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裴大人。”他躬身郑重地行了个礼,道。
“于大人不比客气。”裴厌辞将他身子扶起,“没推荐你进国子监,还愁你怨我呢。”
于簌承摇摇头,“下官学问虽好,但与学生同僚打交道不精。大人将下官举荐给工部,算是升职,又不计前嫌,放心地将印书局交给下官,知己难遇,下官感激都来不及。”
“你要做学问,在印书局里一样,甚至出书都比在秘书省容易。不过,我将你调到工部,更看重你另一项本事。”裴厌辞见他疑惑,点道,“你能制出活字印刷术,那么,我相信你可以研究出更厉害的东西,造福万民。”
“更厉害的东西?”于簌承自己都没想过这个,不由茫然,“裴大人指的是甚?”
“你可能不知道,你闲暇时研究出的活字印刷术,可能让大宇三百万文人受益。”
于簌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更可能改变朝廷世家的格局。”裴厌辞道,“真正惊天动地的裂变开始前,都是潜移默化的。你在做的事情,就像活字印刷术里的一个小方块,当他们串联到一起的时候,就足以变成改天换地的大事件。”
“裴大人,这个改变,是好事吗?”他皱眉。
“是好事。”裴厌辞道,“所以,你可以在工部继续琢磨你的小爱好,比如把书制作成更容易传播的方式,这样的话,书的价格下降,我们就能将知识惠及到更多人身上。”
方清都看不下去了,他现在是裴厌辞的下属,方才几位大人参加完印书局的开张仪式后就离开,他还得和裴厌辞一起回国子监。
没想到撞见自己良心钝痛的一幕。
他将人从屋子拉出来,道:“你怎又给人画大饼了。”
裴厌辞与他边走边道:“怎么是大饼了。人家一千文一卷的书,我卖三五百文,价格便宜了一倍,是不是于大人的功劳?他日要是研究出跟厉害的技术,改善了制书过程,那我的书可能几十一百文就能买到了。这个价格,你说,就算穷苦人家,节衣缩食一下,也能买几本吧?”
方清都皱着眉头思索他说的话。
“底层读书人变多了,咱们的官学由学事司督办,学事司一边受扼鹭监督查,严禁贪腐受贿,一边受我们管辖制办。咱们要做的,就是让各州府县乡的官学正规统一,兴旺起来。等到底下的官学发展起来,咱们国子监可不能拖后腿。”
方清都好像摸到了他的一点门道,“等等,你之前说国子监给出一定名额,卖给不够门槛的人,难道是……”
“没错,这项制度倘若是给国子监创收用的,其实收益只能勉强维持运转,远不及印书局赚钱。”裴厌辞分析道,“卖名额,搞臭国子监名声,其实是为了让世家权贵退出对国子监的掌控,再借着这事,降低门槛,让更多平民子弟有机会进入国子监。”
“国子监因为这个名声受损只是一时,哪怕现在监里的鸿儒博士流失到私人书院,哪怕现在还有很多权贵在里面呼风唤雨,只要我们手中还握着学事司这项权力,过不了几年,国子监就会重回往昔名流云集的时候。”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一直在针对世家权贵?”方清都琢磨着道,这些举措没有一个是对世家有利的。
“大人说笑了,这怎么可能呢。”裴厌辞笑道。
扶持布衣寒士,当然是为了绞杀这些屹立百年而不倒、并且越来越贪的世家权贵了。
“走吧,今日印书局开张,该庆贺一下,我请你看戏去。”裴厌辞推着人往马车方向走,“今日戏院演《寒门公卿》,还有《鬼妻劝学》。”
方清都稀里糊涂地想着,这故事还挺应景。
也许,他还是不懂,裴厌辞谋划了甚。
第116章 替代
印书局刚起步, 各方面都没齐全,需要多费些心思,为此, 裴厌辞特地去方鸿春府上请他出山坐镇, 他一来,宋家叔侄也跟着来。三人都没管衙署或者商行的经验, 刚开始还惴惴拒绝, 裴厌辞让他们宽心, 宋祺安和方鸿春都有管学生的经验, 这已经够用了, 宋绥禧来凑热闹, 谋了个职位, 刚好也能历练一番。
至于国子监, 裴厌辞基本放权让方清都管着, 只有学事司偶有事务他才处。
过了两天,他被皇帝召进了宫里。
第二次单独见到皇帝, 他对这人的行事作风和性格已经有了大致了解。
一阵寒暄行礼后, 他听到皇帝稳重威严的声音夹杂着几分不耐道:“郑清来和太子最近是不是闹矛盾了?”
