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侯被抬进府时,伤口已经处好了,是以府中的人都知道他受了伤,却不知为何受伤,也不知伤得多重。
喻夫人原本还在担心永兴侯的伤势,但图公公随即宣读了皇帝的口谕,说一并送来的赏是给喻君泓的,这下喻夫人顾不上担心,只顾得上高兴了。
“老爷,陛下特意赏了君泓,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呀?”喻夫人道:“前些日子你不是朝陛下请了旨要封君泓世子吗?陛下是不是动了心思?”
永兴侯面色苍白,肩上的伤口一阵阵传来钻心般的疼,他哪有心思回答这种问题?
“老爷你这伤怎么来的?”喻夫人这才想起自家夫君的伤。
“宫里的人走了吗?”永兴侯问。
“都走了,还送了好些补品,说是给你补身子的。”
“呵。”永兴侯疼得闭上眼睛缓了片刻。
“老爷……”
“闭嘴!”
喻夫人被他这么一吼,当即有些讪讪:“老爷你这脾气真该改改,不然早晚气出毛病来。”
“出去!”永兴侯怒道:“都滚出去!”
喻夫人也不是个受气的主儿,闻言便起身出去,带着下人点数了一下皇帝赏给喻君泓的东西。这么一瞧,想到皇帝此举背后可能暗含的意味,喻夫人被夫君怒喝的郁气登时烟消云散。
永兴侯侧着身子倚在榻上,粗.重的呼吸带着浊气。
他一生好面子,喻君酌那个逆子当初忤逆他嫁给淮王,已经气得他发了好几次病。后来东洲战事淮王立了功,京中对淮王的议论也不像从前那般,甚至有百姓在称颂淮王功绩时会顺便夸喻君酌几句。
日子久了,他总算说服了自己。
男妻就男妻吧,一个亲王王妃的头衔外加一个少师,也不算亏。
永兴侯自己说服自己,和那个逆子和解了。
两人回京时,他做好了准备,想着只要淮王大大方方带着人和礼上门拜会,他这个做岳父的定然会忍住不甩脸子,就当借机跨过去当初的坎儿吧。
父子哪有隔夜仇?
喻君酌再怎么说也是他的种,血脉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
谁知,夫妻俩回京后,竟一直没来拜会。
周远洄堂堂淮王殿下,能不知道拜见岳父的礼数吗?
他不来,要么是有意怠慢,要么就是那逆子挑唆!
于是,永兴侯又自顾自和喻君酌决裂了。
直到司天监将迁墓一事提上日程。
礼部拟了章程,不让永兴侯府的人到场。
若是他当真不去,将来在京城还如何抬得起头?只怕百官和百姓都要认定他是个抛妻弃子的人,往后他永兴侯府也会和淮王府彻底决裂。
许是愤怒,许是不甘,又或许还有别的心思。永兴侯纠结数日,最终还是决定先低头,找上了周远洄。
喻君酌那个逆子是说不通了,找淮王或许还有点用。
因为知道是最后一次机会,所以和周远洄见面时,他言辞略有些过激。但他觉得自己是个长辈,淮王殿下再如何嚣张那也是他的儿婿,还能砍了他这个老丈人不成?
没想到那厮真砍。
有那么一瞬间,永兴侯觉得自己今日估计是没有命在了。
淮王抽刀时,眼底的杀意丝毫没有掩饰,比他这一生见过的所有野兽都要致命。他甚至不解,自己也没得罪淮王,对方为何对他这么大的敌意?
直到周远洄手起刀落,削掉了他的发冠,将他的头发也削去了一大截。
永兴侯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淮王这一刀,将他硬撑了四十多年的体面毫不留情地斩落在地。
另一刀,则要了他半条命。
永兴侯看了一眼裹着布巾的肩膀,疼得他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甘心。
他不相信皇帝会不顾群臣的口诛笔伐,包庇那个疯子!
既然那个儿子无论如何挽回不了,不如干脆就当他没生过,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人已经彻底得罪了,也无所谓得罪得更彻底。
他要写折子!
