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舟窜过脑袋:“怎么了?”
叶宁像是接触不良的机器,极其缓慢滞涩地转过头,看着秦乐舟,一字一字道:“你有听到…风声么。”
秦乐舟不明所以,还以为叶宁发冷了,扭头朝着窗户看了一眼:“没有啊,哪来的风声,窗户都关着呢,你——”
等等——
秦乐舟脑海轰地一下,平地一声雷。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房间入土般寂静。
三秒。
秦乐舟“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管你是哪位佛祖请您立刻从叶宁身上出去!!!
第57章 佛渡有缘人
红绳还勾在叶宁指间, 鲜艳的红色缠着白皙的指骨,格外相衬,就好像本就该是叶宁的。
短短几秒时间, 秦乐舟脑海竟然闪过“活佛道济于新婚之夜得道, 看破红尘, 留信出走,妻子却因此疯癫,罗汉救济世人,却唯独愧对妻子, 天道不全, 对这个无辜的女人, 罗汉最终也只有泪两行”的经典影视画面。
秦乐舟被吓得一个激灵,一想到这红绳是他拿给叶宁的, 口舌都是紧的, 再也等不住,一个箭步上前,三下五除二把红绳从叶宁手上解下来,边解边慌乱道:“别看了别看了, 这东西是我小舅舅拿过来给我哥的, 指定有点东西,旁人戴不得,说不定会乱人心智!”
秦乐舟颤着手把红绳收好, 一把塞进那个紫檀云龙纹木盒,“咔哒”一声, 盒盖封上,铜链死死缠紧。
秦乐舟:“叶宁,你别……”
秦乐舟锁完铜链, 扭头一看叶宁,叶宁眼里仍旧透着茫然,就好像还没有从那风声中醒过神来。
秦乐舟简直想跪地,他赶忙把木盒放进自己口袋,刚放进去,又觉得不够远,重新掏出来放在门口小玄关的置物架上,确认已经离叶宁足够远之后,才跑回来,拿过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扭开盖子递给叶宁:“叶宁你喝点热水,多喝热水就没事了。”
一口温水入喉,叶宁发麻的神经终于有了点知觉。
他无意识动了动手指,红绳的触感好像还停留在肌肤上,有点痒。
叶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
秦乐舟现在风声鹤唳,叶宁每动一下,他都觉得吓人:“怎么了?”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秦乐舟,换了其他任何人,哪怕就是段开和涂鸣钦他们,或许都不会对叶宁那句“风声”紧张至此,可偏偏坐在这里的是秦乐舟。
没人能比陆家人更懂这句“风声”的分量。
建京很多权贵知道陆家出了陆怀慈这么一个传奇,可也只知道这位慧闻大师在佛教宗教协会地位超然,佛缘深厚,与现世众多高僧一样,弘扬佛法。
却不知道陆怀慈所谓的“佛缘”究竟是何佛缘。
秦乐舟却无比清晰地知晓,他小舅舅不是寻常僧人。
——秦乐舟当时才五岁,新年第一天,依着惯例跟着外公去法源寺祈福。
法源寺作为古寺之首,又正值岁首,香客摩肩接踵,秦乐舟当时腿都没比萝卜长多少,法源寺前殿台阶一共108阶,他只爬了20多阶,便累得直嚷。
陆成业心疼,又担心周围人群挤撞到,就让陆司淮抱着弟弟往后院六度间走。
六度间是陆怀慈个人寝殿。
世间僧人大多亲情淡薄,修行之后,更是不沾前尘,不沾往事,但陆怀慈却是例外。
秦乐舟第一次见到这位慧闻大师的时候,是三岁,他躲在他哥身后,抱着陆司淮的腿,探出半个脑袋观察不远处没有头发的青年。
那人穿着藏青色的绢制宋式九条袈裟,身量高挑。
三岁孩童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衣服,秦乐舟脑海中谨记着家中长辈对他的叮嘱,见到人要喊“慧闻大师”,秦乐舟记住了,等那穿着奇怪衣服的大人走到自己跟前,他往他哥身后藏得更深。
