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觉得,他可能自己不是很想醒过来。”
“哥,实在不行还是算了吧。”
“或许,他到死也接受不了我们这样的人。”
曲偲一走了。
路呈星将乔息柔软无力的手握在手心中,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很久。
病房深蓝色的窗帘严丝合缝,难得的灿烂朝阳全都被阻拦在窗外。
乔息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的梦,在醒来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直到空气中隐隐有消毒水的味道传来,意识才逐渐恢复清醒,他缓缓转头,看清这一间高级单人病房的陈设。
他的一只手背上还打着点滴,另一手曲了曲手指,总觉得有些空荡荡。
病房里没有别人,乔息吃力小心地撑起身体,按了按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来得很快,温和地问他有什么需要,帮他调整了一下点滴的流速,又问他要不要吃东西。
乔息张了张口:“我……是谁送我来的?”
“你家属呀。”护士笑道,“路小先生之前一直在的,今早走了,不过你放心,再住两天输完药水就可以出院了,有事叫我们就行。”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乔息愣了愣才问:“他不来了吗?”
护士道:“应该是吧,路小先生走之前特意跟我们交待了这两天的事,你们平时应该都挺忙的吧?”
乔息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谢谢。”
护士出去了,乔息躺着发了一会儿呆,拿过手机,上面有夏引南一天前发来的微信消息,问他怎么没出来,是不是被路呈星关起来了。
一天前……夏引南没事?
可是那个视频上,大卡车都已经撞过去了。
乔息睡久了还有些发蒙,盯着夏引南的头像看了一会儿,闭上眼把手机丢去了一旁。
不想思考了,好累。
他迷迷糊糊地又睡了几轮,晚上起了吃晚饭时,仍然是一个人。
路呈星似乎真的不会来了。
乔息机械地扒着饭,想:他去哪里了呢?这样放心地把我留在病房,不怕我真的跑了吗?
一直在病房躺了两天,乔息也没有得到答案。
这两天除了医生护士没有任何人来过病房,乔息好几次打开微信对话框,最终都没有给路呈星发去消息。
明天就出院了,他是不是……可以回首都了?
乔息一时竟有些茫然。
梦里的痛苦随着这两日的寂静逐渐被模糊了,乔息心里空落落的。
此刻好像他和路呈星的遭遇被对换,一觉醒来之后,睡前还在身旁的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一大早,乔息换上放在床头的私服,跟着护士办了出院手续。
病房里没有他别的私人物品,除了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
乔息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夏引南家里,这条围巾是路呈星的。他低头摸了摸柔软的围巾,小心地系在脖子上,打了一个粗略的结。
乔息不会系围巾,以前总是路呈星帮他。
正低头调整不太好看的结,病房外突然传来三声短促而礼貌的敲门声。
乔息抬起头,看见半掩的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陌生的女人。
说陌生也不太准确,这张脸乔息见过。
在那间封闭的阳台上,还有那张诡异的照片里。
乔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但在灿烂的白日里,这个女人看起来再正常不过——除了衣着比普通人更昂贵,气质也更加高雅。
她的面容与路呈星的确非常相似,只是多了更多女性的柔和,神情也更温柔。
“你好,乔息。”她微笑着,礼貌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又见面了,我是路呈星的母亲。”
乔息还在茫然中,又听她温和地说:“我来接你出院,顺便,可以聊一聊吗?”
乔息坐在副驾驶里,坐立难安地沉默着。
路夫人能看出他的不安,却并没有点破,对他的态度堪称温柔:“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小乔?路呈星怎么叫你的?”
