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难言复杂的情绪涌上顾九倾的心。
前几日他还想除掉这个人,却见他此刻满怀热忱与担忧,在毫无保留地为他谋划。
他从未见过这种人。
就算是识于微时的张怀汝,当初愿意帮助他和他的母妃,也是因为他被发配到他们宫里,不为他们母子谋划,他也将在吃人的皇宫里受尽屈辱,最后潦草死去。
在那个环境下,他不得不帮主子争,为自己争。
“他日本宫落难时,会提前将这一府仆役遣散走,不会连累到你们的。”顾九倾道。
“小的知道,这是殿下仁德。”裴厌辞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不管殿下信不信,小的不会走的。”
他再次走近一步,这一回,顾九倾只是眉头微皱,身体没有任何抗拒的姿势。
他知道,他赢了。
眸子弯如偃月,盛满了璀璨碎光,他满面春风,笑靥如花,比枝头颤落的桃花还动人三分。
“小的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为殿下解忧的。”
裴厌辞收到姜逸派来的人给他传的消息,宋祺安和方鸿春委婉地拒绝了他提出的要求。
这完全在裴厌辞的意料之中。
当时他不知道那些文人的打算,通过姜逸去联系他们,也只是为了得知他们解救那群书生的办法。
而后,他当场提出让他们难以接受的要求,只不过是让书院的人拒绝他。
当然,如果答应了,他也没损失,事情仍然能够按照他的意愿发展。
得到了这边的消息,裴厌辞溜达着去了茶房,他的好兄弟竟然没在。
“毋参呢?”
旁边一个小厮赶忙上前赔笑道:“裴管事,毋参今日休息了。”
“好端端的,怎么休息了?”裴厌辞关切问道。
“毋参几日前开始咳嗽,估计受了风寒,将养一两日便好了。”
“那这茶房事务,这两日你来负责,”裴厌辞随手就把事务推给了接话的人,“你让毋参多休息几日,身体养好才是要紧事。”
那人大喜过望,立刻应了下来。
茶房一向是府里人动静的消息集中地。你要问哪个管事离府了,他们可能不晓得,但要问哪个手下回来见太子,何时来的,在哪见的面,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关系到要不要他们奉茶,何时奉茶,奉的茶水名贵还是普通。
在茶房待了小半日,裴厌辞终于等到了有人从府外回来,要去见顾九倾。
估摸着时间,他把手里的茶倒了,起身离开。
————
顾九倾此刻正在花园里,他刚听了手下的汇报,说瞧见了青城书院的教授给崔涯递了拜贴。
这无疑是验证了裴厌辞的话。
若是说彻底的投靠和站队,现在下结论还早了点,青城书院至少想通过崔涯来救人,这点是肯定的,有这一桩事在,日后他们的立场不会那么公允。
正思量间,他余光瞥见了不远处小路上经过的裴厌辞,朝张怀汝招了招手。
裴厌辞正在花园里漫步,好心地将一株花挪了个位子,刚直起腰,就听见不远处凉亭外张怀汝朝他喊话,让他过去。
他茫然地走近,行了个礼,“不知殿下在这,打扰了殿下赏春。”
“无妨,过来一同喝杯茶吧。”顾九倾淡淡道,“说来,这茶还是刚从你管事的茶房里端来的,瞧瞧底下人泡得如何。”
“是。”裴厌辞恭谨地接过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他不是很喜欢大宇的茶水,放了一堆调料,失去了茶水原本的滋味。
“这两日茶房的事务可还得心应手?”
“还应付得过来,底下那些小厮丫鬟都挺不错的。”
顾九倾放下茶杯,悠悠叹了一声,“眼下你已经是府里管事,也是本宫身边的左右手,罪奴能当到此份上,已是相当不容易,若是你的家人晓得了,应该会很开心。”
“是啊,可惜小的甚都不记得了,如今想与他们团聚,也无从找起。”裴厌辞道。
“忘得这么彻底?”顾九倾不是很相信。
这时,站在亭子边的张怀汝打趣道:“裴管事,你忘记了家人,还有那个叫无落的粗使杂役啊。还不快趁着这个机会,找殿下求个恩典,把他从花园也调到茶房里。”
顾九倾眼睛顿时一亮,“哦?他和你是甚关系?”
