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夫妻俩商量好了?”皇帝问。
喻君酌来的路上并没有询问周远洄的选择,闻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嗯。”周远洄应了一声:“只服解药。”
只服用解药不施针,就意味着他选择放弃复明的机会。
“好。”皇帝明显松了口气。
在他看来,失明远比疯癫要容易接受。
皇帝派人请来了太医,又取来了早已炼制好的解药。
这解药服用之后需要卧床休息片刻,且要有太医守在旁边,所以皇帝直接让人收拾了偏殿,让周远洄在偏殿服用解药。
“喻少师不必担心,朕问过太医,这解药很稳妥,没有太大的危险。”皇帝安慰喻君酌道。
“嗯。”喻君酌其实想去偏殿看看,又怕打扰,只能和皇帝一起在厅内候着。
皇帝命人煮了茶,邀喻君酌同他一道品茶。
喻君酌心不在焉,端茶杯时还不慎烫到了手。
“朕有些好奇。”皇帝让人取了烫伤的药膏来替喻君酌涂在手上,而后问道:“喻少师是怎么说服淮王服解药的?朕先前还以为他打死都不会选择当个瞎子。”
“臣,臣就是劝了劝。”喻君酌想起昨夜的种种,耳尖又有些泛红。
皇帝抬眼一看,心中了然,眼底不由染上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同朕说说你们在淮郡时的事情吧,听说你还成立了商会?”
“臣其实不懂经商,就是随便掺和一下。”
喻君酌对皇帝的性情并不了解,生怕自己说错了话,但皇帝话挺多,一直抓着他问东问西。
“平时在府里,是喻少师说了算,还是淮王说了算?”
“自然是王爷做主。”喻君酌忙道。
“是吗?喻少师做不得淮王的主?”
“臣,臣哪里敢替王爷做主?”
皇帝一挑眉,又问:“淮王在府里脾气大不大?”
“不大,臣很少见他发脾气。”喻君酌如实道。
周远洄虽然有点喜怒无常,但他哪怕不高兴时也不会发脾气,顶多就是冷着脸不爱说话。
“他不会骂人吗?”皇帝问。
“王爷为何要骂人?”喻君酌不解。
“那他……”皇帝本想问点更私密的话题,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似是有些不妥。虽说喻君酌也是男人,但毕竟是他的弟媳,问得太过火不合礼数。于是他只能改口道:“看来喻少师对淮王还算满意,如此朕这个做兄长的便放心了。”
喻君酌被皇帝“盘问”地坐立不安,皇帝也看出了他的局促,大发慈悲地允了他去偏殿看看。
偏殿的榻上,周远洄双目紧闭,看上去像在睡觉。
喻君酌慢慢走过去,问道:“王爷如何了?”
一旁的蒋太医朝他行了个礼,开口道:“王爷已经服了解药,现下还没醒,但是王妃不必担心。”
“这解药服下后,王爷的性命便确定无碍了吧?”喻君酌问。
“是,只是不施针祛除余毒,王爷的眼睛就无法复明了。”
“那若是将来王爷改了主意,可还有机会?”
“若是想祛除余毒,只能在服下解药后不久……”
说话间,榻上的周远洄忽然有了动静,坐起了身。
“王爷?”喻君酌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王爷醒了,便说明解药奏效了。”蒋太医道:“下官先去外头候着,王爷若是有事知会一声便可。”他说罢带着人退了出去。
偏殿内,只剩喻君酌和周远洄。
“你手上怎么有药膏的味道?”周远洄问。
“方才喝茶时不小心烫了一下。”喻君酌说。
周远洄怕碰到他的伤处,换了另一只手攥着。
“王爷,你有没有不舒服?”
“有点,你看本王的眼睛怎么了?”
喻君酌有点紧张,忙凑近盯着周远洄的眼睛看了看,并未发现异样。
“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喻君酌问。
“本王的眼疾太医是治不好了。”
喻君酌一怔,不由有些难过。
此后,周远洄是不是彻底失去复明的希望了?