“太子殿下/体恤郑相正在经历丧夫之痛,告诫臣不要总去打扰他, 有事的话跟他或者礼部陈大人说一样。”
“弹劾扼鹭监一事, 郑清来看来是不清楚了。”
“是。”
“郑相虽然丁忧, 该操心的还是得操心,从前他对朝政就比太子要熟悉,日后还得要他主持朝政大局, 现在就对政事不闻不问,那怎么能行。”
裴厌辞讶然,下意识抬头, 还好,皇帝正在看他呈递的扎子,并未在意他的失礼。
几日前在朝会上看到的皇帝,精神亢奋,但没多久会变得十分萎靡,像精力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后就颓然下去。今天看着精神不像之前那么好,也没往常那样差,看起来还不错。
这让他觉得皇帝还能多在这个位子几年。
裴厌辞放心了。
“陛下的意思是……这事没有郑相,恐怕办不下来?”他试探着问。
“棠溪追代朕处朝务,时间久了,可能真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皇帝道,“你们做的很好,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冤枉一个朝廷重臣,到时候必须要让朕、让全天下人都看到能心服口服的铁证,朕才能定罪。否则,无缘无故攻讦那么多朝臣,最后不好收场的反而是你们。”
这话裴厌辞可一个字都不信。
他是郑党的人,若非他晓得棠溪追这次是为皇帝秘密办事去了,可能真以为皇帝会觉得棠溪追得意忘形,引起他的忌惮,从而更加卖力地举证扼鹭监的罪责,试图将阉党悉数处死。
但皇帝既然没有想要棠溪追的命,为何还一定要郑清来与太子合作,郑党两大势力通力合作,就算他撺掇顾越芊从中离间,其实也是杯水车薪,因为她不可能做得太明目张胆。
那么,皇帝就那么有自信,棠溪追可以对付太子和郑家?
对啊,先不说有没有办法办到,棠溪追被皇帝抬高到如今的身份地位,一大作用就是对付太子和世家。
倘若这次郑家不参与,棠溪追就算对付了太子,将顾九倾一个打倒了,世家仍旧站在幕后,皇子那么多,他们还可以扶持其他人。
流血牺牲了自己的儿子,一切又变回了原点。
裴厌辞不禁想到了前太子,之前听说他意图谋反篡位,前后不到三天就结案,事后调查虽然说是宸妃为了自己儿子才陷害太子,但不可否认,前太子是郑家人,皇帝会允许郑家血脉担任未来的皇帝吗?
“陛下说的是,为了朝政清朗,太子殿下付出了很多,但可能在收集证据上还欠缺些火候,相信他就算偶有对郑相不满,心生嫌隙,也不会不顾大局。”裴厌辞道,“陛下放心,臣会想法子劝他们的,只有珠联璧合,才能想办法拿到铁证。”
“这样再好不过。”皇帝道,“说来朕早就想要耳根子清静些,现在他们一个个全都光顾着吵架,还能做成甚事,全将精力花在盯别人的错处了。”
这番话似乎在暗示他们对付棠溪追是得到皇帝支持的,皇帝也想要借他们的手除掉扼鹭监。
但倘若朝廷上下铁板一块,朝臣团结,恐怕第一个睡不着的就是皇帝。
这位皇帝的话要小心,十句有十句赞美你,支持你,但九句半都是假的,还有半句反话是要求臣子做到的。
一场会话告一段落,裴厌辞知道自己该退出来了,临走前又当面汇报了国子监这段时间的改革和变动,被皇帝有些不耐烦地打发了。
“朕知道了,这些小事,就让棠溪追处。”
裴厌辞揣摩着他的神色态度,这才放心,行礼离开甘宸殿。
扎子和文书终究都是纸面的,得不到皇帝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从皇宫出来时,另几个人从旁侧的路走出来,双方刚好碰见,打了个照面。
裴厌辞看了眼陌生的宦官面孔,与对面的人行礼问好,错身离开。
崔涯纳罕道:“裴大人今日进宫是作甚?”