“裴管事脸皮薄,估计这会儿还在单相思呢。”张怀汝的声音一笑就尖细起来,夹带着幸灾乐祸的恶意,让人有些不适。
“这是好事。”顾九倾道,“以后若是和府里人一起,那这府邸,便也是你的家。”
“殿下,小的想求另一桩恩典。”裴厌辞道,“近来无落的病情总是反复,一直不见好,可否请府外的大夫进来,好好帮他瞧一瞧。”
“小事。”顾九倾朝张怀汝使了个眼色,后者恭敬告退。
“你安心在府里做事,日后无落也能倚仗你的好处,在府里如鱼得水。”太子殿下保证道。
裴厌辞面露喜色,满怀感激道:“多谢殿下。”
这等好事,他的“家人”是无福消受了,只能无落受累了。
裴厌辞从他的问话中,还推测出一个可能,那就是原身的家人,估计都不在世上了。
否则,顾九倾的手下会直接把人带来,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不要有二心,而不是搁这拿话套出他家人的消息。
思及此,他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在他眼里,唯一能称作“家人”的人,满打满算只有他的父皇。
虽然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以及够史官大骂几十页的荒唐事。
也许更遥远的从前,还有一个人……
这边,顾九倾神色终于是平缓了点。
无落的存在,让他的心终于落下一个可以信任裴厌辞的锚点,进而开始考虑之前这人对他表述的忠心。
“方才本宫得到消息,今日临近午时,青城书院的人去了崔府。”顾九倾道,“昨日你说的话,你的心意,本宫都晓得,你的顾虑,的确是该考虑的问题。”
眼下他除了仁厚的名声外,还剩下甚了呢。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群迂腐文人投靠了崔涯后,反过来泼他的脏水。
“本宫也不忍那群举子落难,但如今,本宫同样如履薄冰,只能隐忍蛰伏,静待时机。”他再一次强调了他袖手旁观的无奈以及自己的境地,这仿佛成了他可以不作为的绝佳借口。
“殿下,不必多说,小的都懂。”裴厌辞眸光闪着不忍与痛心。
“你这几日、不,就今晚,帮本宫出门走一趟,在他们产生不满情绪之前,将本宫的话带给青城书院那些人,好好劝劝他们。”
“殿下,”裴厌辞为难道,“您真的信任小的吗?”
顾九倾愣了下,脱口而出道:“自然。”
但看裴厌辞有些受伤的眼神,他莫名有些心虚。
“殿下,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将它交由您信任的人来办吧。”裴厌辞推卸道。
“本宫说了,没有不信你。”顾九倾沉稳而坚定地开口。
在一遍遍的确认声中,那些猜疑、心虚,摇摆不定,也逐渐消散。
说的多了,好像他的心也相信了,自己是信任眼前的人的。
“殿下,这并非小的使性子。”裴厌辞道,“文人向来自傲,且他们的交往圈子十分排斥外人,小的与青城书院那些人并不相熟,若是由小的来劝,事倍功半。是以小的是真的建议,殿下找别人来从中游说,最好是找与青城书院或者与方大儒相熟的人,这样更容易打动他们。”
“你思考问题很细致。”顾九倾思虑片刻,赞同道,“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裴厌辞苦笑,“小的刚当上府里的管事,哪里有机会去认识这样有能耐的人。”
“是本宫糊涂了。”顾九倾道,“你先下去吧,这件事的人选,本宫另外再寻。”
“是。”裴厌辞嘴角微勾,静声告退。
为了这句话,他可忙活了一天了呢。
从花园出来,他没回自己院子,而是又出了门。
看门的婆子这些时日受他恩惠颇多,门一开一合,眨眼之间的事情,寻常人完全瞧不出有人溜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眼看天色渐暗,裴厌辞终于回来了。
刚从门外进来,迎面就碰上了赵管事几人,一块木板四角各由一个小厮抬着,上面蒙着白布,隐约隆成一个人形。
越管事正纳闷自己才刚扭了下头,后门空地怎么突然多了个人,定睛一看,是裴厌辞,疑惑道:“你这是……”
“我刚借用了下这边的茅房,院子那边的被人占了。”裴厌辞随手指了下旁边,又道,“你们在这做甚,那是甚?怎么看起来像个人?”
