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宁此时没比叶绍章好多少,甚至更加迷惘。
在叶绍章说出“一模一样”的瞬间,叶宁好像短暂缺氧了一瞬, 他全凭本能回答:“他小叔给他的。”
叶绍章追问:“那他小叔有说……”
叶宁知道爷爷要问什么, 提前截断他的话:“没说, 他小叔…身份有些特殊,是位僧人, 我也没见过。”
叶绍章听到“僧人”两个字, 显然有些惊讶。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红绳,手指不自觉又摸上那个莲花线圈,语气有些遗憾:“僧人啊,怪不得。”
叶绍章叹了一口气。
“那可能是爷爷想得太多了, 这莲花圈和灯笼圈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叶绍章眼神注视在红绳上, 记忆却飘得很远,自我开解似的笑了笑:“说起红绳,你还记不记得你成年礼那天的事?”
叶宁闻言, 抬头看向叶绍章。
他还记得他在初到这世界那段时间,总是极力避免在爷爷面前谈及“从前”。
因为他把自己当成误入这个乌托邦的异乡远客, 等一场人间大梦普渡,普渡完,再恭送好走。
直到熹山那场大雪落下。
同样的柿子树, 同样的木屋。
宛如一场神启。
神启过后,叶宁后知后觉他和这个世界的重叠度。
于是,从熹山回来之后,他逐渐不再惧怕“从前”,偶尔爷爷提及往事,他也不再如临大敌,而是自然而然地接话。
其实往事并不完全一致,总有偏差。
比如他记忆中是南山,可爷爷口中却是“熹山”。
比如他记忆中的老宅,在这个世界是“饶水”。
可除此之外,凡是有关“家”的一切,关于爷爷,关于爸妈,都严丝合缝到像一场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梦境。
如果不是陌生的城市和地名警示牌似的立在心里,他几乎都快“魇”进这个世界。
就像他曾在熹山和孙长乐他们说过的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
——如果没有之后那场梦的话。
那场让他认清自己喜欢陆司淮,也让自己下定决定远离陆司淮的梦,生硬又突兀的顿挫,是这个世界提醒他“本分”,亮起的红灯。
叶宁在饶水的时候就和爷爷聊过很多往事,却独独没有提起过成年礼和幼年系红绳这两桩。
虽然他对“往事重叠”的事已经不算陌生,可听爷爷提起“成年礼”,心口还是打了个颤。
“嗯。”叶宁点头。
叶宁原本想着事情可能也会有偏差,可以等爷爷多说些信息,再回话,可在点头的瞬间,他却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那天进山系了新的红绳,祝祖爷爷福生无量。”
“是啊,”叶绍章跟着笑了下,“结果系上新红绳回来不久,山里就下起了暴雨。”
“我记得云江许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一连下了五天,新闻报道说有片山体发生了滑坡,暂时做封山处理。”
“然后你就做了个梦,梦里你祖爷爷跟你说,他桥尾被雷劈榻了,有十三块石头掉下河道,不过还好,石头现在还沉在河底,没被卷走,得趁石头被河水卷走前赶紧修好。”
“等过两天天气好转,水位恢复,可以进山了,他再给你托个梦,还让你务必找人在河里捞,他不要别的石头,就要自己的原生石头。”
事情到这里,与叶宁记忆没什么二致。
托梦的事,叶宁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事实在超脱了他的理解范畴,但他还是把这梦一五一十告知爷爷。
叶绍章却极其很重视,丝毫没有在意这只是一个没有依据的梦,一个电话下去,一支小型施工队便准备完毕。
这还不够,叶绍章还把之前拍摄过的佛渡桥的照片一张一张罗列出来,找了建筑专家一起,在书房里研究了两天桥梁结构。
因为佛渡桥与一般的石板桥、石拱桥不同,它不是用长条石扎入河床砌成的,而是一座很少见单孔拱形门洞桥,最独特的就是它的桥身,全部由天然的溪卵石堆垒而成。
——这或许也是叶宁梦到“要原生石头”的原因。
一切准备就绪,接着就是等,等祖宗托梦说可以进山了。
可三天过去,安市放晴,封山结束,“祖宗”还是没动静。
最终等不住的反而是叶绍章,第三天一大早就带着叶宁先行往山里去。
然后他们发现,佛渡桥还是原先的佛渡桥,一切无恙,唯一丢失的,只有一星期前叶宁系的那条红绳。
叶宁:“。”
叶绍章:“……”
“佛渡桥托梦”一事,一度让叶绍章觉得是古桥显灵了,结果进山之后,不仅桥没事,红绳还没了,叶绍章差点没能站稳:“是我们来晚了。”
气咽声丝,语气却愤慨。
就好像红绳被谁偷了似的。
叶宁想笑又不能笑,只好一边扶着爷爷,一边安慰他:“一根红绳谁会要。”
“这深山老林的,除了我们,也没人来。”
“大概是被暴雨冲走了。”
叶绍章继续气咽声丝:“那你祖爷爷托梦呢?”