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甚至连体面他都可以不要了。
至少闹到最后,永兴侯世子不会落在喻君酌头上。
永兴侯这么想着,外头传来了通报声,说成郡王来了。
他面色一白,方才的“雄心壮志”立刻如沙地之塔,被水一冲便溃不成军。
“不知王爷大驾,有失远迎。”喻夫人的声音在外头传来。
“侯爷呢,本王奉命给侯爷送参汤。”成郡王道。
喻夫人至今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见皇帝先是送了赏赐,成郡王又来送参汤,便以为自家夫君是立了什么功劳,高高兴兴把人迎了进去。
榻上,永兴侯额头涔满冷汗,面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
“侯爷,这是刚熬的参汤,本王奉命给你送过来,趁热喝吧。”成郡王说。
奉谁的命?
成郡王没有明说,这话模棱两可。
但这世上能让他奉命的人只有一个。
皇帝派成郡王来给他送参汤?
永兴侯只觉头晕脑胀,几乎要昏死过去。
皇帝竟然为了淮王要灭他的口?
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暗道幸好他的折子还没写。
否则,焉知皇帝会不会为了维护淮王,把他全家……
永兴侯恍然大悟。
怪不得皇帝会让图公公送他回来,还送了那些东西。
那是警告!
怪他伤口太疼,没顾得上思忖。
“侯爷,这参汤快凉了。”成郡王说:“你若是不喝,本王就只能在侯府住下了,直到侯爷喝完,本王才敢回去复命。”
他家嫂嫂的命令,他可不敢怠慢。
“臣,臣喝。”永兴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端起参汤,一饮而尽。
“喝了就好。”成郡王朝他一笑,“侯爷好好养伤,本王就不打搅了。”
成郡王说罢便带着人走了。
待人走后,永兴侯趴在榻边抠着喉咙,硬是把刚喝进去的参汤都吐了出来,生怕多耽搁一刻就被毒死了。他这么一折腾,搞得肩膀的伤口又裂开了,疼得他眼睛一翻,晕死了过去。
皇帝听到成郡王的转述,险些没忍住笑出来。
“这是喻少师想出来的损招?”皇帝问。
“嫂嫂怕皇兄责怪,特意叮嘱我进宫朝皇兄汇报一番。”成郡王道:“那毕竟是嫂嫂的爹,我喂他喝点参汤,也算是替我二哥朝老丈人尽尽孝道。”
皇帝险些被他这“孝道”笑到。
“喻少师还说了什么?”皇帝问。
“他说永兴侯很聪明,这一碗参汤应该够了。但事关二哥,他怕出了岔子,让我明日接着送,直送到侯爷伤口愈合。”成郡王对这差事丝毫没有不满,甚至还流露出了几分得意。
送到侯爷伤口愈合?
皇帝心道,永兴侯这伤口怕是很难愈合了。
若是再给对方选一次,应该更希望被周远洄一刀劈死来个痛快。
“皇兄,我能走了吗?”成郡王问。
“明日你别去淮王府取参汤了,朕把御膳房借给你,你把喻少师孝敬永兴侯的参拿到宫里来,在御膳房里炖,炖完了参汤朕再借你一队羽林卫。”
有羽林卫跟着他一起送参汤,保准疗效翻倍。
成郡王走后,皇帝瞥了一眼屏风。
“高兴吗?”皇帝问:“喻少师为了你,拿参汤把他爹的嘴堵死了。”
“我今晚能回去了吗?”屏风后传来周远洄的声音。
“你不是打算多住几日?”
“今夜天冷,王妃畏寒。”
皇帝:……
周远洄从宫里回去时, 夜已经深了。
淮王府里点着灯笼,昏黄的光晕点缀在黑暗中,衬得夜色越发浓重。
男人立在寝殿外, 看着屋内透出的烛火,像个近乡情怯的归人。虽然他只两日没回, 但若是从他失明那一日算起,他已经太久没见过喻君酌的模样。
少顷,殿门被人推开。
喻君酌从里头快步走了出来。
少年里头穿着月白的袍子, 身上披着一件绛红披风, 从一室温暖中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外头, 穿过冬夜的寒凉撞进了周远洄怀里。
“王爷,你回来了!”喻君酌又惊又喜。
周远洄怔怔看着眼前之人,像是打算把人刻进瞳孔中,目光借着昏暗的光线一寸一寸描摹着喻君酌, 先是精致的眉眼,而后是高挺的鼻梁, 熟悉的唇瓣, 下巴……
少年生动又鲜活,顷刻间便在周远洄心底点燃了一簇火苗。
“王爷你怎么了”喻君酌去拉周远洄的手。
“这么凉?”周远洄反手握住他:“怎么在府里也不知道弄暖和一些?”
