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快到了。
还未到过节那天,手中摇着的扇子带来的风已经带上了稻米与竹叶的香。
街上商贩早已摆开了五色琳琅长命缕以及各式各样的五色织带、题绘美人扇、艾虎和菖蒲酒。布庄铺子生意络绎不绝,羡煞左右商铺,大宇百姓习惯在新年时节给自己添件冬衣增加新气象,端午时添件夏衫,可以防五毒,驱邪避祸。
当今皇帝好击鞠,早年不沉迷修道时,每年端午在勤政楼上欣赏完龙舟赛后,都要带领朝臣去城外的皇家击鞠场,大摆宴席,看上三天的比赛后再趁兴而归。
这几日裴厌辞一直忙着为顾九倾打点行装,同时也要将天子赐赠的葛衣绶带与百索画扇一应归入库房中。
今年与往年最大的不同是,一些朝中官员也会来太子府赠扇送百索粽。
那些人送的比外面百姓卖的精致些,也不算多贵重,就图个喜庆热闹,能难得以正当名义前来拜访太子府,窥探这位新近得到皇帝认可的太子能力如何。
裴厌辞刚送完一批人,见着一个熟面孔下了马车。
虎儿赖在安京多年,早已融入大宇习俗中,此刻满面春风,身后跟着两个手捧礼盒的侍从,与裴厌辞打招呼。
“中允大人气色很好,看来最近是有喜事降临了。”裴厌辞朝他行了个礼,让身,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那也是托总管的福,”虎儿赖热切地抓住他的手,暗暗塞了一锭银子,“才不到两个月,胡大人身体就累垮了,要在家中休病一段时日。”
“因为税法?”
“总管果然肚子里揣着一面明镜。”虎儿赖笑道,“之前说要大改税法,胡大人总劝殿下慎行此事,别被人利用了去,就算要改,劝殿下心中也要有数,在现行税法的基础上小补小改就好。”
这话裴厌辞是同意的,不是说现行的税法好——它已经开始发挥出乱宇的征兆了,但改革的土壤还没培养好,时机未到,现在提出大改,必定会有一大堆人跳出来反对,皇帝那关都难过。
太子既然做,那是必定要做出一番显赫功绩来的,小打小闹,还不如不做,怎么可能听得进胡悯来的话。
“后来税法新策拟出来了,胡大人又劝殿下果断放弃郑相拟的那版,说既然要改,就该一改到底,前怕狼后怕虎,最后反倒既没让陛下看到殿下的能力,又得罪了郑相,两头不得好。这话谁听了不生气,昨日殿下便让他在家休病。你说说,这不是在挑拨殿下与郑相的关系么。”
顾九倾和郑相的关系,自然不是一个胡悯来能挑拨得起来的,而是利益的冲突。
顾九倾想要做出一番功绩给皇帝看,必然是绕不开损害世家利益的,他也知道眼下还需要世家的支持,所以他将裴厌辞交给他的法策删减掉不利于世家的一切举措,算是睁只眼闭只眼,默许纵容了世家所为。
可郑相要的远非如此。裴厌辞不知道他为何要同意改革,但既然决定要改,这么大的动作,必然要让世家权势利益更上一层楼,否则大动干戈一番之后,与不改革相差无几,那么他又何必冒着风险去改革呢。
只要一项国策还能维持一个国家的基本运转,那么改革的成本远大于维持现状,哪怕眼下祸端已经隐现。
“胡大人挑拨了殿下与郑相的关系,他日后日子应该难过了。”裴厌辞道。
“但殿下能与郑相关系缓和,他难过些,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为殿下效忠了。”虎儿赖道。
他们都心知肚明,前段时间太子与郑相因为这事发生了很大的冲突,但他们不可能撕破脸皮,想要缓和,必得有人退让一步,也得有人为这事背锅。
顾九倾最后还是先低了头,并且将自己前段时间的一切行为,都归咎于是胡悯来从中撺掇的。
就是不知道这建议是虎儿赖对顾九倾提出的,还是王顾。
抑或是顾九倾自己。
眼看快要到顾九倾待客的小院,虎儿赖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日后还得多靠总管在殿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胡大人告假,东宫事务拖不得,殿下估计在琢磨着顶替胡大人的人选呢。”
“是暂代,中允大人。”裴厌辞温和地指出他话里的不当之处。
虎儿赖性格有个缺点,急。
当初他急于深夜探访,在顾九倾面前告状,现在胡悯来还未从左庶子的位子上下来,他欲取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是,暂代。”虎儿赖也不在意其中差别,因为这已经没有多少分别了。
“静候大人的好消息。”裴厌辞站在小院门口。
虎儿赖进了院子,他带着不远处手捧礼盒的小厮去库房登记。
等他重新回到大门口迎接了其他官员一会儿,看到虎儿赖终于出来了。
只是脸上的表情看到他时一瞬间的僵硬。
裴厌辞神色一如刚才,恭迎他离开。
“太子不会骂他了吧。”毋离跟在身后好奇道,“都要过节了,也不知道和气点。”
“骂倒是不至于,可能与心里所想有落差吧。”裴厌辞道,翻了翻袖子,将一锭银子丢了过去。
毋离慌忙接着,少说有五两,又惊又喜道:“这是给我的?”
