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宁也终于想起自己曾三次听过这个声音。
第一次是成年礼后那场“托梦”。
第二次是这场。
而第三次,就是那场动物大迁徙的纪录片结束之后,叶宁听到的“听书声”。
那道音调平平,声线平平,没什么感情,但很温和,带着一股莫名安定的力量,告诉叶宁这个世界的存在的“听书声”。
深山无声,叶宁却觉得万物轰鸣。
他知道眼前这座老桥就是他最熟悉的那座佛渡桥,可仍旧固执地前进,一步一步走到桥头,在某个位置蹲下|身,伸手摸向桥头下沿石缝,半分钟后,叶宁动作停住。
叶绍章从桥尾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叶宁坐在桥头的位置,手上拿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小桥头狮。
叶绍章看到这小狮子也愣了下,笑了:“还在呢。”
叶宁逆光坐着,身上一半是光,一半是阴影。
他眼帘半阖,酸胀感沿着眼眶涌向鼻腔:“嗯,还在呢。”
——这小桥头狮就是那次“托梦”之后,叶宁专门找人打的,祈佑风调雨顺,陪着祖爷爷,保佑桥梁平安。
叶宁将小桥头狮重新放回原处,感觉到眼睛干涩,他一抬手,摸到一脸湿润,才后知后觉是自己哭了。
叶宁像个小孩子似的用衣袖猛地蹭掉眼泪,从地上站起来,一个转身,紧紧抱住叶绍章。
“爷爷。”叶宁颤着声音喊。
“怎么了?”叶绍章觉察到叶宁的异样。
叶宁眼泪止不住地掉,声音却带着笑:“没事,我高兴。”
叶绍章抚摸着叶宁的发尾,没问他“哭什么”,只说:“你高兴,爷爷就高兴。”
秦理群走过来,将准备好的香、花、灯、水、果等一系列斋供摆出来。
叶绍章带着叶宁净完手,敬对桥头,手持三炷香敬于额前,三拜过后,将香插进桥头辟出的一块黄泥地中。
——他们没用自备的香炉,因为中间人曾告诉过他们,这块黄泥就是天生地养的风水香炉。
叶绍章先行上香,叶宁跟在他身后。
秦理群站在桥尾后面,没有跟过来。
而就在香入黄土的一瞬间,叶宁耳边忽地传来一阵缥缈悠远的钟声。
像是寺庙的鸣钟。
钟杵轻缓慢扬,传之既远,回荡不息,每一下都像在叶宁心口敲击。
钟声停止的刹那,叶宁猛地回神,他偏过头去,望着声音出现又消失的方向,良久。
“爷爷,你刚刚有没有听到钟声。”
“钟声?”叶绍章也是许久未到佛渡桥来了,此时正俯身,专心致志往黄泥地上摆鲜花,他闻言抬起头,凝神听了一阵,才回:“没有啊。”
“不是现在,是刚刚。”叶宁忙道。
叶绍章仍然摇头。
只有自己听见……
叶宁指尖一颤。
直觉告诉叶宁,那边有什么人在等他。
“爷爷,”叶宁单膝半蹲下来,视线与叶绍章齐平,他有很多借口可以瞒过眼前的人,独自行动,可这次叶宁却忽地不想再瞒了,他深吸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做过一个噩梦。”
叶绍章放下手中的鲜花,转过来,看着叶宁。
叶绍章没告诉过叶宁,这段时间,他晚上时常做梦,梦里都是叶宁在他怀里哭得满脸泪痕,说想他的模样。
叶绍章数次从梦中惊醒,心口都是疼的。
眼前的孩子与梦中的身影有一瞬间的重叠,叶绍章有些恍惚,他压下心头异样:“嗯,记得。”
“但那只是梦,乖乖别怕,爷爷在呢。”叶绍章抓过叶宁的手,这句“只是梦”像是在安抚叶宁,又像是在宽慰自己。
可叶宁只是深深看着叶绍章,良久。
“爷爷,那不是梦。”
“对,那只是…什么…不是梦……”
叶宁扶住叶绍章发颤的手。
风过树梢。
这一刻,叶宁遥遥想起在公馆见到爷爷的那个早上,他哭着和他说,自己做了一场经年不醒的噩梦,说那是梦的时候,他是哭着的,可现在说那不是梦,他却笑着。
叶宁没想过,有一天,他说出真相的这“有一天”,能平静至此。
他圈着叶绍章的半边身体,支撑着这个小老头,就像这个小老头支撑着他以往二十余年的岁月。
“爷爷,是祖爷爷带我来找你的。”
“祂要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自己,等祂带我来找你。”