“今晚不算太冷。”喻君酌说。
“手都凉透了, 还说不冷?”
周远洄把人裹在大氅里揣进了殿内。
进屋后,喻君酌盯着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受伤。周远洄无奈一笑, 心中却十分熨帖。
“幸好陛下把你放回来了, 我还以为要关你几日呢。”
“皇兄不好意思朝我动手, 所以下回遇到这种事,你不必担心。”
喻君酌见他安然无恙,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你为何要朝他动手?”
“看他不顺眼, 没忍住。”周远洄说得轻描淡写。
“是为了我吗?”喻君酌问。
永兴侯这人自以为是惯了,在喻君酌和其他人面前从来不吃亏,在周远洄面前肯定也出言不逊了,哪知踢到了周远洄这块铁板。
“你心里知道,还非要问本王。”周远洄攥着他的手不断摩.挲着。
“我不想让王爷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惹上麻烦,他说什么我并不在意。”喻君酌道。
“本王在意。”周远洄抬手轻轻按在喻君酌唇角,这动作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喻君酌呼吸一滞,但想到那晚被咬破的舌头,顿时清醒了过来。
“王爷昨日没回来,要不要看看榕儿?”
“嗯。”周远洄觉察到了他的退缩,但并未不悦。
喻君酌拉着周远洄走到榻边,引着男人的手摸了摸被窝里呼呼大睡的周榕。他显然还不知道,也不可能想到周远洄现在已经复明了。
周远洄自进门后就在犹豫,没拿定主意要不要现在坦白。
“王妃,王爷,热水备好了,可以沐浴了。”殿外传来家仆的声音。
“王爷先去沐浴吧,我一会儿再去。”喻君酌说。
“你先。”周远洄想了想,又道:“本王陪你。”
“王爷不是不喜欢同旁人一起沐浴吗?”
“你洗,本王在旁边陪你。”
“哦。”
喻君酌倒也没不好意思,反正周远洄也看不见。
他进了浴房便把自己剥了个精.光,大步踏进了浴池中。微烫的池水蒸腾着水汽,将他包裹其中,却并不能掩住他露在外头的身体。
周远洄立在屏风之后,透过屏风上的镂刻看着池中的少年,目光犹如实质,炙.热而放肆。可惜,被他紧紧盯着的猎物毫无所觉,兀自坦然地享受着一池温热。
“王爷?”喻君酌忽然开口。
“嗯。”周远洄声音有些哑。
“有件事情我不记得有没有朝你说过,那日舅舅提起榕儿读书的事,说国子学似是开了一个给孩童启蒙的学堂,我在想要不要送榕儿去试试?”喻君酌说:“我不想送他去宫塾,但是请个先生来王府,他一个人又要孤零零的。”
“嗯。”
“那就等我娘亲的墓迁了,王爷陪我一道去看看。”
周远洄喉结微滚,而后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道:“好。”
“舅舅那日还同我说,想让表哥留在京城陪我。”
周远洄眉头一挑,终于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他坐在旁边的矮榻上,不得不了一下衣摆,免得一会儿让喻君酌看到他的反.应。
“改日再让太医替你诊诊脉。”周远洄说。
“我身子无恙,不必麻烦太医。”喻君酌道。
“还是看看吧。”
“也好。”
喻君酌未再反对,从浴池里出来,拿过布巾擦了擦身上的水,而后走到屏风后拿过寝衣穿上。周远洄目光猝不及防落在他身上,两只手略有些不自然地挡在了腿间,却没移开视线。
养了这么久,喻君酌身上还是没什么肉,腰腹薄得令人担心,怕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但他身上那种瘦削并不突兀,肩膀虽然比不上周远洄宽阔,却很漂亮,两条腿笔直修长,跟羊脂玉雕出来的一般,光洁莹白。
“一会儿让他们把水换了,王爷再去沐浴。”喻君酌很快穿好了寝衣。
“不必,你身上这么干净,本王不介意。”周远洄说。
喻君酌每日都要沐浴熏香,身上确实很干净,但听到周远洄要用他用过的水沐浴,还是令他有些惊讶。惊讶过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这举动透着无端的暧.昧。
