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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天门(唐酒卿)


旁边大鼎中的烟雾腾升,香炷斜插着,在飞舞的纸钱中越燃越快。
托被抹脖子的福,林长鸣知道他们师徒间的情谊很深。他用千金笔小心地拨开无忧剑,宽慰道:“我知道,任何人碰见这种事情都会痛苦,但是杀神封天迫在眉睫,我们必须找到间夷,再将他……”
江临斋说:“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林长鸣转头,在庙中看到了间夷,青年早死了。
间夷横躺在原本供奉河神的台面上,合衣闭目,面容安详。他浑身没沾血,只有脖颈处有道剑伤。林长鸣太熟悉这个剑伤了,他一路上都在被同样的剑伤折磨。
江临斋月白的宽袍随风而动,他掀起眼帘,没有表情。那些纸钱飞过他的面前,他看着空空的天,似是清醒,又似是疯乱:“雨停了。”
像是应他这句话,满城的雨又下了起来。
事情并不全如林长鸣猜测的那样,他不了解江临斋,江临斋是最无情的。那一天,江临斋在这里做出了选择。

第91章 镇天关(十二)师父。
林长鸣听见雨声,神情剧变,在心中生起一个可怕的猜想。小城暴雨是河神存活的证明,如今江临斋一句话就让大雨重现,难道被河神寄生的其实是江临斋?
江临斋跨入庙中,林长鸣说:“我不明白,既然你一早就杀了间夷,事情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江临斋不会回答他,林长鸣被逼得继续后退,眼见又要死,他忽生一计,朝着陈放尸体的供台拍出一掌。
掌风把间夷的尸体推向地面,江临斋立刻去扶,林长鸣趁机托住尸体的后背,说:“你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只好自己看了!”
按照先前的经验,只要他们两个同时触碰弟子的遗物,林长鸣就能看见弟子死前的景象,他猜测触碰弟子的遗体也能奏效,所以才朝间夷的尸体拍出一掌,结果不出意料,他真的看见了间夷死前的经过。
那一天——
暴雨如网,整个小城都笼罩在一片阴郁中。江临斋和间夷扮作新娘子,乘着花轿进入河神庙,他们在这里找到发疯的正刀官,并将其成功诛杀。
间夷收剑,对江临斋说:“师父,幸好我们来得及时,不然再让河神这么胡乱吃下去,可就真的难收场了。”
江临斋刚与正刀官苦战一番,现在剑身上都是血。他轻轻甩掉剑上的血水:“都是明氏惹得麻烦,一会儿你把这尸体烧了,免得节外生枝。”
间夷说:“是。不过师父,这位正刀官不愧是城中最强的人,确实难杀,只可惜被河神寄生了,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江临斋弄干净剑身,把剑收了。他借着庙中的几点银灯,将地上的尸体扫了一眼:“明氏筛选官员从来只看重修为,不看重人品,这位正刀官在城中独断专行,连自己什么时候被寄生了都不知道,不值得可惜。你收拾尸体的时候小心一点,那河神没了寄生的东西,会往人的袖子里钻。”
间夷拍了拍自己的袖口,笑道:“我有师祖绣的火鱼,不怕邪祟。”
那河神刚刚寄生在正刀官身上,被江临斋重创,现在原身虚弱,就在这庙中。江临斋又在门口施了一道封咒,以免河神逃跑。
间夷抽出一张符纸,烧了照明。外头的雨还在下,他耐着性子,在血泊中仔细寻找。
几颗血珠掉入血泊,间夷后知后觉,发现血是从自己身上来的。他看向自己的手,昏暗中,他的掌心到脉搏之间有条黑色的线。
江临斋正在观雨,忽然听到间夷的痛叫,他立刻回身,两步来到间夷身边。间夷面色惨白,死死摁住自己的小臂:“师父,祂在我身上!”
江临斋一把掀起间夷的袖子,数条黑色长虫吸在间夷的小臂上,正在往他肉里钻。江临斋令道:“业火!”