他哥按住他的脑袋:“喊人。”
秦乐舟一紧张,什么慧什么闻都忘记了,只记得好像是什么“大狮子”,秦乐舟撇了撇嘴,喊了声:“大狮子。”
陆怀慈:“……”
陆司淮:“……”
周围众人:“……”
秦乐舟年纪虽然小,但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小,当即就知道自己喊错了,瘪嘴就要哭,那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却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怀中掂了掂,喊了句:“小胖子。”
——像是在反击那句“大狮子”。
陆司淮:“……”
秦乐舟:“QAQ。”
陆怀慈:“喊小舅舅。”
秦乐舟:“小舅舅。”
自那之后,秦乐舟再没喊过什么“慧闻大师”。
比起兄弟姐妹和父母,小舅舅似乎格外偏爱小辈。
两个小辈中,又偏疼他哥些…也说不上偏疼,只是比起他,小舅舅显然与他哥更有共同话题。
读书的时候,秦乐舟就时常听到小舅舅跟他哥说什么“从心而觅”、“风动心摇树”。
成年之后,两人的交流更加密切。
秦乐舟还因此跟外公抱怨过,说小舅舅都不爱跟自己玩,跟他哥一聊可以聊两个小时,还都是些高深的话题,跟他聊的,就是法源寺今日斋饭菜单,法源寺明日斋饭菜单,法源寺接下来一星期的斋饭菜单。
直到后来,管家跟他透露:“你哥每次去法源寺,香火钱基本都是这个数。”
管家用手指比了个数字。
秦乐舟瞬间安静了。
原来他哥是散财童子。
怪不得小舅舅喜欢。
可秦乐舟总觉哪里不对,如果仅仅是因为“香火钱”,陆家没有人给不起,就不说他外公了,就说秦乐舟自己,也能供出一樽菩萨金身。
可小舅舅却从来没有向他们开过口,独独选了他哥。
后来,秦乐舟就这个问题问过小舅舅,而慧闻大师给他的回答是——
“你哥要做很多好事,才能成其好事。”
秦乐舟:“?”
秦乐舟将这话在心里盘了好几遍,扭头告诉了他哥,说:“哥,小舅舅说你上辈子不是好人,所以这辈子要做很多好事。”
思绪再度回到五岁那年。
秦乐舟被他哥抱着走到六度间之后,便把他放下。
秦乐舟闲不住,迈着短腿在院子里撒欢。
他小舅舅寝殿前有一株歪脖冬青老树,在数九寒天中结着鲜艳红果,秦乐舟想摘两颗,又摘不到,满院子喊“哥哥抱我”,可“哥哥”的心比这天还冷,就坐在寝殿的长椅上,翻翻书,时不时抬头看他两眼,开口。
“再蹦高点。”
“只差一点。”
“马上就摘到了。”
秦乐舟被骗得团团转,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停下来的,只记得最后实在没力气了,双腿往地下一插,一屁股坐在树下不动了。
就在这时,他小舅舅从树后走了出来。
秦乐舟惯会见人下菜碟,见到小舅舅,立刻皱脸告状,告完他哥的状,就指着上头的红果说:“小舅舅给我摘。”
陆怀慈却抬头看了树一眼,问他:“要几颗。”
秦乐舟伸出五个手指:“五颗。”
陆怀慈:“等着,马上就掉下来了。”
秦乐舟:“?”
秦乐舟虽然才五岁,但已经“饱经风霜”,知道这是骗小孩的话术,张嘴要哭,下一秒,就被赤红的冬青果砸了脑门。
“咚、咚、咚、咚、咚——”
他被砸了五下。
一共五颗冬青果。
秦乐舟把冬青果抓起来,摸着自己脑门,像看着神仙一样看着自家小舅舅。
秦乐舟就站在陆怀慈身边,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在果子掉下来之前,他小舅舅一步都没有动过,也没有碰过那株冬青树。
可果子就这么砸了下来。
他要五颗。
果子就掉了五颗。
秦乐舟捧着果子坐在地上,陆怀慈终于弯身把他抱了起来。
秦乐舟:“小舅舅,我五颗,哥哥也五颗。”
陆怀慈:“哥哥不要,冬青树婆婆就给你。”
秦乐舟眼睛一下子亮了:“为什么就给我?”