“你不安慰本王吗?”周远洄问。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王爷。”
喻君酌觉得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很苍白,他想不出该怎么安慰对方。于是,他小心翼翼凑近,在周远洄的两只眼睛上,分别落下了一个吻。
想到太医和皇帝就在外厅,他一颗心登时跳得飞快,简直跟做贼似的。
但他这个举动,很明显是奏效了。
两人离开皇宫时,周远洄唇角的笑意都还没彻底压下去。
“手烫得厉害吗?”马车上,周远洄问他。
“还好,只是有点红。”喻君酌说。
“好端端怎么还把手烫了呢?”
“我担心王爷,心不在焉,就把茶弄洒了。”
他说得坦然又直白。
周远洄一颗心就跟被戳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痒。
今日的决定,周远洄原以为很难,但实际上比他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如果是遇到喻君酌之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在瞎眼和疯癫之间,选择了结自己。他这一世恣意惯了,不想苟且度日。
但他现在变得贪心了,他舍不得喻君酌,少年柔软的双唇,在他的抚.慰下慢慢变得滚.烫的体.温,带着哭.腔的讨.饶,被他掌握时的乖顺模样……甚至一呼一吸,一颦一笑都让他不忍错失。
周远洄动摇了。
他知道死亡会彻底把他和喻君酌隔开。
而他,舍不得。
三日后。
祁掌柜带着祁夫人来了京城。
周远洄让谭砚邦给守城的人打过招呼,所以夫妇俩一进城,消息就送到了淮王府。
“消息刚送出去,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喻君酌很是惊讶。
“许是祁掌柜想早点回来,提前动了身。”周远洄道:“咱们在京中有好几处宅子,让刘管家挑一处宽敞的,把人先安置好。”
喻君酌一怔,“咱们的宅子?”
“本王从前的宅子,如今不就是咱们的吗?”
喻君酌总算转过弯来了,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从前只是被动接受自己的身份,接受自己是周远洄的王妃,接受两人要一起生活。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切似乎不一样了……
“其实王爷原本是打算让祁掌柜和祁夫人来王府住的,后来又怕他们觉得不自在,这才让老奴安排了其他的宅子。”刘管家在一旁解释。
喻君酌闻言很是感动,没想到周远洄竟是比他想得还周到。
“走吧,本王陪你一道去迎一迎他们。”周远洄说。
周远洄让刘管家安排的宅子距离王府不远,里头看着也颇为舒适。
祁掌柜看上去似乎挺满意。
他不是满意这住处,而是满意淮王待自家外甥的心意。
“我还以为舅舅和舅母会晚些才能过来呢。”
“你回京前就提了替你母亲迁墓一时事,我们想着提前回来也能陪你过个年。”
“表哥怎么没一起来?”喻君酌问。
“丰儿传了信,说会尽力赶回来,叫你不必挂心。”祁夫人说:“若是他赶不及,来日叫他去你母亲坟前磕头赔罪。”
喻君酌倒是不在意这些,况且祁丰此番外出原是为了替周远洄的忘川之毒奔波,他心中只有感激。
当日,众人一道用了饭。
刘管家原本在宅子里也安排了厨子,没想到祁掌柜这趟带了自家的厨子,所以这顿饭做得十分丰盛。
“舅舅若是留下过年,那能在京城待上好一阵子呢。”席间,喻君酌朝祁掌柜道:“有件事,舅舅正好帮我参详一二。”
“哦?何事?”祁掌柜问。
“我娘亲过世前给我留了几间铺子,这些年无人打,都入不敷出了。先前我已经查过几间铺子的账本,也去铺子里看过,只是具体该如何整治尚未想好。”喻君酌离开京城前就想整顿这几间铺子了,后来去了淮郡,才不得不搁置。
“那你同我说说这几间铺子的问题。”祁掌柜道。喻君酌当即把自己发现的问题,以及初步的整改思路都说了一遍,听得祁掌柜连连点头。
喻君酌一看舅舅这表情,就知道事情不难办,当即放下心来。
饭后,趁着祁夫人和喻君酌说话的当口,祁掌柜把周远洄叫了出去。喻君酌只当舅舅和淮王殿下有公事要谈,并未多想,也没跟过去。
“殿下,此番祁某匆忙来京城,并非只是为了君酌的母亲迁墓一事,而是因为红叶阁传来了消息。”祁掌柜面色凝重,看得出极为不安。
此前在玉沧时,喻君酌遇到的杀手是红叶阁的人。周远洄在江湖上的人脉不如祁掌柜,便让对方在红叶阁内打通了关系,免得将来被动。
没想到竟是真用上了。
“有人雇凶,要取君酌性命。”祁掌柜说这话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君酌是得罪了人吗?好端端为何会有人要取他的性命?”