业火瞬间燎蹿起来,把这些长虫烧断,河神寄生过的地方会形成无法愈合的伤口,这条小臂多半要不成了。江临斋飞速连点,眨眼间封住间夷身上的三道灵穴,他神色冷静:“没事,只要守住灵穴,气力就不会乱。”
然而间夷强忍着剧痛:“不,师父,还有背上……”
江临斋拽下他的外袍,看到他脖颈间有无数条黑虫正在蠕动。间夷汗流不止,猛地后退两步,与尸体跌在一起。他浑身发抖,抱着手臂,大叫道:“……来不及了,师父,祂已经爬到我的胸口……”
他性格稳重,从前挨打都不会叫的,如今在血泊间翻滚,连面容都狰狞起来。江临斋再封他的胸口,可是为时已晚。
间夷身体抽搐,仰着脖子,脸上爬起许多交错的黑线。他喊:“师父,师父——”
江临斋摁住间夷,用灵能强逼河神出来。剧痛钻心,汗流到了间夷的眼睛里,他在一声声的痛叫中逐渐变了神情。
“下雨了,”他说,“我要雨漫全城。”
江临斋卡住间夷的脸,从那双熟悉的眼眸里,看到的是河神。
河神嗬嗬笑:“好一具修行的身体,这么年轻,就已经灵能充沛。师父,哈哈,师父,江临斋,我们倒成师徒了!”
江临斋说:“从这具身体里滚出去。”
河神道:“我原本待在正刀官的身体里好好的,是你非要把我赶出来,如今我没了去处,只好借你徒弟一用。你听见外头的雨声了吗?那是我在下暴雨,我要你看着这一城的人都是怎么被我淹死的!”
庙外的雨轰然暴响,下得更大了,河水滔滔,当真有翻覆全城的趋势。百姓的哭喊声遥遥传来,有人叫救命,有人求神祇。
江临斋猛地提起河神,可是河神毫无惧色:“你要杀我?你能杀我吗?我是你徒弟啊,师父。”
江临斋说:“我只数三声。”
“你的心要是真的那么硬,手为什么还会抖?”河神反摸着自己的脸,像是在品玩间夷的身份,“我每次寄生一个人,都会先看看他们的经历。原来我是你一手带大的,师父,你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从前我一生病,你就会为我守夜,你背着我……”
江临斋说:“三。”
“……背着我去摘无忧花,我们把花送到师祖的案头,她很高兴,那是她病中少有的快乐。”河神放下手,几乎要变成间夷了,“你教我开窍,带我入道,我的剑是你锻的,你说过……”
江临斋说:“二。”
“你说过你从没有喜欢过我们,我们都是拖油瓶,可是我们喜欢你啊,师父,”河神说,“你醉倒在花丛,我们就守着你。你知道我们有多敬佩你吗?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剑士,师父——”
江临斋拔剑了,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剑士,一招就能毙命。血喷出来,是热的。他淋到血,半身都脏了。
间夷向后倒,江临斋接住他。他现在不是河神了,他变回了间夷。间夷望着江临斋,喉间的血还在流。
他在无声地叫。
江临斋没有回应,血淌过他的下巴,他盖住间夷的眼睛。
当年江临斋继任掌门的时候,江思故曾对他说过一番话,他以为自己从没有记住,可是事实上他记得很清楚。
江思故说:“凡是镇山守海的,都有一道天关要守,这道天关不在天上,而在心里。小子,你做了掌门,从此就是四山之一,你现在不以为然,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想要守住这道天关,就必须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江临斋当时不明白,他现在懂了,选择就是为了所谓的苍生,杀了自己的徒弟。
可是师父没说选择这么难啊。
这时,庙中的银灯忽闪,那死透的正刀官手指弹动,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他,不,还是祂,祂几乎要笑倒了。
“这世上居然真有你这样的人,”河神说,“你的剑那么快,一点犹豫也没有,可你知不知道,这城里其实就没有活人。”
风呼啦啦地吹开银灯,江临斋脸上的血还没有流干,他喉间干涩,听见河神在大笑,但是他不信,因为他听见庙外还有哭喊声——
河神说:“那是你的徒弟在哭。”
江临斋起身,往外走,他在门口绊了一下,剑险些滑掉。暴雨劈头盖脸地往下砸,砸得他浑身疼痛,他还是不信——
河神说:“你以为自己救下的是无辜百姓?哈哈!你救的全是傀儡。傀儡把你的徒弟们拆分撕烂,丢在街上随意踩踏。你刚听见了吧?那个叫五妹的哭得最大声,他们都在喊你,师父,师父……师父那会儿在干吗?师父在杀大师兄!”
江临斋跑起来,可是台阶太滑了,他滚下去,一路摔到底。雨,漫天的雨,无休无止的雨!雨蒙住他的眼,雨打湿他的脸,他又拔剑了,可是河神杀不完,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河神。
河神说:“师父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江临斋剑法乱了,像是喝醉一般,在雨里胡乱劈砍。他杀着那些模样无辜的“百姓”,试图找到他们是人的证据,可是他们倒下去就会变成红纸人。
纸人、纸人,全是纸人!