“所以我来了。”
“刚刚我听到了钟声,就在那里。”
“我觉得是祖爷爷想告诉我什么,我得去一趟。”
叶绍章久久不能回神,他抓着叶宁的手,像抓着海里唯一一根浮木。
许久,久到香炷都快燃尽,叶绍章才一点一点松开叶宁的手:“好…好。”
他没问那句“那不是梦”是什么意思,也没探究那只有叶宁听见的钟声,他只是借着天光,看着叶宁的眉眼。
“去吧。”
“我留这跟你祖爷爷说会话。”
“路上要小心,别跑,慢慢走。”
“早去早回,爷爷…在这里等你,回家吃饭。”
叶宁笑着。
“好。”
古朴灰色的檐瓦掩映在层层峦翠间,脊上正坐着一只脊兽。
叶宁看不清那脊兽的模样, 单看轮廓, 有点像他送给佛渡桥的那只小桥头狮, 不过是放大版。
脊兽旁边是飞檐翘脚,下头悬着的一个惊鸟护花的风铎。
山风一过,铃便响两声,风吹玉振, 像极了讲法诵经之声。
叶宁不知道自己沿着石阶走了多久, 这山里的时间好像有其自己的运转规律。
他感觉自己走了很久的路, 低头一看表上的时间,却只过去五分钟。
而那寺庙的飞檐更是奇怪, 明明抬头就能望见, 却怎么都到不了。
叶宁想停下歇一歇,可一想到爷爷还在佛渡桥等他,便不自主加快脚步。
叶宁数不清自己爬了多少阶,到后来已经是闷头前行, 等到他腿骨都开始发胀发疼的时候, 耳边终于再度响起熟悉的钟声。
叶宁怔忪好几秒,闻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巨大的古柏。
那古柏横卧于寺庙朱色斑驳的护墙上,树身向南倾斜着, 形似卧龙。
寺庙无门,无牌匾, 就像这座同样无名的深山。
眼前一切都带着厚重的历史痕迹,深山古寺,像是古时志怪小说中的“经典场地”, 随便换个人单独前来,大概都会扭头就走,不做任何停留,可叶宁却没有丝毫悚然之感。
他抬脚走进去,踩着满地青苔,穿过长长的青石板径,走了百来米之后,叶宁终于遇到进寺以来,第一扇门。
一扇古旧的、漆面已经脱落斑驳得不成样子的木门。
门面虽然潦草,但意外的并不显脏。
叶宁曲指叩响门扉,咚、咚、咚,均匀规则的三下。
无人应答,意料之中。
叶宁双手撑在门缝两边,悄声推进去。
门缝推开的瞬间,一道阳光从上而下,落在叶宁身上。
门内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门外清冷幽微,满地苔痕,像是久无来人,可内门却是一派温暖之景。
石板铺成的地面干净无尘,庭院上下左右被“回”形的长廊裹在中间,庭院左上方的角落就是一株冬青树。
树显然被养得很好,在这数九天中,顶着青葱的枝叶,缀着饱满红润的果子。
庭院无人,冬青树下却摆着一张方桌。
桌上铺着一张仿古色的宣纸,一块朱砂墨,一方砚台,一支毛笔,一个身形锣鼓的浅云水盂,还有一支白兰花。
空气中焚着水木檀香的气息。
叶宁轻轻嗅了一下,这气味有些熟悉。
…他好像在陆司淮身上闻到过。
叶宁视线被那张方桌吸引,不自觉朝着那边走过去。
叶宁对深山古寺中出现一张方桌,桌上铺着笔墨纸砚,并不感到奇怪,只对这朵突兀的兰花格外好奇,等走近才发现,原来是这书桌的“主人”拿白兰花做了笔搁。
毛笔就横在延长有柄的花托上,很风雅。
叶宁的视线在那朵白兰花上停留了好一会,然后移开,落在一旁的宣纸上。
宣纸用一块黄铜镇纸压着,上头有字,朱砂墨迹已经半干,但没有完全干透,像是刚刚搁笔。
叶宁此时正站在方桌的东面,视线倒转,本就看不清楚,宣纸上字迹又小,他隐约只能看到好几个“一”字。
叶宁静站几秒,沿着方桌桌沿走到正面。
方位正对的那一刻,他终于看清宣纸上的文字,上头写着——
于一微尘中,悉见诸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叶宁:“。”
第一句叶宁知道,出自《严华经》。
而第二句更是被广为引用的佛学理念。
叶宁不懂这两行字的用意。
但毕竟是他人的东西,未经允许,盯着看不算礼貌,于是叶宁只是打眼一扫,正要后退,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脑海不断闪过刚刚看到的文字。
是不是写错字了?