秦乐舟想起外公外婆给自己塞压岁钱的时候,有时也会说“不给哥哥,就给你,因为你聪明”。
可他小舅舅却说:“因为大树婆婆说你吵。”
秦乐舟:“……”
秦乐舟还想说话,却被陆怀慈捏了捏脸。
“大树婆婆给你果子的事,不能告诉别人。”
秦乐舟扭头看了坐在窗台前的陆司淮一眼:“哥哥也不行吗?”
陆怀慈:“嗯,哥哥也不行。”
“如果你说出去,大树婆婆以后就结不了果子了,光秃秃的,你觉得好看吗?”
秦乐舟懵懵懂懂,但知道结不了果子这事很严重,于是捂住自己的嘴巴,示意一定不会说出去。
他也的确遵守了承诺,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童年在六度间的往事。
秦乐舟自认不是个“长情”的性子,童年许多记忆都湮灭在时间长河中,可唯有这么几件关于小舅舅的事,他记得特别清楚。
偶尔还会梦到那五颗果子。
其中有两次,秦乐舟站在第三视角,一切看得更加明晰。
再后来,秦乐舟逐渐长大,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家小舅舅绝对不是寻常的僧人,他或许可以感知到常人不能感知的东西。
比如那株歪脖冬青树。
他说缘分深的人,能够与万物能量共振,可也仅仅只是共振。
可小舅舅能做到的,显然不只是“共振”。
秦乐舟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这些往事了。
六度间天降果子事件之后,小舅舅再也没在他面前说起过“大树婆婆”,如果不是那五枚果子被他一路从法源寺抓回家,他都要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再之后,小舅舅就跟现世众多高僧一样,讲经诵法,吃斋念佛,日子一切如常,平静到秦乐舟差点忘了自家舅舅不是常人。
直到这次的红绳和风声。
秦乐舟想了又想,没忍住,看着叶宁开口:“除了风声,你还有听到其他什么声音吗?”
叶宁的思绪被秦乐舟的声音牵回来:“…什么?”
秦乐舟也不知道怎么说,胡乱比划了一下:“就比如…人声?有人跟你说话…什么的?”
叶宁动作顿住,他停了许久,转过头,盯着秦乐舟的眼睛。
秦乐舟被看得浑身发麻:“怎么了?”
叶宁抬起手,“啪”地一下,搭在秦乐舟额头:“你发烧了么。”
叶宁原本觉得自己听到一阵风声就够离谱了,谁知道这里还有个更离谱的。
叶宁这一下,竟有点像冬青树果子砸落脑门的触感,不知为何,秦乐舟莫名松了一口气。
还好,叶宁不是小舅舅。
也是,佛祖已经带走他们家一人了。
如果非要再带走一位,那大概也会是…外公?
秦乐舟这话不带任何玩笑的意思,也不是不敬长辈的言论,而是基于现实看,如果非要给陆家人的“虔诚”排序,其实外公才是陆家之首。
外公80岁,或许正是闯的年纪。
他与法源寺方丈,也就是小舅舅的师父关系好,商量一下,或许还能做个关门弟子。
以后小舅舅就管外公叫“爸”,外公管小舅舅叫“师兄”。
叶宁丝毫不知道,秦乐舟在呼吸之间,已经给年近八十的陆成业定好“归宿”,他见秦乐舟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怕真吓到他,思考几秒,开口。
“大概是我听错了。”叶宁说。
秦乐舟回过神:“啊?”