周远洄眉头深锁,问道:“红叶阁没有说是谁雇凶吗?”
“王爷有所不知,他们有规矩,雇凶者大多不会露面,亦不会留名,多是托中间人付银子,将要杀之人的信息和银两放在一起。”正因如此,雇凶者才敢请红叶阁出手,不必担心败露。
“别的信息一概没有?”
“只有期限,说是过了腊月初六再动手。”祁掌柜看起来颇为焦虑:“祁某虽在江湖上有些人脉,可以保证红叶阁的人不会朝君酌下手,但过了时限焉知对方不会另外雇凶?”
周远洄迟迟没有开口,但周身却裹着一层寒意。
“我怕君酌害怕,没敢将此事告诉他……”
“不要同他提起。”周远洄说。
喻君酌上回只是见了那个杀手一面,就吓成那副样子,若是让他知道此事定然又会寝食难安。更何况喻君酌不曾习武,知道了此事也无从防范,倒不如多安排人暗中护着。
“王爷,此事……”
“还有时间,对方既然雇了红叶阁的人,就算再动手多半也会等到腊月初六之后。”周远洄很快恢复了冷静,“祁掌柜在江湖上更有手段,此事还需仰仗你。”
“只要君酌安然无恙,祁某什么都能做。”
“本王可以保证王府里是绝对安全的,只要他待在本王身边,就不会有危险。但背后之人不除,终究难以安心。”周远洄眼底漫着杀意。
这一次,他定要把幕后主使揪出来!
周远洄在喻君酌面前没有表露出异样。
如今尚未到腊月,喻君酌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王爷,舅舅同你说了什么?”马车上,喻君酌朝他问。
“是章献让他带了口讯,都是大营里的事情。”周远洄攥着喻君酌的手,“出来忘了让人给你弄个手炉了。”
“王爷的手比手炉暖和多了。”喻君酌说。
“本王身上也暖和,若是觉得冷,你可以把手伸进去取暖。”
周远洄这话说得面不改色,喻君酌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他还挺想试试的,倒不是出于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他只是对周远洄的身体有些好奇。
男人平日里总是穿得一本正经,沐浴时也不让他看,哪怕那晚亲近时他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光了,对方还是穿得严严实实。这让喻君酌心里有些不大平衡,总想着也看看周远洄一.丝.不挂.的模样。
“想什么呢?心跳得这么快。”周远洄问。
喻君酌这才发现,对方两指正搭在自己的脉上。
“没什么。”喻君酌讪讪。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晃了一下。
“怎么了?”喻君酌想撩开车帘去看。
周远洄却一把将人揽在了怀里,神情满是戒备。
“王爷?”
“别出去。”
周远洄一瞬间情绪和身体都绷紧了,像是拉满了的弓,随时准备射出致命的一箭。
喻君酌只当他是怕外头冷,便乖乖缩在男人怀里没动。直到车夫告罪说是不小心压了石头,周远洄神色才缓和了些。
马车顺利到了王府。
周远洄护着人进去,当即便吩咐谭砚邦加固了王府的守卫。
其实淮王府的守卫已经是密不透风了,就算是周远洄眼睛尚能看见时,以他那通天的武艺都未必能混进来。
“王爷,你没事吧?”喻君酌见他面色不大好。
“没事。”周远洄把人拉进怀里抱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天冷了,往后若是想出去,定要叫着本王一起。”
“嗯。”喻君酌点头。
“最好是不要出去。”
周远洄一手抚过他漂亮的下颌,指尖落在他唇上,半开玩笑道:“本王醋意大,不喜欢王妃和外人走得太近。”
虽然他是玩笑的语气,但喻君酌却从中听出了点警告的意味。
喻君酌仔细想了一圈,发觉自己没有能让淮王殿下吃醋的熟人。
唯一勉强算得上的一个,也不在京城。
万籁俱寂中, 脚步踩在落雪上的声音显得十分突兀。
周远洄于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朝身边一摸,是空的。
喻君酌呢?