说着又有些孩子气地笑起来:“瞧我问的,他给你的称呼一定很肉麻。”
“……您叫我小乔吧。”乔息轻声说。
眼前的路夫人太正常了,像阳光下的每一个正常人,一点也不符合乔息对她被囚禁的猜测。
乔息问:“您要带我回去吗?”回那座他以为无人的庄园。
“我们回家坐一坐,聊聊天,好吗?”路夫人转头对他笑了笑,“然后你想去哪儿,我再叫人送你。”
“……路呈星……在吗?”乔息低声问。
路夫人开着车,平静道:“他没有告诉你吗?他已经不在G市了。”
乔息一愣,好一会儿才问:“那……为什么不在外面聊呢?”
他在那座庄园里除了痛苦的回忆,什么也没有。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路夫人柔声道,“还有就是我的私心,路呈星的父亲还在家里等我,让你见笑了。”
乔息疑惑:“可是我之前……”
“之前都没有见到我们,是吗?”路夫人又笑起来,“他爸爸不爱在家里走动,至于我嘛,倒是很想跟你说说话,不过没有允许的话,我儿子会生气的。”
她说得像每一个寻常母亲一样,可却透露着诡异的违和。
——她难道不知道,他是被路呈星强行带回去关起来的吗?
第37章 路呈星的母亲
路夫人像是丝毫不觉得异常,带着乔息回到路家,偌大的一楼一如既往地没有一丝光亮。
“这么早出院,还没吃早餐吧?”两人来到餐厅,路夫人随手按下开关,落地窗的窗帘缓缓拉开,室内终于明亮起来。
乔息忍不住说:“平时好像都不怎么开窗帘。”
路夫人笑起来:“呈星他爸爸早些年伤了眼睛,见不得光,我们家也一直不爱开灯,你还不习惯吧?”
“……啊。”乔息意外,竟然只是这样的原因吗?
“烤面包和牛排怎么样?”路夫人脱了昂贵的外套,转身在厨房吧台里忙碌着,像一个平常的母亲,“你要喝牛奶吗?”
“我、我都可以。”乔息站起来想帮忙,又被路夫人笑着赶了回去。
“路呈星不让你做饭的吧?那我可不敢使唤你。”
和路呈星不一样,路夫人很爱笑,更加亲切,同乔息说话时像一个开明的、亲和的长辈。
可乔息心里总有一丝异样,也忍不住变得拘谨。
吃过早饭后,路夫人提出带乔息散步。
“你来之后我们也没正式见过面,还没有机会带你逛逛呢。”路夫人笑道。
乔息跟在她身旁,谨慎地说:“空闲的时候我自己也逛过了。”
“家里是不是没什么人气?”路夫人似乎想和他闲话家常,“这房子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有些年头了,我们一家子都喜静,也没有请太多工人。”
“我和呈星他爸爸住在顶楼,所以你之前也很少见到我们,路呈星呢从小就一门心思钻研他喜欢的东西,你平时很无聊吧?”
乔息愣了一下:“您住在楼上吗?”
“嗯?”路夫人微笑,“是呀,二楼一直是路呈星他自己的地盘,他在时我和爸爸都不能轻易来呢。”
乔息问:“那之前您在阳台上是……”
“啊,那个啊。”路夫人捂着嘴笑起来,“我儿子把人带回来也没不跟爸爸妈妈说,我好奇嘛,只能趁他不在偷偷来看看你。”
“……”乔息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乔息不说话像是在出神,她突然问:“看起来很奇怪是吗?”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二楼,停留在乔息之前待的房间的隔壁。
乔息没有反应过来她问话的含义:“什么?”
路夫人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带着乔息走进去:“我知道,你心里应该有些疑问,随便一个正常的家庭,儿子带喜欢的人回来,父母在家里却不来见,很失礼是不是?”
“……不,不是这样。”乔息连忙道,“我……”
路夫人站在房间中央,温和道:“你不用紧张,对了,这个房间你没有来过吧?看看怎么样?”
乔息闻言转了转头,发现这似乎是一间书房,之前他一直见房门关着,以为是卧室,从来没有靠近过。
“我知道,路呈星应该没有给你介绍过。”路夫人缓缓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甚至没有告诉过你这里是他家,而这间书房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对吧?”