叶宁声音平静,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墙壁上的空调:“可能只是空调暖风的声音。”
说完,叶宁也不多给秦乐舟思考的余地,继续道:“好了,红绳看也看过了,东西贵重,拿去还给你哥。”
秦乐舟虽然已经没那么慌了,但有些事毕竟不好说,现在听着叶宁的话,也觉得把红绳尽快还给他哥比较好,于是点头:“好,那你先休息一会,我去把盒子拿给我哥。”
“嗯。”
秦乐舟拿着木盒走出病房。
门被关上的瞬间,叶宁静坐在床上,片刻后,他抬起手,又摸向自己左耳。
耳垂隐隐发烫,尤其是被耳钉盖住的地方。
…是那枚团圆痣的位置。
叶宁扭头看向窗外,窗外夜色正浓。
他没有收回手,食指指腹捻着那枚耳钉。
…刚刚那阵风,好像就拂着左耳吹过去。
是错觉吗。
叶宁带着这个疑问,两小时后,沉沉睡去。
叶宁看到他和爷爷撑着伞,站在佛渡桥桥头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做梦了。
他梦到了成年礼那天的场景。
佛渡桥。
叶宁小时候拜的那座古桥就叫佛渡桥,中间人说取自“佛渡有缘人”之意。
梦中落着雨,他将红绳系到桥上。
那条红绳却仿似没有沾到一点雨水,随风飘着。
红绳飘了一阵,梦里的雨忽然大了起来。
那雨带着侵吞一切的力量,淋湿万物。
梦境中的场景至此开始变得混乱且无序。
叶宁视线悬在半空,他低头俯瞰佛渡桥下的河水。
绞动的河水由清变浊,它们暴涨,以极快的速度淹过沿岸裸露的石床,一点一点靠近桥面。
天色就在这时突然暗下来,雷声滚动,一道白刃般的巨型闪电突然劈在桥尾。
“轰隆——”
雷声伴着石板倾塌滚落的声响一同响起。
佛渡桥桥尾塌了。
叶宁还来不及细看,再下一秒,画面陡然翻转。
已是雨过天晴。
叶宁的视线重新回到半空。
暴涨的河水已经回落变清,河道两岸的草木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浓浓生机,好像从未有过那场大雨。
叶宁的视线停在河道两岸,许久,梦中的“自己”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将视线回拢到桥尾。
——倾塌的桥尾完好如初。
即便在梦中,叶宁都能感觉到那阵恍惚。
桥尾不是塌了吗?
梦中的叶宁想靠得更近点,可他忽然不能动弹了,连视线都无法偏转。
他像是被拘在半空。
叶宁有种被魇住的错觉,那是一种介于半梦半醒间的混沌时候。
叶宁想让自己醒过来,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有两道,不止一个人的声音。
“突然下这么大的雨,都没来得及做什么准备,幸好是在深山里,底下也没什么人家,”其中一道声音说,“就是苦了我这个老朋友,年纪这么大了,还要被雷劈一下屁股。”
回应他的,是另一道轻淡声音。
“这又是你哪位老朋友。”
“天地万物都是我的朋友,”那人说,“对了,这次修桥的香火钱是你出的,我老朋友让我对你表示感谢,等下随我一道进山,给你点个观音平安香,把这因果结了。”
“等下还有事,不进山了。”
“那怎么行,因果不结不成缘。”
“一定要点香才能结?”
“倒也不是,不过这是这座桥的意思,它托我给你点平安香,除了这个,也没什么旁的能给你,你又不能从他身上拆块石头走。”
两人交谈的声音突然停下来。
叶宁看不见那边的场景,只能隐约感知到方向,那声音像是从佛渡桥桥头传来的。
谈话声音停下的瞬间,叶宁听到一阵脚步声。
梦中的脚步声好像被无限放大,叶宁听得格外清晰。
那脚步声的方位,也是桥头的位置。
再几秒后,人声再起。
“这个应该也是你老朋友的东西吧,我拿走了。”
说话的还是那道声音。
那人声音极其随意,随意到几乎能想象到他此时的神情,应当也是散漫的。
“因果结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
“那条红绳不能拿,那是——”
“你这臭小子!!!”
叶宁倏地睁开眼睛。
天已经亮了。
滂沱的雨气过去, 建京终于放晴。
光线澄亮清明,穿过白纱窗帘缝隙透进来,落在叶宁搭在被褥外的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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