“啊!”赵管事也没心思管别的了,痛心道,“毋参死了。”
“怎么回事?前几日非远不刚死么。”看门婆子疑惑道,“对了,还有那个计老三。今年府里怎么回事,不会撞邪了吧?”
“甚撞邪,你别在这危言耸听,咱们有殿下庇佑呢。”赵管事道,说着凑近了两人,小声道,“不得不说,厌辞你最近和殿下走得近,真是便宜了你这小子,白白沾了好运。”
裴厌辞眉头微挑,“怎么说?”
“和非远出去,非远死了,你活着回来了。毋参与你换屋子,你幸运地躲过了一遭,他感染了肺痨,死了。”
“肺、肺……”看门婆子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那可是能感染人的。
她还是不信,“是不是大夫诊错了,肺痨至少也要好几个月才能把人拖累死,我前几日瞧着他还好端端的呀。”
晚风轻拂而过,掀起了木板上白布一角。
婆子顿时失声惊叫。
木板上的年轻人面如金纸,透着一股浓浓死气,嘴巴微张,似在呼唤,鼻子边那颗小指甲盖大小的肉瘤,再也不会随之抖动了。
“要不怎么说太子仁德呢。”赵管事重新将白布合上。
听到赵管事感慨的话,裴厌辞差点笑出声。
杀人都成了仁德之事了,他都没有那样的脸皮来夸自己。
婆子却是一脸赞同,叹道:“这感染了肺痨,定是不能继续在府里待下去的,别的人家也不会要,卖也卖不掉,只能流落街头。你说一个痨病鬼,身体差得不行,讨饭吃都抢不过那些流民乞丐,简直遭罪。还是殿下心善,让他一了百了。”
赵管事一脸深以为然,告诫了几遍这事别声张,叫小厮赶紧把尸体抬出去,同时又吩咐底下人拿了一堆艾叶杆,让小厮们点着,拿着四处熏。
裴厌辞追上忙前忙后的赵管事,问:“毋参得了肺痨,那无落呢?”
赵管事神色有些古怪和困惑,但还是道:“张总管让他住进废弃的柴房里了,说只是普通风寒,但他和毋参住在一起,还要多观察些时日才能下定论。你要是想见他,估计得过一段时日了。”
“我见不见都行,只要他好好活着。”
赵管事叹了口气,“你也是个深情种。”
裴厌辞眨眨眼。
算了,不解释了。
都怪原身太痴情。
当初无落遮遮掩掩地托原身出去买药,就是为了治肺痨。原身不可能不知情,只是因为喜欢他,人又老实,所以没声张。
后来他借尸还魂回来,前世久病成医,一眼看出无落不是普通的风寒,当晚就搬出了屋子。之后毋参和其他人争屋子,秉持着“好兄弟有福同享”原则,欣然与他交换了。
讽刺的是,无落至少比毋参早一个月得病,在两人都得肺痨时,毋参被太子暗中解决了,而已经回天乏术的无落还住在府里。
因为在裴厌辞与顾九倾之间,暂时还需要他的存在。
赵管事只是个做事的,不晓得上面的人如何想的,也不想去知道,分了剩下一大半艾叶杆给裴厌辞,让他好好给茶房和做事小厮身上熏一熏,祛除疫病。
临分别前他记起甚似的,道:“马上就月初了,下个月的利息别忘了。”
裴厌辞都忘了这事,顿了一下,这才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好的。”
————
回到自己屋里已经酉时,打开门,却见无疏和越停也在。
毋离窝在床上靠墙角的位置,努力把自己团成团,一脸委屈。
见到了进来的人,他立刻大叫:“大哥,你终于来了!我刚被凶得好惨啊!”