乔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默认。
路夫人又道:“把你留下来这件事,路呈星没有告诉我们,甚至我也是你来了之后才知道他回G市了。其实我今天找你,也是自作主张,”
她缓缓说着,声音很温柔:“他回首都之前跟我说,他失败了。”
乔息一愣。
“说实话,客观来说我有一个很优秀的儿子。”路夫人笑着,“他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而我们一家都习惯了他的从不失败。”
“我和他爸爸对他也谈不上教育可言,如果你觉得他个性很糟糕,那是我的问题……”
“不……”乔息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她,“路呈星他……”
他低下头,近乎呢喃:“他很好的。”
路夫人视线落在他低垂的眼帘上,温声道:“你见过他的秘密了,为什么还觉得他很好呢?”
乔息心脏猛地一跳,抬起头。
“不用惊讶我怎么知道。”路夫人缓缓走到门口,“因为钥匙是我给你的——今天天气挺好的,要不要去花房坐坐?”
乔息满心只剩下了震惊:“那天是您把钥匙扔进来的……您、您知道路呈星他……”
熟悉的寒意再次爬上后颈,路夫人知道那间密室里是什么吗?什么样的母亲,会如此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儿子这么偏执的一面?
两人乘电梯出了室外,一直到站在了阳光下,路夫人才继续开口。
“是,我的确都知道。”她缓缓道,“事实上,路呈星用在你身上的手段,恐怕都是小时候从我这里学来的。”
乔息呆滞地跟着她往前走,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两人来到布置精美的花房外,路夫人弯下腰,将门口歪倒的藤蔓扶正。
“这都快枯了。”美丽的女主人轻轻叹息一声,“这孩子还是不够细心,我就说帮他打,他也不同意,也是,毕竟是送给你的礼物。”
乔息茫然地站在花房外,路夫人打开门示意他进去。
“路呈星他爸爸的身体不太好,眼睛又受了伤。”路夫人在椅子上坐下,继续道,“所以结婚之后,我不太让他出门——你知道的,外面很危险,我们家从我爷爷那代开始就树敌众多。”
她示意乔息也坐下,见少年面露疑惑,解释道:“呈星随我姓。”
乔息“啊”了一声,低声道:“可他以前跟我说您和叔叔都是普通的公司职员。”
“那倒也没错。”路夫人又笑起来,“衡阳名义上的老板还是我父亲,只是他退休后管事权移交给了我。”
“……”乔息迟疑,“那叔叔……”
路夫人语气平常:“他啊,挂名经应该也算公司职员吧?”
她闲话着家常,语气里透露出认定的所应当:“呈星他爸爸与人为善,不适合出去做事。我爷爷和父亲早些年行事又比较嚣张,我怕他出去会遇到危险。所以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家里,而我时刻掌握他的行踪。”
想起路呈星对自己的监视,乔息没有说话。
路夫人微笑道:“路呈星这一点,也是跟我学的。但是这无可厚非,不是吗?毕竟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脱离我们的视线,你们都会很危险。”
她说得是如此自然,温柔的笑意里都是一派所应当。
乔息突然觉得很割裂,路夫人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是优雅的、知书达的女士,可却将干扰丈夫人身自由的事说得那么随意。
“我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
见他不说话,路夫人声音又放柔了一些:“所以我给了你钥匙。”
“路呈星这孩子,成长过程中没有我们的引导,个性的确很糟糕,就比如——至少他父亲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但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他是什么样的人,对吗?”