暂时顶替棠溪追在御前伺候的内监李仁安陪笑道:“奴婢也不晓得。国子监最近和秘书省合办了一家印书局,前两天刚开张,裴大人估计为了这事进宫禀报的。”
崔涯总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但见李仁安没能给他多少有用的信息,心里不禁嗤之以鼻。
连这么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若是棠溪追,后面几步的计划都想好了。
不过,能力平平,代表容易控制。
棠溪追就是太聪明,以至于现在他被一个阉宦牵着鼻子走,人人都道他是阉党走狗。
当初的并肩合作,终究成了分明的上下级。能做到堂堂一朝丞相,任是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崔相还能有甚不放心的,裴厌辞只是一个小角色,太子这次可谓倾尽全力拉棠溪追下水,加上咱们,里应外合之下,棠溪追就算是神仙也难逃一死。若要怪,就怪他众叛亲离,得罪了五殿下,连自己义子都想让他死。”
崔涯冷笑一声,又道:“别高兴得太早,盯紧陛下身边,别让他的人有机可乘。”
“明白。”李仁安笑道,“只希望崔相日后记得当初诺言,奴婢和霍存之间,谁更能胜任扼鹭监督主一职,崔相可别忘了。”
“李内侍放心。”崔涯随口应道,打量李仁安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有价值的货物。
皇帝的信任一向不值钱,只要出现可以替代的、更为省心听话的棋子,谁还愿意用棠溪追那个叛逆货色呢。
身为臣子,他已经贴心地帮皇帝找到了替代品。
————
裴厌辞坐在马车上沉思,想到方才崔涯身边看到的人,穿着一身重紫宦官衣袍,撩开车帘,吩咐车夫:“去大寺。”
王灵澈拿着卷宗从屋里走出来,远远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处走进来,不敢相信地眨眨眼,飞快迎了上去。
“厌辞,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的,照晦兄。”
王灵澈看看左右,“过来这边说。”
他将人迎进了一间小屋,倒了杯茶水给他,道:“来大寺有事?还是……”
他想起前两日早晨闹出的不愉快,最近他在府上特地避开裴厌辞。
现在自己不会要被赶出裴府了吧。
裴厌辞特地过来与他说,难道今天之内就要搬走?一天都不想他多待?
一时间,他心情有点怏怏。
“你要赶我出府吗?”他说话向来心直口快,甚事都直接问。
“没有。”裴厌辞纳闷他怎么会这样想,立刻想到前两天闹的乌龙,不由笑道,“你和扼鹭监督主这回也算认识了,以后你会经常碰到他,当做不在意就好了。”
“你们是在一起了?”王灵澈心里堵得慌。
“算是吧。”裴厌辞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棠溪追没有认真明确地表达过对他的喜欢,他也没有。
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便维持这样的境况,感觉也不错。
谁也不知道明天他们会不会拔刀相向,为了权力和利益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都不是长情的人。
“所以你被他夺走了。”王灵澈眼里闪过不甘的怨毒,“我不许!你和我们才是一块儿的,他是个异类,外来者。你没看到吗,跟他在一起,我、毋离、无疏,全都感觉到不自在,我们都不欢迎他。”
裴厌辞看着他大少爷脾气发作,感到奇怪之余又哭笑不得,“你不会喜欢我吧?”