周遭安静地落针可闻, 没有少年清浅的呼吸。
周远洄心中一沉,听到了脚步踏过房顶时传来的响动, 虽然那动静并不大,却像踩在了他心口一般,令他呼吸险些窒住。
喻君酌!
对方是冲着喻君酌来的!
周远洄顾不上其他, 翻身下榻快步奔出门去, 循着那脚步声一路追踪。然而他毕竟看不见, 哪怕对王府里再熟悉,也不可能来去自如。
很快,那脚步声开始变得杂乱无章。他努力想听清,却发觉那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 令他无法分辨来处。
“王爷!”喻君酌开口唤他。
“喻君酌!”周远洄循着声音奔去,然而那声音很快又从他背后响起。
“王爷救我!”
“你在哪儿?”
“王爷, 救我!”
“喻君酌!你在哪儿?”
周远洄立在雪地中, 如一头被剜去了眼睛的猛兽,彷徨又焦躁。
忽然, 利刃破空之声响起。
继而是少年未来得及出口的痛呼。
周远洄循声奔去,扑倒在雪地中。他两手在雪地上不断摸索, 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喻君酌!”周远洄将人抱在怀中, 伸手在少年颈间一探, 沾染了一手温热。
尚带着体温的血自喻君酌颈间不断涌出, 刺鼻的血腥味在黑暗中扩散,几乎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血红色。
“啊!”周远洄猛地睁开眼睛,浑身都被汗湿了。
“唔?”身边的人翻了个身, 问道:“王爷?”
周远洄伸手攥住喻君酌的手臂,将他拉进怀里,另一手在对方身上摸索了一遍,像是在确认怀中之人是否安然无恙。
“王爷,你做噩梦了?”喻君酌问。
“本王没事。”
周远洄把人紧紧箍在怀里,还嫌不够,索性翻身把人禁锢在身.下。他大手在喻君酌颈间来回摩.挲,因为太用力,指腹上的薄茧把人刮得生疼。
“唔,王爷……”喻君酌想推开他,未果。
“别动,听话。”周远洄抵着喻君酌的额头,喃喃道:“为什么要乱跑?”
“我没有乱跑。”喻君酌小声辩解。
“本王跟你说过不要乱跑,在王府里也不行。”
“王爷,你做了什么梦?”
“你要是再乱跑,本王会把你关起来,让谁也找不到你。”
喻君酌猜想周远洄应该是做了个噩梦,却不知那噩梦的内容。难道淮王殿下是梦到自己逃走了,所以醒来后在生气?
“我不乱跑。”喻君酌搂着他的脖颈,语气乖顺无比。
周远洄抱着人平复了许久,直到从那可怕的梦境中渐渐抽.离,才恢复冷静。但他依旧没把人放开,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人就跑了似的。
“陪本王说说话。”周远洄道。
“王爷想听什么?”喻君酌问。
周远洄似是觉得只说说话还不够,直接覆上喻君酌的唇,想用这种方式来确认怀中人的安然无恙。他的吻并不温柔,甚至称得上粗.暴,舌.尖在对方口中肆意攫.取,横冲直撞。
“嘶……”直到喻君酌发出抗.议的痛呼,他才停下。
“你流血了吗?”周远洄尝着口中淡淡的血腥味,有些慌。
“你怎么咬我?”喻君酌委屈巴巴:“我舌头让你咬破了。”
“我不是故意的,疼吗?”周远洄有点内疚。
喻君酌并未同他置气,却也不想再让他咬一口,将脑袋埋在他颈窝不打算再人了。
周远洄把人抱在怀里,总算彻底冷静了下来。
这夜他没再合过眼,生怕睡着了又会梦到那可怕的一幕。
他这一生经历过无数遭生死,在南境的战场上,在东洲的战场上,敌人的刀和箭一次次试图取他性命,也一次次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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