乔息低声回答:“……是。”
“你喜欢温柔的人吗?像我现在这样?”路夫人又捂着嘴笑起来,“我就知道,这孩子真笨。”
乔息有些听不明白,一脸茫然。
路夫人继续道:“路呈星他啊,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坦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从小,他就听外面的人说——衡阳路氏那一家子啊,都是怪物。”
“我们家,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代人开始,行事总有自己的坚持,包括我小的时候,我父亲也告诉我,喜欢的东西就要拽在手里,一切手段都是合的,因此我也是这样教路呈星的。”
“但我这个儿子比我和他爷爷都更加偏执,比如我告诉他,伪装来的感情是不会长久的,但他不以为然。”
“他对我说,他可以装一辈子。”
路夫人转过头看着乔息:“他就是这样笃定,当然我也是相信他能办到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出了岔子。”
“你想跟他分手,我能解,毕竟正常人也不会像他父亲一样喜欢一个怪物。”
路夫人呵呵笑起来,像是觉得很有意思,随后又叹口气,感觉很遗憾。
“……不是。”
她突然听见少年小声地说。
“嗯?”路夫人问,“不是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分手的。”乔息的手指无意识地搅在一起,指尖用力得泛了白,“路呈星他……他不是怪物。”
路夫人诧异地挑挑眉。
乔息抬起头,忽然有些生气:“您怎么可以说自己的儿子是怪物呢。”
路夫人单手支着脸,一脸好奇:“你不怕他吗?”
“……怕的。”乔息再次低下头,“一开始,是有被吓到。”
这世上有几个正常人发现一向温柔的男朋友竟然一直在监视自己,第一反应不会觉得对方心变态吗?!
乔息越想越有些生气,但这种生气似乎更多的是来自于对路呈星的母亲那句“怪物”的用词。
“但是我和他分手,原因在我。”乔息抬起头,与路夫人对视,“这里面的原因太复杂了,我……我胆子很小、脑子也很笨,除了分手,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解决我和他的困境。”
说着说着,心脏像被再次泡进了柠檬水里。
“我不知道……我一开始不知道你们家是这样的。”
“不知道他是这样长大的,不知道他原来会这样。”
“我以为他难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好好地生活。我想他好好地活下去。”
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路呈星,独自站在那座空荡黑暗的房间里。
乔息拼命忍住了眼泪。
“您不要说他是怪物了……他都没有被好好爱过,可是还是长成很优秀的大人了啊。”
路夫人终于愣了一下。
路呈星难得在乔息不在的时间里拉开了窗帘。
首都的天气似乎也被G市传染了,早晨起了大雾,到这会儿也没完全散去,窗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
路呈星曲着一条长腿坐在乔息平时最爱的飘窗上,半张脸藏在窗帘的阴影下,面庞与冬日的清晨一般清冷。
他的膝头搁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却久久没有翻动,视线不知落在窗外的何处,眼底不见一丝情绪。
房间里的时间好像停止了。
许久之后,路呈星才站了起来,走出卧室。
玄关处立着一只小型的行李箱,路呈星手里拿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拖过行李箱,开门离开。
曾经温馨的公寓里彻底没有了人来过的痕迹。
乔息跟着路夫人往回走,刚走近主楼,就见台阶上的屋檐下站着一道陌生的身影。
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体型清瘦,乔息走近后看清他的脸,第一眼就知道他应该是路呈星的父亲。
路夫人加快了步伐走上台阶,语气不再似和乔息说话时那般温柔,但更亲昵:“出来做什么?今天阳光好烈。”
“看你一直没回来。”路父礼节性地对乔息点点头,视线便一直落在路夫人脸上。
路夫人凑近与他说了两句话,便回头对乔息道:“小乔,要在进去坐坐吗?还是我叫车送你回去?”
“谢谢伯母,不用麻烦了。”乔息勾起一点礼貌的笑,“我朋友过来接我。”
路夫人轻轻“啊”了一声,似乎是没想到乔息在G市还有朋友,笑道:“那你们路上小心。”
乔息与他们告别,朝大门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鬼使神差地回了头,看见路夫人挽着丈夫的手臂往屋里走,仰着头在说着什么,而路父低着头,视线始终落在路夫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