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他看见了人。
一个身穿黑衣,看起来平凡至极的男人。
“督公大人想见你。”
他事情还没有办完,现在见他有何用。
“督公大人想见你。”那人还是重复这句话,连语气都死板得没有变化。
裴厌辞无奈,只好示意他带路,却见对方从怀里拿出两条黑布条。
“大人的意思。”许是怕他反抗,花费没必要的力气,那人多说了几个字解释了一下。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
片刻之后,他的眼睛被蒙着,双手被绑缚在身后,由那人扶着上了一辆马车。
裴厌辞初时还会暗暗记着路,后来发现马车在坊内打转了好几圈,晓得这是防着自己记路,也就不管他了。
难道这位还真会吃饱了撑的对他一个籍籍无名的人下手?
不知过了多久,裴厌辞感觉到昏昏欲睡时,马车外传来一句声音。
“下车。”
他蹭到马车边,手臂倏尔被一只手抓住,整个人被带了下去。
鼻尖的味道,不对劲。
他看不见,但周围空气明显不流通,他能感觉到所处的地方狭小逼仄,脚步声深旷却又钝重,四周潮湿的闷热,充满汗水和腐败的霉味,似乎都能感觉到虫豸在皮肤上爬过的细微不适。
像是在一条年久失修的暗道里。
他不安地动了动手臂,抓他的那只手送了一些,开口的声音还是方才带他来的人。
“很快就到了。”
“你确定你们督公不是偷偷把我抓到他的大狱里?”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思考了下,道:“我不知道。”
真是直爽得可爱。
看来他就在扼鹭监大狱里了。
又不是不晓得大狱的位置,搞得这么神秘。
这么一想,他的鼻尖传来一抹鲜血的腥臭味,随着脚步越来越近,味道也变得越加浓重。
侧前方不远处,有人在不成调地闷哼,痛苦而隐忍,其间又夹带着难以言表的欢愉。隔着一堵墙,他听不真切,一种说不出来的摩擦声在细微地响着,突然,同样的方向,有人低低地嘶吼了一声。
还未细听,一股代表着危险的异香传来。
“本座就说这模样适合你。”
他的耳边响起一阵阴诡的声音,尾调上扬,有如钩子般地挠人。
被绑缚的双手与布条之间挤入一根冰凉修长的手指,他被那根手指一勾,整个人往后跌去。
裴厌辞踉跄了一步,跌坐到两条并拢的大腿上,半个后背和左手靠上了一片结实硬挺的胸膛。
一股浓烈的异香传来,霸道地占领鼻腔和咽喉,一股甜辣的味道涌上喉咙。
裴厌辞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才想起来,闻久了之后,鼻子已经变成了愚钝和混沌的麻木,竟也开始接受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以至于闻到香味时,反而不适起来。
“嘘。”
一股阴凉的香风拂过他的颈侧,泛粉的唇被一根竖着的手指抵着。
颈侧平缓的气息有节奏地洗刷他最敏/感的皮肤,皮肤处传来的森冷,让他不禁想要颤抖。
人总是对未知感到害怕。
尤其是惊险而又诡谲的未知。
左肩处传来对方下巴的重力,“怎么连手都绑上了。”
他仿佛感受到,在黑暗中,一条缠绕而来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朝他张开獠牙。
“更像个小奴隶了。”
裴厌辞:“……”
“千岁大人,今夜找小的有甚吩咐。”他还忙着回太子府睡觉,忙活了一整日,可没精神来应付他。
双方说话的空隙,他又听到刚才闷哼的欢愉声,仿佛又一个循环开始了。
他下意识将头侧向了那处,还想确认,就听一道声音附耳上来。
“喜欢这事?”他的声音刻意放缓放轻,喑哑而蛊惑,“做过么?”
裴厌辞耳朵被他的气息吹得痒的很,难得红了起来,“千岁大人应该更喜欢。”
都没办案工具了,还要看别人的活春宫,肯定是嫉妒。
“知道是谁吗?”