叶宁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或是记错了,他停顿几秒,要验证似的一低头,径自看向第二句话。
事实证明,他没看错,纸上写着——
一花一世界,一页一菩提。
不是树叶的“叶”,而是书页的“页”。
因为当时他只是打眼一扫,而这句话又实在熟为人知,大脑便自动补全了文字,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叶宁:“?”
叶宁不觉得写下这句话的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盯着桌上那一页纸和一朵兰花,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叶宁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窸窸窣窣的,像是枝叶轻扫的声音。
叶宁懵了下,一下转过头去。
院子里来人了。
一个穿着鸦灰色苎麻僧衣的人从冬青树后面走了出来。
他眉眼舒朗,手里拿着一把枯竹扎成的扫把,那窸窣的动静就是枯竹竹枝和竹梢扫过地面的声响。
那人朝着书桌的方向看过来,视线从宣纸移到叶宁身上。
叶宁:“。”
叶宁一下醒过神来。
像个被家长当场抓包的倒霉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愣了几秒后,朝着那人行了个佛家礼:“打扰了。”
那人却是笑了下,把扫把随手靠在冬青树树干上,开口,语气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故人来访,不打扰。”
来人明明是年轻的样貌,面上却透着一股只有长者特有的仁慈。
…故人?
叶宁:“我们…见过?”
叶宁确认没有关于这人的任何记忆,可又觉得他的眉眼的确有些熟悉。
“我们没见过,但从佛渡桥来的,都是故人。”他说。
叶宁心口一震,在原地吹了好一会儿的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该怎么称呼您。”
那人语气平淡:“我俗家姓陆。”
叶宁眨了眨眼睛。
又懵了好几秒。
叶宁:“…哪个‘lu’?”
那人:“陆司淮的陆。”
叶宁:“………”
叶宁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而那人也同时给出答案:“喊小叔就好。”
叶宁:“…………”
叶宁喉间发紧,像被这庭院间的风噎住了。
陆怀慈看到了叶宁的表情,疑惑地挑眉:“怎么,两人还没谈?”
叶宁:“………………”
就在几天前,住院那段时间,叶宁从四面八方听到了有关陆司淮小叔,也就是传闻法源寺首座,六岁便生慧根的慧闻大师的各种传闻。
无论是秦乐舟,还是段开他们,众人口中的慧闻大师不是佛法造诣高深,就是乘光而来,身如不系之舟,般若自在。
无论哪种说法,无一不是高僧模样。
叶宁从没想过真人会这么…随和?