叶宁看了一眼桥尾,搀着叶绍章往回走,平和开口:“大概率是前几天看到了山体滑坡的新闻,所以做了个有联想的梦。”
叶绍章勉强信了这说辞,但每每想起这事,还有种捶胸顿足的可惜感。
叶宁还当爷爷这次也是如此,却听到叶绍章说:“你成年礼那条红绳,系上才一个多星期就不见了,更别说二十年前那一条了。”
“怎么可能会是同一条呢。”
叶绍章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上这条红绳,他继续道:“他小叔是僧人,那他们见过的祈福红绳肯定很多,偶尔有一样的…也正常。”
叶绍章声音一字比一字低,叶宁见不得爷爷这失神的模样,小心翼翼将红绳从他手中取下来,犹豫几秒,安抚着开口:“没事,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和陆司淮小叔碰一面,到时候方便的话,我再问问他这红绳从哪里来的。”
叶绍章注意力一下子从红绳转移到叶宁身上:“你和他小叔碰面?”
“…嗯,”叶宁避开叶绍章的眼神,说了谎,“云想和他小叔的寺庙有一些合作项目,我有点兴趣。”
叶绍章知道自家孙子和陆司淮关系不错,闻言也没多想:“也好,也是缘分。”
“嗯,”话题结束,叶宁摘掉叶绍章的眼镜,扶着他重新躺下,“好了,再不睡生物钟就要乱了。”
叶绍章应了一声,靠着枕头躺下,眼睛却没有闭上。
他视线静静追在叶宁身上,看着他将那条红绳收进木盒,看着他俯身给自己整理被褥。
“宁宁。”叶绍章忽然开口。
叶宁:“嗯?”
叶绍章看着叶宁的眉眼:“明天有事吗?”
叶宁还当爷爷是想自己了,笑了下:“没事,明天也……”
“在家陪你”几个被叶绍章的声音打断。
“那明天陪爷爷进山,见见你祖爷爷吧。”
“也好多年没去了。”
叶宁动作几不可见地顿了下:“好。”
“佛渡桥,佛渡桥,佛渡有缘人,这条红绳可能就在提醒我们呢。”
“好,明天去,现在先睡……”叶宁声音猛地滞住,像被一根长签穿过喉咙,再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爷爷,你说…什么桥。”
叶宁极力压制住身体的战栗,在爷爷面前拼了命让自己显得平静。
好在叶绍章此时还有些恍神,他没察觉叶宁的异样,只当他没听清,玩笑着说:“佛渡桥啊。”
“怎么了,祖爷爷的名字都忘记了?”