“不知。”周围闷热的很,他的脖颈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皮肤滑下,沁入了交叠的衣领中。
棠溪追眸光越发幽深难测,声调微微紧绷,吐出一个人名。
“宋绥禧。”
察觉身旁人嘴角微僵,他越发愉悦道:“他是方鸿春的得意弟子,还是青城书院天才教授宋祺安的亲侄子,算是抓来的那群举子中,身份勉强算能看的一个。如今落得这等下场,真是可惜啊,不知他老师和叔叔该多痛心。”
倘若宋绥禧在狱中被阉党折磨废了,甚至不堪折辱而自尽,那接下来的几步,他该怎么走?
棠溪追这是为他今天背着太子做出的小动作而威胁他?还是让他歇了那些小心思?
裴厌辞掌心暗暗发汗。
不知何时,他的中指点着裴厌辞的脊骨,一点一点顺延往下,你永远不知道,他何时会突然发力,将他折断。
“都说读书的人清高,受不了一点污秽,本座倒是觉着,他们屈辱而怨毒的眼神漂亮的很。”他低低笑道,回荡在耳骨边,犹如鬼魅,“身份越高,性格越傲,折辱起来,滋味越好,你猜,本座现在最想将谁弄进扼鹭监大狱?”
“大宇朝身份最尊贵的。”
“陛下龙体哪有年轻的好。”
“即将成为最尊贵的。”
“你是不是听了甚流言。”他的手里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给闷热的屋子增添些许凉意,“朝中竟还有人胆敢编排本座?”
那可多了去了。
“顾九倾也就胜在身份上,这个姓宋的年轻气盛,体力好,那双眼睛,啧,真看的人手痒,想亲手抠下来。”他越说越兴奋。
“千岁大人,我倒是从未听说,宋绥禧是个老头子。”裴厌辞平静道,动了动手,不知何时被解开了。
洒落在颈侧上的气息窒了一窒。
接着,他肩头一轻,头顶上方传来低低笑音。
冰冷的手指挤进黑布和皮肤之间,下一刻,他眼上覆盖的布条被挑起,滑到额头上。
四周光线很暗,只有几盏万年灯,以及前方凿出来的一方漏光,裴厌辞眼睛还是不适地眯了起来。
眼前的黑影渐渐变成一个轮廓,棠溪追似笑非笑的脸庞越发清晰起来。
仿佛黑夜中翩然于眼前的迷蝶,每一片彩鳞折射出如梦似幻的蓝光,下一刻却要在他手上破碎成齑,变成皑皑尘埃。
督公大人拿扇子拍拍他的脸颊。
扇骨一下子被抓住。
“胆子开始大了。”棠溪追也不恼,欣赏着他迷糊中不失警惕的样子。
裴厌辞眨了几下眼,这才彻底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棠溪追今夜没戴面具,右眼眼角勾勒着一朵蓝银渐染的蝶泪纹,身着雾蓝色白边大袍,袍角和下摆蜿蜒绣着渐变的蓝白色荼蘼花,迷离波诡,华丽而冰冷,又盛满了张扬邪肆。
隔壁的声音越发婉转旖旎,靡靡入耳。
裴厌辞松开手,避开他的目光,从他腿上站起来。
但那漏光处专门为坐着的人而开的,他只能往前走一步,半猫着腰窥探。
隔壁是一个秀雅的闺房,一个老头子正与一中年女子交缠在一起,已经陷入神志不清的意乱情迷状态。
再看自己待的地方,是一间暗室。
他们没在牢房,而是在别人屋里的隔壁。
堂堂扼鹭监督主,竟然在偷窥一个老头行房!
裴厌辞:“……”
再怎么离经叛道,前世活了二十八年,他都没做过这种事情。
这位督主能要点脸吗?
“下回还得找年轻的来才行。”棠溪追昳丽的脸庞支在手上,遗憾道,“都蒙上眼睛了,竟还骗不到你。”
这哪里是骗,分明是诈他后面的计划。
这不是重点。
“我们在这里做甚?”
“你不觉得这比画本子好看些?”棠溪追的语气充满探究意味,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画册,递给裴厌辞。
裴厌辞伸手接过,是一本春宫图。
“……”
图上男女表情惟妙惟肖,细节处纤毫毕现,一看出自名家之手。
瞄了眼名字,萧与。
“喜欢?送你了。”棠溪追大方道。
“不用。”裴厌辞烫手山芋般地丢还给他。
他年轻气盛火气旺,看多了顶不住。
才不像某人。
“那你喜欢甚?”棠溪追问。
“千岁,你还没答应与我合作,我只是个太子府仆役,不值得你如此挂心。”
“在达成合作之前,本座难道不需要提前了解一下可能要合作的对象?”