这可抵得上他一年多的工钱。
“嗯。”裴厌辞将虎儿赖方才随手打赏他的给了毋离。
战场是真刀真枪地拼搏,挥洒的是看得见的血。
在官场上,有些人可能连自己怎么败的、败在哪里都不知道。
比如胡悯来,比如虎儿赖。
五月榴花妖艳烘, 绿杨带雨垂垂重。
顾九倾带着裴厌辞登上勤政楼时,高台之上的大臣基本都已经到了。
一见到当今太子殿下,立刻不少人围了过来行礼问安。
“父皇估计还要些时候才到, 下面准备得如何了?”顾九倾问。
旁边一个臣子忙道:“都已备好。”
安京原本没有流经的河流, 是大宇太/祖为了南北货物能够顺利运到安京,从月熙江生生凿出一条宽二十余丈的人工河, 也仍唤作月熙江。它从商贸发达的城西流向城东南的勤政楼前, 再从城外南拐再次与月熙江主河道汇合, 上下游都有河堤控制水量, 确保安京不会遭到水患。
今日的龙舟赛, 几十条龙船从城西出发, 以勤政楼城门为终点。裴厌辞从楼前往外眺望, 乌瓦白墙规整地卡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 家家户户黑色的檐角门边垂下五彩丝绦, 随着细雨与微风舒缓地飘扬,连坊边的各角楼也装彩一番。
江两岸万人空巷, 人头攒动, 百丝粽飘香。
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来观看这一赛事,人们穿上最鲜艳的轻薄夏衫, 姑娘妇人脸上化着时下最流行的妆容, 梳高髻簪娇花, 张扬而快乐地笑着,毫不忌讳其他人投来爱慕的目光。
大半个安京的繁华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包容、开放、繁华的安京。
这是在一个圣明皇帝统治下的大宇。
远方的皇宫传来几声鼓响,接着是号角。
台上的大臣们面色肃然起来。
从前皇帝喜好出宫与民同乐, 特地修建勤政楼与花萼楼,每次出来百姓不可避免总要跪拜一番。皇帝体恤百姓,特地在皇宫与勤政楼之间修建一条甬道, 每次出宫时皇帝车驾都走那条甬道。
楼下的百姓们听到鼓声,纷纷欢呼起来。
他们可以见到最神圣的帝王,一睹天颜。
周围不少内侍忙碌起来,人群之后,裴厌辞四处望了半晌,终于看见自己要找的人。眼见顾九倾还被人纠缠住,没注意到自己,他悄然退至人群之外。
不远处,一位身着紫色官袍的儒雅男子正沉静地站在角落与自己带来的侍从耳语着甚。他将身体一侧交给了坚实巨大的红漆廊柱,目光随和地看着台上那些人客气十足的恭维。
在扼鹭监的密切监视下,这种场合,他们能说的不过一些无聊的客套,这位大人明显对此兴致缺缺,视线却又始终落在台上每一个人身上。
张东勤很快察觉到,有一个人正在向他走来。
但他没有抬头望去。
若在还有一长段距离时就与对方目光相对,他得走几步迎上去,这样很容易招来其他人跟着过来攀谈,他特地选在角落明显就是为了避开这个。
倘若那人官职比自己身份低上许多,两目相望,在漫长的相隔距离中,他得做点甚来缓解气氛,对方也必须加快步伐,以求最快速度靠近行礼,以避免这几步路难以攀谈带来的尴尬,这样两人都累。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察觉到有人走近了,他再故作察觉地抬头——这已经是他们这些人的家常便饭,既要纵观全场,不放过一分一毫动静,又要适当地显现出些许“迟钝”来。
只是等到张东勤抬头时,那道朝他而来的身影,看不到了。
前方不远处,裴厌辞被一个人堵住了去路。
“谕德大人。”他行了个礼。
“裴总管,你看到殿下了吗?”