没听错。
叶宁指甲用力到几乎要嵌进掌心:“没。”
…佛渡桥,这个世界也叫佛渡桥。
哪怕是和原世界一模一样的柿子树和瓦屋,生长的地界也“入乡随俗”,从南山变成了熹山。
可这里的佛渡桥依旧是佛渡桥。
“爷爷,”叶宁喉间呼出一口长气,声音仍旧是干涩的,他知道眼下不合适,但他急需什么来确认这是真实的,“…你那边还有桥的照片吗?太久没见了,我想看看。”
叶绍章有点奇怪自家孙子的话,毕竟明天就能见了,为什么还要看照片?但他向来不会拒绝叶宁的要求,伸手拿过一旁的手机,翻找起来。
叶绍章有专门的相册,输入密码解锁后,很快找出照片来。
他将手机翻转,递给叶宁。
叶宁自认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在看到照片的瞬间,心口的震颤仍剧烈而汹涌。
穿过喉口的那根无形长签好像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铁片,在身体各个部位游走。
身上似乎是漏了,到处透着风。
情绪和理智互相博弈,拉扯得人生疼。
“好了,看完了,”叶宁强忍住战栗,“明天我们一起进山。”
“睡吧。”
叶宁看着叶绍章闭上眼睛,轻声走出门。
关门的瞬间,他身体一软,撑着墙滑在走廊的地毯上。
身上所有力气和氧气好像都快要用尽了,只剩心口还跳动着,一种强烈的预感从那唯一跳动的地方野蛮生长出来。
叶宁就这样,一个人在走廊坐了十几分钟,才撑着墙重新站起来。
一整个下午和晚上,叶宁都是疲顿的。
意识好像被什么东西从中豁开了,一分为二,一半是理智,一半是焦躁,无论哪一半,他都无法将“佛渡桥”从自己的识海中驱逐。
身体惫倦至极,叶宁早早上了楼,想早些入睡,可身体里那场持久的博弈仍旧不停。
他躺在床上,连一分钟都格外漫长。
叶宁都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是拨出了一个电话。
只两秒过去,电话接通。
电话那头的人的声音却比更快。
“怎么还没睡?”那人声音有些低,像是怕吵到他,“秦乐舟说你八点就上楼了。”
叶宁在打电话之前,反复调整过自己的呼吸。
他知道陆司淮对他情绪变化很敏锐,犹豫很久,甚至在脑海里模拟过几遍,保证自己不会出错,才拨出的这通电话。
可在听到陆司淮声音的刹那,所有被压下去的情绪再度反扑回来。
叶宁连忙捂住手机听筒的位置,闭着眼睛重新深呼吸好几次后,才将手机靠近耳朵。
“陆司淮。”
叶宁以为自己很平静。
可他最终还是低估了陆司淮对自己的影响程度,也高估了自己。
尾音打着轻颤落下的瞬间,电话那头骤然安静下来。
叶宁有些后悔打这个电话了。
空气凝滞数秒后, 他轻声扔下一句“你等等”,便从床上坐起身,快步走到主卧茶吧机旁给自己接了一杯水。
叶宁喝完一杯水, 才重新接起电话。
“刚闷在被子里, 嗓子有点干, ”叶宁情绪总算平稳下来,装着样子咳了一声,试图将刚刚的异样压过去,“现在喝了点水, 已经好了。”
“那个, 你吃了没?”
叶宁:“。”
问的是个什么问题。
都快九点了。
那头意料之中的安静。
“…你怎么不说话。”
沉默隔着屏幕一点一点渗透过来。
就在叶宁打算再起个话题的时候, 那头总算开口:“吃了。”
叶宁心安稳落下去,放下水杯, 朝着床边走回去, 边走边问:“药呢,吃了没。”
陆司淮:“吃了。”
叶宁掀开被子,慢慢爬回床上:“那绷带还要打几天?”
陆司淮:“两天。”
叶宁:“今天路上没有震到伤口吧?”