“千岁大人不是派人跟踪我了么。”裴厌辞道,“没有任何隐瞒,这便是我的全部。”
白日里那几道时不时出现的诡异感觉,不是错觉,全是扼鹭监的眼线。
“是么。”棠溪追的眸子危险地眯起,嘴角却微勾,“你最好要知道,本座很讨厌被欺瞒的感觉。”
“千岁大可以去调查,我的身世背景,在扼鹭监人面前,不是难事吧。”
“你很有自信。”棠溪追眼睫轻眨,随着他头稍偏的动作,绘在枯白皮肤上的蓝蝶仿佛活过来一般轻颤,“难道你就没想过,你家是因为本座才落得如此下场的吗?”
身为扼鹭监督主,他手段残忍,迫害忠良是出了名的。
裴厌辞笑了,漫不经心道:“万人之上的督公难道会害怕我这个小小贱奴的复仇?”
棠溪追玩味道:“看着你,本座更相信,你家没出几个良善之辈。”
他难得害对人了。
“可惜失忆了。”裴厌辞道,“管他多少旧恨不甘,都过去了。”
他这是要告诉棠溪追,不管原身因为谁的迫害而获罪,他都不会追究。
“是个狠角色,本座喜欢。”棠溪追的目光中夹带着淡淡的赞赏。
暗室外,有人朝他们的方向拱手弯腰。
“督公大人。”
裴厌辞疑惑望去。
不知何时,床上的两人已经断绝了气息。
第13章 信任
手下打开门,棠溪追从暗室中走出来,从那个禀报的扼鹭监侍卫手中接过了一样东西,瞄了一眼后放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裴厌辞跟着他出来,瞥了眼死在床上的两人,没问他们的身份。
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时间差不多了,再不走可就迟了。”棠溪追开始赶人了。
裴厌辞又被蒙上了眼睛,穿过原来的小路,一番折腾后,再睁眼时,已经到了太子府的后门。
接送的侍卫已经不知去向。
三更的鼓声有节奏地响起,更夫拉长的音调回荡在空旷的街道。
“咚!——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咚!——咚!咚!”
敲开了门,给了看门婆子几个铜板,他回到自己屋里,简单洗漱了下,终于躺到了床上。
毋离的呼噜声时长时短,时高时低,让人摸不着规律,听来实在让人心烦。
前几天明明适应得相当不错啊。
裴厌辞叹了口气,翻身背对着人,拿被子蒙住了脑袋。
一夜乱梦。
————
第二日,张怀汝打开门,就瞧见裴厌辞站在院门口。
“你不在茶房当差,怎么过来了?”他阴阳怪气地开口。
前晚他冲动之下拿了条人命,事后想起不禁有些后悔。但命令是他亲口下的,且那些人若是被殿下政敌抓住了,那将成为大大的威胁。这般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命令下得正确又及时,暗中继续派人秘密追查辛海三人的下落,只有他们都死了,才能彻底闭嘴。
现在碰到裴厌辞,就让他想起前晚的鲁莽冲动,脸色不是很好。
“小的来找太子殿下。”
张怀汝目光不善地打量了他一眼,正要拒绝,就听他道:“昨日姜逸小将军邀小的出去小坐,期间还碰到了青城书院的人还有方大儒。”
“他找你个管事能有何事?”他轻蔑道。
“自然是有事,小的才想找殿下拿主意,还望张总管帮忙禀报则个。”裴厌辞赔笑道。
见他态度比前晚好了许多,张怀汝很是受用,一时心情也舒畅了些,眉头一扬,冷笑一声,道:“等着吧。”
说完,他就让两个内侍守在门口,自己进院子了。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就在裴厌辞快要睡着的时候,张怀汝的声音才响起。
“殿下要见你,进来吧。”
裴厌辞低头走进院子,眼下,这满院的桃花已经悉数绽放,经历过雨雪的浸润,越发显得娇俏,接天连片的粉意如霞云缤锦,夺目非常。
顾九倾正在一株桃花树下的藤椅上饮茶看书,怡然自得。
裴厌辞走近一看,才瞧出上面的字是梵语佛文。