看台很大,除了左右几间宴会厅堂外,中央和两侧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只用一排排的红漆柱子支撑着。
“等会儿在行宫安顿后,谕德大人可以去齐南殿找殿下。”这里可不是说正经事的地方。
秦雄略微思索一下,引他走到一旁角落,小声问:“殿下这次召见我,可是因为近来胡大人的事情?”
裴厌辞朝他笑了笑,没有给出确切的准话,“殿下目前着实需要人手。”
秦雄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半辈子的起起落落消磨了他所有的进取之心,家族蒙荫加上自己的努力,也才混了个四品的闲职。三品的左庶子虽然也是闲职,但这代表太子开始重视他。能得到皇帝和下任皇帝的重视,比任何官职品级都要紧的事情。
这代表他飞黄腾达的时机到了。
“之前我见殿下召见虎儿赖中允倒是频繁的紧,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心头一松,感慨道。
“是啊,虎儿赖大人很是看重这个位子。”裴厌辞道,虽然胡悯来还未从这个位子上离开,但重要的是权力。太子一个不喜,左庶子的权力落到旁人头上,那么胡悯来就算占着这个位子,也只是有名无实。
被架空这种事情,在朝中屡见不鲜,毕竟官员不是府内的家仆,可以随意罢免处置。
“真是世事无常。”秦雄道,汲汲营营的人,最后却落得甚也没拿到;他甚也没争,最后好事落在他头上了。
“大人觉得,自己真的有这么好的运气?”裴厌辞轻叹,“世上运气好的人才几个。”
他神色微顿,“你这话是何意?”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里难以抑制地露出惊诧之色,“你举荐的我?”
裴厌辞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知道大人毫无斗争之心,但虎儿赖中允可不会这么想。半路截了别人努力的成果,会遭人嫉恨的。为了大人安心接手,我可以帮忙从中调和一二。”
这就是要欠下裴厌辞人情。
不,自己被裴厌辞擅作主张举荐到太子面前,他在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欠了一个。
“你在要挟我?”秦雄眼神微眯,绽放出危厉的光芒,“你既然知道我不爱卷进是非中……”
“大人是想拒绝殿下的委以重任吗?”裴厌辞道,“大人久经官场,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甚吧。”
这次拒绝了,日后太子再想找人做事,便也不会考虑他了。他将被彻底不重用,永远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秦雄如鲠在喉。
他既有一番抱负,但同时,在没与他商量时就擅自替他做这个决定,无疑赶鸭子上架,这让他很不满。
而且,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就不得不与虎儿赖开战,从此为敌。
他不怕那个外邦佬,就是觉得这种争端没必要。
“你就不怕,我与殿下还有虎儿赖说这事,都是你在从中作梗?”被一个下人要挟,秦雄觉得这辈子都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大人尽管去说,”裴厌辞坦然道,“殿下从不在乎用的是谁,你我之间与他的关系孰远孰近,想必我不用多说。而虎儿赖大人,你是顶替他的人,若说我从中作梗,恐怕他更相信你花了更大的价钱买通了我。毕竟在他们眼里,你得到了实打实的好处,而我得到了甚呢?”