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喜欢,将你当弟弟的喜欢。”王灵澈点点头,“我想成为你的家人。”
“我们现在已经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家人了。”裴厌辞不懂自己哪点可以作为他的家人。
其实借住这段时间,他并没有给予王灵澈多少关怀和温暖,更像是客气的合租客,连无疏和毋离都常抱怨他性子不热情人又忙,没时间跟他们待在一起。
“作为家人,我想,你会帮我保守这个秘密的吧?”但这不妨碍他利用这种心态,“只有身为我的家人,才能知道的秘密。如果泄露,可能会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灵澈被裴厌辞眼里的真诚和浓浓的信赖说动,消散了浑身的应激反应,压下心中莫名的思绪,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是把我当成自己人看待,所以才和棠溪追一起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一解,他心里好受了许多。
他感受到了一丝被全心全意信赖着的温暖,他苦苦从父母族亲中寻求二十多年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半分去相信的东西,在裴厌辞这里,他可以轻松感受到。
“还记得你之前欠我一个人情吗,”裴厌辞三言两语打消了他对棠溪追刚萌芽的无端而偏激的怨怒,这才说出今天来此的目的,“我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不管这人单不单纯,具不具备威胁力,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棠溪追再多一个敌人。
他的人,他有义务保护好。
“什么事情你说句话就行。”王灵澈问,“是公务上的?”
否则裴厌辞也不可能来公署找他,还提及之前的人情一事。
有时候这人挺公私分明的。他好像发现了裴厌辞的一个特质。
“嗯,”裴厌辞提起正事,眼里总能迸发出热烈的光芒,“你有办法查到郑党和太子一派所有官员曾牵涉进的案子吗?不管最后有没结果,只要有人状告,我都想要。”
“你要这个做甚?”王灵澈惊讶道,“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呃,我不是推脱,就是你好歹让我有个方向,这样比较快,我不想因为这事耽误你的时间。”
“若说方向,”裴厌辞有些为难,“就是关于太子的吧。具体的原因很复杂,你如果知道了,对你和王家未必是一件好事。”
从皇帝那里出来,他觉得有必要好好查查太子,世家和太子的势力若太庞大,棠溪追牵制不住,从皇帝今天的态度中,他不敢保证这位皇权至高者会不会选择放弃棠溪追。
他得找到牵制顾九倾的办法。
“好吧。”王灵澈低叹一声,“你可能还为阉党卖命,两头吃的话很危险,你要小心。”
“我知道,难得有人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裴厌辞脸上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眼里的光芒瞬间更亮。
王灵澈被他这抹笑晃了晃心神,突然上身越过桌面,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柔软绵弹的皮肤被窗外的风吹得有些冷,唇碰到了那片冰凉,连他自己心里都闪过一丝悸动。
裴厌辞脸色僵硬,慢慢谢了一贯的浅笑,挑起眉,看向他。
那是一个难得威严肃穆的表情。
“我……”王灵澈惊讶地愣了下,脸上浮起几分羞赧,一时间无所适从起来,像做错事的孩子,垂下了头。
他没办法解释这个行为的缘由。
“你不是居士吗?”裴厌辞话语带了几分质问。
居士算半个出家人了。
“你不是把我当家人吗?”
家人之间是这样的?
自负算计人心从无遗漏的裴祭酒都懵了。
自己竟然被这个看起来单纯无比的家伙耍了!
“你、你别生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亲你。”王灵澈脸上纯情地涨得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想要去安抚他,却又僵在半空不敢碰他,“我一直把你当成弟弟看待的。”
那双通澈灵逸的眸子聚起哀求和无措的泪花,蹙起眉,眼神巴巴地求他原谅。
裴厌辞都不知道该说甚好了。
他亲了自己,自己反倒像是那个欺负他的恶人。
“你这人,明明看起来心思简单,心直口快,可我今天就是没跟上你的想法。”裴厌辞叹了口气,不在意道,“算了,反正也不是甚大事。”
他又不是小姑娘,被别人轻薄了下于名声有损。
“厌辞,你真好。”王灵澈长松一口气,放松下来,“今天这事,你就当没发生吧,是我脑子懵了才这样。我保证,我以后绝对不会对你再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也别自责了,多大点事。”裴厌辞看他眼圈红红的,像一只软萌好欺的白兔子,心里那点子疙瘩也消散了,拍拍他的手臂,“我先走了,你别忘了我的事,比较急,这几天辛苦你了,我需要尽快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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