几十年前,大宇先皇曾借助佛门高僧的谶言制造恐慌,铲除异己,成功登基,之后大肆修筑佛道寺庙高塔,招揽了大量僧人翻译佛经,如今梵语的佛经见的少了,但心怀虔诚之人还是会去看梵文,以领悟原汁原味的奥妙。
裴厌辞瞄了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向他说了今早对张怀汝说的话。
“他们怎会找上你?”顾九倾冷冽的目光从经文中抬起,充满了质疑。
“许是扼鹭监的人与姜逸说了,小的去了趟棠溪追那里,他就被放出来了,他不方便见殿下,估计以为小的在殿下这边是得脸的下人,是故找小的给他们带话。”
为了让宫里那位安心,顾九倾连他东宫的属官都能避则避,更不会去与朝中官员往来,这倒是给了裴厌辞一些方便。
“姜逸他们找你说了甚?”顾九倾面带思索与忧虑。
“他们想托小的说服殿下,救出那些书生。”
顾九倾皱眉,像是见到了让他感到厌烦的、但是又被苦苦纠缠的东西。
若是想帮,他早就朝他们伸出橄榄枝了。
“下回他若再私下找你,你找个由推脱了。”
裴厌辞露出为难的神色来,“殿下,青城书院和方大儒那些人说,在与小的结识之前,他们原本已经想好,去找崔相求情了。”
“你的意思是……”
“若殿下不出手,小的担心,他们会因此投靠崔相那边,而崔相与棠溪追狼狈为奸,只怕日后,阉党势力越发壮大,这对殿下大大地不利啊。”
顾九倾的嘴角勾起了一下,又转瞬落下,讥嘲与不悦只出现在眨眼之间。
“崔涯哪里是好相与的。”他甚至想着,那些死读书的倔驴,倘若真打算投向崔涯,估计能将他们扼鹭监闹得鸡飞狗跳。
这反倒成了利他的好事。
一群搅屎棍,权势没多少,书没少念,成日只会引经据典,搬出先贤典范来说那些陈词滥调,高唱拨乱反正,迂腐又无用。
但哪个才是正呢?
他是太子,是符合先贤条件的仁君,算正统吧?但离开了权力,还不是任由别人宰割。
他的好大哥,大宇王朝的嫡长子,最后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从来不是因为正统才得到应有的权力,而是因为手握权力,才成为史书称颂的正统。
现在,那群只会惹麻烦的蝇子,终于要开始站队,和那些烂人搅和在一起了。
裴厌辞突然走近一步。
顾九倾感觉到他的靠近,猛地从思绪中回神,上身因提防而警惕地稍稍后仰。
骨肉匀亭的手朝他抬起。
“你做甚?”低沉的话语夹带着肃然龙威。
听到这声质问,裴厌辞的手在他的眼角边停顿了下。
桃花簌簌而落,粉色的花瓣落在顾九倾的眼角鸦鬓上,玉髓冰雕的容颜也添了两分媚色。
裴厌辞将他鬓角的桃花瓣轻轻拂去。
顾九倾在他伸手的一刹那偏了偏头,伸手紧锢他的手腕,却看着落在身前衣袖上的花瓣,不由怔然。
“好了,殿下。”裴厌辞的话语依然那么不急不躁,没有因为手腕的疼痛而叫出声。
顾九倾灼烫般地松开手,坐正了身子,声音裹挟了春寒,“你逾矩了。”
“是,但就算是桃花,也不能玷污殿下半分威仪。”
顾九倾因他温和却坚定的话语而侧目。
“你……”
“殿下对小的,仍然充满了不信任,”裴厌辞打断他的话,不疾不徐地指出,“只有戒心和防备。殿下真的会相信,方才小的说的那些吗?”
不信,不是很正常的吗?
事后势必派人去查一番,也是正常的,他至少得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不可能只听一个家奴的话。
“殿下现在就可以派人去盯梢青城书院的人,看他们最近会不会去崔涯府上。”裴厌辞道,“同时,也可以让府里殿下信得过的人代替小的,继续与青城书院的人接洽。旁人只知殿下身份显赫,不知眼下殿下处境如走钢丝。不论如何,至少别让那些读书人投靠阉党,断送生路,回头反而来憎怨殿下的无能为力,这对殿下的名声极大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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