陆司淮:“没有。”
叶宁无意识摸了摸鼻尖。
以往两人打电话的时候,鲜少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 一连四五个问题, 都是叶宁在问。
换做往常,叶宁大概会在这时停下,然后问一句“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可此时的叶宁枕在枕头上,听着陆司淮的呼吸声, 只觉得安心。
叶宁刚刚撒了谎,但现在真的将自己完全裹在了被褥里。
带着重量的被子和陆司淮的存在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
叶宁呼出一口滚烫的长气。
“陆司淮。”
“嗯。”
“明天我要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认的干亲吗。”
“嗯。”
叶宁睡前将陆司淮给他的那根红绳压在了枕头底下, 他伸手摸索,将红绳从枕头底下抽出来,攥在指间,被褥里一片黑暗,只有手机屏幕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其实看不清什么,可叶宁视线仍旧凝在那条红绳上。
“明天回来之后,我想告诉你一点事。”叶宁说。
无论结果如何。
说完,叶宁倏然缄默。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回了什么,叶宁一时也没听清。
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佛渡桥离建京有多远。
但应该就在云江。
他和爷爷明天上午出发,中午大概就能下山。
云江到建京三四个小时,明天下午开车,那入夜前应该可以到。
“陆司淮。”
“嗯。”
叶宁没察觉到陆司淮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了。
“明天等我回来…我们见一面,”叶宁停顿几秒,像是补充,又像是请求地说,“我去溇山找你,就见一面,我就回来,好么。”
陆司淮没回。
可叶宁觉得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似乎变重了,又像是他的错觉。
他张了张口,确认人在不在似的又喊了一声:“陆司淮?”
“好。”那人终于说。
隔着屏幕,叶宁看不见陆司淮的表情,但听到了回答,也听到了陆司淮那边轻微的声响。
“你那边是不是有人敲门?”叶宁凝神听了两秒。
“嗯,要下楼一趟。”
叶宁点了点头,点完才意识到陆司淮看不见,便回了一句:“那你去吧。”
最想说的话已经说完,叶宁轻松不少,他怕耽误陆司淮的事,简单说了两句之后,随后挂断电话。
通话结束,叶宁掀开被角的刹那,热气从被褥中争先恐后涌出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好像一个被松了气的阀门,咝咝往外泄着力。
如影随形的不安感就在这通电话中消弭大半,叶宁仍旧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
或许是心里挂着的事太重,叶宁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到了汽车轮胎碾过路面的摩擦声以及小满汪汪的叫声,那声音交叠着,忽远忽近,叶宁只当是自己做梦了,没在意,蒙着被子继续睡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1点多。
长时间闷在被褥里,叶宁喉口干得发痒,他睁开眼睛醒了一会神,开灯,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喝水的间隙,他隐约又想起刚刚那场“梦”。
可那梦什么画面都没有,只有一点声音。
叶宁想着想着便有些出神,他摇了摇头,清空脑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转身要往床上走。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嗡”一声。
叶宁懵了下,俯身拿过手机。
【陆司淮:醒了?】
叶宁怀疑自己没醒。
【叶宁:?】
【叶宁:你怎么知道?】
下一秒,一张照片发了过来。
【陆司淮:照片.jpg】
【陆司淮:房间灯亮了。】
叶宁周遭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大脑好像短暂失去了识别分析信息的功能。
他用着几乎算得上狠的力道掐了自己手腕一把,疼痛感传来,停滞的思考能力才重新运转。
叶宁再度看向那张照片,几秒后,如同一只从悬笼惊出的鸟雀,拿着手机转身朝楼下跑去。
他跑得太急,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已经跟了一条小尾巴。
——小满从听到二楼动静起,就从窝里跑了出来。
叶宁直到跑到玄关,才听到身后哒哒的跑动声,他一回头,发现是小满。
可又没法带它出去,慌忙间,叶宁只好再度折返,抱起小狗就要把它放回小窝里。
可小满接连几天没见到叶宁,今晚人又早早上楼,没怎么陪它玩,小狗怎么都安静不下来,一个劲地叫唤。
小狗月份小,还是幼犬,叫声不算响,可架不住这超长待机的模式。
叶宁想到爷爷和秦乐舟还在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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