他刚要起身,又看了下越停的脸色,生生止在原地。
“这这这、那个……不关我事。”手指在空中胡乱指了指,他又怂了吧唧地窝回床角。
无疏怯生生地站在越停身边,垂着脑袋不敢吱声。
“这是怎么了?”裴厌辞把剩下的几枝艾草杆放到门后,这才走到油灯旁。
越停满脸阴沉,看着一脸无辜的人,冷笑道:“前几天晚上,你半夜叫无疏去做甚了?”
“哪一天?”
毋离忙开口解释,“就咱们死里逃生回到府上那晚。”
无疏暗暗瞪了他一眼,要你说话的时候你不会说,不该说话的时候乱插嘴。
“你让无疏去砸一名内监的脑袋,还让他说谎骗人!”越停气急败坏道,“他才几岁,你就这样教坏他。”
早在看到磕破脑袋后的裴厌辞第一眼时,他就知道,此人绝非善类。
却没想到,这才几天,他就教唆无疏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越管事,我晓得我在做甚。”无疏扯扯他的衣角。
“你别说话。”越停语气不善道。
无疏满脸愧疚,眼尾耷拉着,可怜兮兮地望向裴厌辞。
他答应厌辞哥那晚的事情要保密了,可当他拿着核桃酥去给越停的时候,还是被他察觉到了不对劲,给逼问了出来。
“那晚计老三死了,辛海他们三人却活了下来,这难道不是做了一件好事?”裴厌辞反问,“计老三是被张怀汝下令杀的,你要是想为计老三的死报仇,应该找张怀汝才对。”
“我说的不是计老三的事情,是你和无疏的事情。”越停道,“他那么喜欢你,黏着你,你却教唆他撒谎,去害人!我以后不会再让他跟你待在一起,你也别再找他了。”
说着,他拉着无疏就要走。
无疏慌了,眼泪瞬间涌出来,努力挣脱开他的手,“不要,我喜欢和厌辞哥待在一起,越管事,我不要呜呜呜……”
毋离被他哭得心烦意乱,从床上弹起来,直接挡在了门前,凶道:“你没听到无疏想跟我们一起吗,你算老几,凭甚管他!”
“我!”越停噎了一下,立刻呛道,“我是他师父,教他学问和本事,更不会容许他跟不三不四、品德败坏的人待在一起。”
“再过几年他都到娶亲的年纪了,你能管他吃穿,管他媳妇娶谁,管他一辈子不成。”
“凭甚不能!”
还有这好事!
不是,“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你们小声些,难道要闹到人尽皆知吗?”裴厌辞揉揉眉骨。
他语气平和,声量也不大,但吵架的两人不自觉就没了话音。
“越停,你几岁了?”他望向那个高瘦的人。
“你问这个做甚?”
“不管多大,也二十多,算成年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你这话是甚意思?”越停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那种轻蔑的语气,是在看不起他吗?
“毋离,你先带无疏出去转转。”裴厌辞道。
“大哥,你俩不会打起来吧。”毋离有些担心,“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他一巴掌能把你扇晕咯。”
裴厌辞一脚踹向了他。
他现在最烦别人说他体弱了。
明明很强的好吧。
毋离夸张地捂着屁股灵活跳开一步,催着无疏离开屋子。
裴厌辞看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想到要说的话,又淡了笑意。
“过来坐坐?”他招呼道。
越停不买账,“有话就说。”
“你想要保护无疏,但你知道他的过往吗?”
没等他答话,裴厌辞自顾自道:“他幼时丧父,本该最亲的叔伯因为几亩瘦地和一间破屋,在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落井下石。孤儿寡母四处颠沛流离,直至将自己卖到太子府里。在你看来,卖身是不是只是一页废纸,甚至还是他们好日子的开始,按个手印后,今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没这么想过。”
“那你有没有问过无疏,他和他娘,怎么从老家到京城的?你以为是靠马车吗?孤儿寡母,出没在山间林地,你确定一路过来风平浪静,总能在关键时刻遇到好心人救济一二吗?”
越停摸着胡子,一脸沉痛悲郁。
裴厌辞再次示意他坐到桌边,见他仍不动,在桌边给他倒了一杯茶,“你别看无疏是咱们几个当中年纪最小的,可能却是吃过最多苦的。你知道吃苦意味着甚?意味着见过比你想象中还多得多的死亡,以及数不清的腌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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