周远洄怕他候着会冷,让人先回了寝殿。
少年走后,浴房里依旧残留着他身上的淡香。那味道混合在弥漫的水雾中,悄无声息地挑动着周远洄的感.官,令他本就躁.动的心,变得愈发鼓.胀。
“嘶……”周远洄浸在池中,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正在变凉的池水,就像素来怕冷的那个人一般,总是令他想揣着、捂着,把人一点点染上自己的体温。
“喻、君、酌……喻、君、酌……”
伴随着急促的水声,男人一次又一次哑声吐出少年的名字,脑海里则闪过许多疯癫的念头。
自己还没疯。
但是好像也离疯不远了……
喻君酌半睡半醒之际,被周远洄抱在了怀中。脊背贴着男人宽厚温暖的胸膛,令他一颗心踏实无比。
“忘了灭蜡烛。”喻君酌说。
“亮着吧。”周远洄看着他泛红的耳尖:“说不定榕儿要起夜。”
喻君酌也不太想从被窝里出来去灭蜡烛,便没再坚持。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周远洄,仗着对方“看不见”,视线明目张胆地落在对方英俊的脸上。
岂不知,周远洄也在看他。
“这几日你和陛下在宫里聊的事情,聊完了吗?”
“嗯,是东洲的事情。陛下让他们开春派人来京城议和。”
“王爷?”喻君酌迎上对方深邃的眸子,伸出手指晃了晃,见对方视线未动,才收回手。方才有那么一刻,他竟有种错觉,以为周远洄能看见了。
不过淮王殿下一直如此,除了刚失明那几日,后来一直表现得不像看不见的人。
次日,皇帝把蒋太医派到了淮王府。
喻君酌只当对方是来照顾周远洄的,并没多想。
但周远洄知道,他那位皇兄是怕他再次发疯,这才派了个太医随时盯着他。
人既然来了,不用白不用。当日,周远洄便让蒋太医又给喻君酌诊了一次脉。
“如何?”周远洄问。
“王妃这身子比下官刚到淮郡时又转好了不少,虽然一直吃不胖,却不像当初那么虚弱了。”蒋太医说:“若是好生养着,过了年开春,定然能大好。”其实这话蒋太医已经说过不止一遍,只是周远洄忍不住想一再确认。
“嗯,此事就劳烦蒋太医费心了。”周远洄说这话时,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情绪,像是猛兽准备捕猎时透出的冷静,其中还夹杂着一点贪婪。
很快便到了二十四。
这日是司天监选定的吉日,为喻君酌的母亲迁墓。
当日,皇帝特意派了礼部的人到场,还派了一队羽林卫,再加上淮王带着的亲兵,现场看着排场很足。
祁掌柜心中哀痛,和祁夫人在墓前大哭了一场。
喻君酌当然免不了也要哭,但如今他已不像从前那般郁结,对母亲更多的是思念。他知道,母亲看到他如今安好,又看到他和舅舅一家团聚,定然会很欣慰。
周远洄看着哭红了眼睛的喻君酌,不由想起了许久前那一幕……当时喻君酌跪在母亲坟前痛哭,悲恸欲绝,以至吐了血。
念及此,他攥住了少年的手。
两人十指紧扣,许久没再分开。
此番迁墓,无论是淮王府还是礼部都未曾刻意张扬。
但事关淮王府,事情还是很快传开了。喻君酌不太在意外头的议论,是以没有打听过,但架不住成郡王硬拉着他去凑热闹。
“今日保准带嫂嫂看一出好戏。”
成郡王在一家茶楼里包了个雅间,硬拉着喻君酌去了,还带上了周榕。伙计刚上了茶点,厅内的高台上便摆开了场面,一个说书先生上了台。
“各位公子小姐,老爷夫人……”那说书先生开口便直奔主题:“今日在下要与各位说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宠妾灭妻,抛妻弃子的永兴侯。”
喻君酌:……
那说书先生张口便给永兴侯定了罪,开篇就是一顿数落,直把永兴侯说得薄情寡义,毫无廉耻。虽说喻君酌就是对方口中那被抛弃的儿子,但那说书先生并未多提及他,从头到尾的火力都集中在如何贬损永兴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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