秦雄嘴里一噎。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太子近侍有一天会比顾九倾看起来还要可怕。
“那你帮我是为了甚……”
勤政楼下响起一声尖锐的唱喝,掩盖了他未尽的话。
皇帝到了。
“殿下在行宫等大人。”
裴厌辞丢下一句话后,匆匆站到人群外围。
所有人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一声低沉的嗓音道。
随着裴厌辞站起,他暗暗打量起远处的帝王。
他身着重玄色束身广袖长袍,前后与肩膀处各绣着五爪金龙,头上戴着冕旒,身骨清癯高健,鼻下与下巴连着一圈黑色的胡子,显得面色威严庄重,看不出喜怒。
“棠溪追,吩咐龙舟赛开始吧。”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裴厌辞下意识抬头,却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大臣中找不到他的身影。
不知何时,远方响起了一片百姓的欢呼声和呐喊。
随着帝王的脚步,众臣子跟着来到看台旁边。
在人流走动中,他看到一个人慢慢走到旁边,看起来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那是他关注了很久的人。
终于,慢慢地,再次落了单。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
距离还有三步远的时候,那人机警地转身。
“裴总管?”张东勤脸色一如既往,缓缓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张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终于碰见了人,下次再见还不知是何时,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殿下有何事吩咐?”张东勤随他去到更偏僻的一旁。
“以大人之才,做区区太子宾客实在委屈,殿下欲举贤任能,大人却三番两次推辞。无法,殿下只好派人调了大人的履历,没想到竟有意外发现,于是派我来问问,为他解惑。”
他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像是太子欲找出罪证,借这事拿捏他、逼他听命。
“何事?”张东勤面色肃然起来。
“之前大人在担任御史大夫的时候,刚正不阿,屡屡谏言,再之前,还在滨州担任过长史,在相州担任过司户参军。之前二十余年,大人默默无闻,之后九年,这升迁速度,堪称奇快。”
“从前年少,如总管一般的年岁,哪里晓得如何去赚功绩。”听到这事,张东勤像是关爱晚生的后辈,满脸和蔼关怀,“你还年轻,正是意气风发、想要好好闯荡的时候,但也要注意,莫鲁莽。”
他慢慢逼近一步,“张大人所谓的赚功绩,难道就是九年前踩着别人尸体得上面的青眼?”
“裴总管对九年前的事情很在乎啊。”张东勤微微一笑,“张某自知没那么大本事,闲散惯了,入不了殿下的眼,殿下不必劳心费力地去查。”
“若殿下手里得到了九年前大人的一些首尾,那也没关系么?”裴厌辞玩味道,“这可关乎大人的前程,九年来大人步步为营,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可不容易,若是事情捅破,恐怕陛下也对大人失望至极。”
天边隐隐传来龙舟的密集鼓声。
张东勤平静道:“殿下是查到我与裴衍是结拜的好兄弟了?”
裴厌辞不动声色,他一时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裴衍犯下贪墨罪,殿下一定认为凭借我与他的关系,我定然也参与其中吧。也许,他还怀疑我故意告发,害死了他。”
张东勤猜出他心里的推论。
“大人似乎有不同的见解。”裴厌辞道。
张东勤叹了口气,“所谓法不责众,殿下现在翻旧账,想要以此攻讦,治我的罪,那么,当年相州的刺史,司马,长史,佐史,从上到下,没有一个逃得过。以殿下眼下之根基,你若真心护主,就该劝殿下还是别拿这件事做文章的好。”
果然,裴衍只是被推到台面上牺牲的那个,是一个庞大的贪墨链中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他真的贪了?”裴厌辞问,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月熙江上的鼓点越来越密集,交杂着船夫们整齐划一的大喝声。
张东勤叹了口气,“身在那个环境里,你不伸手拿银子,恐怕都活不到那个时候,更别提步步高升。”
手碰到了黑暗,才能证明你是他们的一份子。
有时候不是你不想贪便能拒绝的。
裴厌辞沉默地皱起眉。
有些棘手。
如他所想,整个案子从上到下牵连甚广,他要对付的,是一州的大小官员,甚至是扎根在此上千年的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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