见叶宁不说话,陆怀慈朝他看过来,没说话,眼神中却写着“真还没谈?”的疑问。
叶宁涨红脸,终于喊了一声:“小叔。”
小叔=谈了。
陆怀慈看着叶宁发红的耳根:“脸皮怎么这么薄。”
叶宁:“。”
叶宁终于知道陆怀慈身上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陆司淮的眉眼和他很像。
…骨子里的脾性其实也挺像。
叶宁还在思考的时候,陆怀慈已经走到方桌前,他开口问:“墨干了没。”
四下又没有旁人,显然是在问叶宁。
叶宁本能地回答:“嗯,差不多了。”
说起墨,叶宁又想起刚刚被抓包的事。
偷看是不礼貌的行为。
这人又是陆司淮的小叔。
叶宁稍有些局促:“进门的时候看到方桌上有纸,有些好奇,就过来了。”
“无碍,”陆怀慈说着,把镇纸移开,将宣纸从桌面上拿起来,抖动两下,铺平,开口:“本就是给你的。”
叶宁一下抬起眼。
陆怀慈把纸递过去,看着叶宁:“走了这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辛苦了。”
他表情柔和下来,语重心长。
叶宁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静默几秒,双手接过那张纸:“嗯。”
他的确走了很远的路。
翻山越岭,跨过了生死的河流,才从一个人间走到另一个人间。
“小叔。”叶宁看着这张写给他的纸,盯着某个角落许久。
“您写错字了。”叶宁轻声说。
陆怀慈:“写给你的,你觉得它是错的,那便是错的。”
一阵微风吹拂,将纸页一角吹得弯折。
叶宁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这张被吹弯摇摆的薄纸。
他呼吸放得很缓:“我原先以为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
陆怀慈宽大的衣袖拂过桌面,像在扫尘:“现在你依旧可以把这个世界当成一本书。”
“从某种维度来说,也的确就是一页纸,一页故事。”
叶宁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回答。
陆怀慈继续整理着方桌,声音平静到仿佛在和叶宁闲聊家常。
“这红尘故事万万千,谁人敢说自己不是故事里的人。”
“人世自纷纷,皆是虚妄皆是真。”
“你又怎知你‘原先’的‘世界’是不是一页纸呢?”
叶宁从未设想过这种角度,一时竟被这个完全超出他认知外的世界观镇住。
“那这个世界的‘叶宁’呢。”叶宁问出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陆怀慈笑了:“哪有什么原来的‘叶宁’。”
陆怀慈拿起放在兰花柄托上的毛笔,拢着自己的衣袖,把毛笔浸泡在红稠的墨汁中。
被风吹干的毛笔笔尖像是活了过来,不断汲取着砚台中的墨汁,很快便从干瘪变得饱满,圆鼓鼓的,像一个倒着的赤色寿桃。
陆怀慈提起笔,缓慢地移动到另一边装着清水的洗笔水盂上方。
他将吸满墨汁的笔尖轻触水面,手指往下一压——
墨汁破开水面的瞬间,如同一条舞蹈的红绸坠入水中,漾开,舒展,墨汁像是在呼吸,从红绸变成千万缕缠绵的红绳。
“这笔尖就像你,这清水就像这个世界。”
“你‘落下’的瞬间,这个世界关于‘叶宁’的一切才真正开始。”
“将你们连接起来的,就是中间这缠绕的‘红绳’。”
“是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因果。”
在陆怀慈的话语中,又一个被叶宁遗忘的梦境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叶宁终于看见了在佛渡桥桥头,拿走他那条红绳的身影。
是陆司淮。
叶宁久久伫立。
“所以爷爷就是爷爷,”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止不住有些发抖,“熹山的柿子树和木屋,还是后山那墓里……”
陆怀慈:“老桥做这些事可不容易。”
“尤其是你爷爷,他在那个世界与你的缘分已尽。”
“但世间之事就是阴差阳错。”
“你成年礼那天,是他带你进山,重新系了一条红绳,绳上同样缠着你和爷爷的因果。”
而红绳又阴差阳错被司淮拿走。
环环相扣,因果相缠。
陆怀慈把笔重新搁回玉兰木托上,微转过头,看着山下佛渡桥的方位。
他没和叶宁说。
他知道叶家大抵也没将这事告知过叶宁。
叶家从认佛渡桥为干亲的那天起,叶绍章以及叶宁父母便将自己所有的功德福报都与老桥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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