢啊?我又不会批劄子。”裴溪亭嘟囔,“我就是关心一下殿下,怕您太累。”
他说得坦荡又直白,随意而真心,太子静了一瞬才“嗯”了一声,却没多说什么。
“对了,我听说今早苏大夫去东宫了,您是生病了吗?”裴溪亭说罢,太子笔尖一顿,却并没有看他。他疑心这里头有什么隐秘不能为外人道的情况,又连忙说,“我没有故意打听东宫的事,是得知陆主簿生病,听他说方子是今早在东宫从苏大夫那里得来的,所以才问一嘴。”
太子阖了阖眼,说:“没什么,近来秋燥,上火。”
裴溪亭闻言放心了,说:“不是生病就好。”
可再一想,哪怕太医院不行,东宫也有御医,太子殿下怎么还要让苏大夫跑一趟呢?
裴溪亭直觉里头有情况,但没有多问,怕触及太子的隐私。
马车很快就停下了,俄顷,府门敞开,刘太医在车门外说:“微臣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裴溪亭先行下车,见刘太医头也不抬地侧身对自己行礼,连忙挪步让开,他又不是太子殿下。
太子随后下车,说:“起来吧。不请自来,倒是孤打搅了。”
“殿下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刘太医直起腰身,抬头见太子面色如常,身旁的人却面色难看,便明白了,立刻侧身说,“殿下请,这位……”
“笼鹤司文书,裴溪亭。”裴溪亭捧手,“麻烦刘太医了。”
刘太医见礼,说:“裴文书请。”
裴溪亭跟着太子进入刘府,一路行来,虽比裴府小些,但清雅静谧,药香四溢。
太子让刘太医不必招待,只给裴溪亭看伤,刘太医不敢多言,请几人入了药堂。
裴溪亭被按在榻上一通检查,敷上一脑袋清凉的药膏,还扎了几针。
太子走到榻边站定,看了眼神色恹恹的裴溪亭,说:“还有哪儿伤着了,给刘太医瞧瞧。”
“背上挨了藤条。”裴溪亭说,“抹点药膏就好了。”
“裴文书是大夫吗?不是的话就脱了衣服让我看看伤是什么样子的,这样我才能知道给你用什么药效果最好。”刘太医在旁边说。
裴溪亭“哦”了一声,伸手抽掉腰带,褪下外袍,侧身将里衣褪至后背,露出背上的痕迹。
两指余粗,皮下红肿瘀血,衬着白皙的后背,乍一眼竟有些触目惊心。
太子眉尖微蹙,上前一步站在裴溪亭面前,伸手将他的头发撩到一边,说:“拿雪玉膏来。”
“……”刘太医不得不说,“殿下,虽说雪玉膏珍贵,治疗外伤最不易留疤,可裴文书此时应该先以药敷、再辅以活血的药物,先把伤治得差不多了。”
裴溪亭看着近在咫尺的窄腰,一时色迷心窍,说:“殿下说的,自然是最好的,就该这么治。”
“不许说话。”太子轻轻捏了下裴溪亭的后颈,“听大夫的。”
裴溪亭说:“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太医心里震惊于裴文书在太子殿下跟前的得宠程度,面上却不露分毫,立刻去准备药包了。
敷药的时候,裴溪亭浑身打了个激灵,太子说:“疼?”
“有一点。”
步素影挨了两下,又是女儿身,不知要疼成什么样。裴溪亭抿了抿唇,心中早下了决断,要让步素影离开裴家。
“裴文书坚持一下,很快就不会疼了。”见裴溪亭面色不豫,刘太医安抚了一句,准备叫人来按着药包,自己好去准备药膏,却见太子殿下十分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了药包,侧身坐在了裴文书身后。
“……”刘太医心中轰雷滚滚,立刻说,“微臣下去片刻。”
裴溪亭也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刘太医走后,这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太子就坐在身后,淡淡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
太子殿下是正人君子,襟怀坦荡,可他是个吃降火药的大色/鬼啊!
裴溪亭暗自叹了口气,正想找个话题转移一下注意力,却听太子说:“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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