江临斋踉跄地前行,走到渠沟,渠沟里是四弟。他忽然弯下腰,仿佛被人击中了腹部,跪在渠沟旁吐起来。
江临斋含糊地说:“师父,救救我,我做了选择啊。”
他没有哭,他是个铁石心肠嘛,从不会哭,只是雨流下来,他摸一把,发现自己脸上都是血。
什么镇山守海,什么天关难守,那些原本都与他无关。河神说得不错,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江临斋抱头:“别吵。”
江临斋哽咽:“别叫了。”
江临斋失声大哭。
江郎君就这样疯了,他着了魔,在那段路上徘徊,既改不了结局也回不到开头,只能被困在这里,一遍遍、一次次地重复。
林长鸣终于知道了那一天的全部,明濯和洛胥也知道了。他们看见林长鸣把间夷的尸体放好,并对江临斋说:“河神造孽,江郎君,间夷死了,这城里还能被河神寄生的人就只有你了,所以对不住,我得杀了……”
他话没完,自己就先被江临斋杀了,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就是抹一抹脖子再睁眼的事,于是他一睁眼——
洛胥魂魄一震,居然从勘罪中醒了过来。他一醒,明濯也醒了。
“勘罪还没结束,”明濯蒙眼的绸带掉了,他一把抓下来,塞到洛胥手里,“是我的灵能流光了,你得再喝光明水亲我一次!”

洛胥说:“来不及了,那条河已经不见了。”
“那糟了,”明濯的身体忽沉,从半空往下落,“没有光明水,我就借不到灵。”
似是应他这句话,那蒙眼的绸带、弹曲的琵琶依次消失,他无法再维持月神的模样,又变回了“如意郎”。
“光明水原是这阵中的一处破绽,如今河不见了,说明林长鸣在我们勘罪的时候修补过这里。借灵的事再说,”洛胥没等明濯落地,伸臂把人抄了,“我们先走为上!”
“轰——”
周围还是两个人勘罪前的样子,火鱼闪粉满天乱飘,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业火。林长鸣正持剑站在不远处,一见到他们,便提步追上来。
“他还真是死缠烂打,”明濯摁住洛胥的肩膀,指出方向,“去河神庙,庙里还有光明水!”
洛胥脚不沾地,几步跃过火丛,往河神庙的方向飞奔。他问:“庙里怎么还有光明水?”
“是童子留下的,”明濯说,“你第一次入庙的时候,童子为了阻止我们相互触碰,曾提到自己已经备好了光明水,但我们当时急着逃命,谁也没顾得上那碗水,所以我猜它还在庙中。”
童子是阵中人,只要他取水时承认那碗水是光明水,那那碗水就是光明水,不论林长鸣把那碗水变成饺子、馒头还是香烛,它永远都是光明水,这是幻境运转的法则,阵中人认可的既定事实无法更改。
林长鸣虽然是布阵人,却也不能无视幻境法则直接抹消“事实”,所以他选择用火烧长河的方式修补破绽。在他看来,没有了河,明濯和洛胥就无法再取到光明水,而取不到光明水,明濯便不能再用“如意郎能碰喝过光明水的凡人”这个纰漏借灵,可事实上,这个纰漏依然存在。
洛胥跨上台阶,回头看林长鸣穷追不舍,便踹翻了身侧的一顶花轿。那花轿滚动,带倒周围的送亲队,把林长鸣拦在了半路。
林长鸣叫他:“师父!”
“还叫师父,”洛胥甩开袍摆,“你既然入戏这么深,当年与江临斋分别的时候,怎么不跟他回北鹭山?”
“师父,是你说的,”林长鸣说,“只要河神一日不除,你便永远不回北鹭山。”
他兀自沉浸在记忆中,反复演着这场独角戏。洛胥被消磨了耐心,不再与他废话,转身和明濯一起进入河神庙。
庙中浮着数盏银灯,如似萤火虫。明濯捉住一只,用来照路,他走两步,忽然目光一凝,看着某个地方:“间夷的尸体原本就是放在这儿的。”
那本该陈放间夷尸体的地方,如今已成了摆放笔墨纸砚的普通书桌。这神庙从外面看模样奇绝,但内部构造与现实中的大同小异,它怪的是陈设布置,和他们在勘罪中看到的很是不同,似乎是林长鸣在重启封魇阵的时候,有意抹掉间夷存在过的证据。
“那破绽他早不修晚不修,非要在这个时候修,”明濯说,“怕是为了打断勘罪,阻止我们接着看下去。”
“当年的封魇阵中只剩他们两个人,江临斋接下来的故事中,必定有关于如何破阵的事情。”洛胥拨开乱飞乱撞的银灯,继续往后走,“林长鸣费力设局,引我们进来,自然不想我们就这样看到出去的办法。”
明濯却道:“还有一种可能。”
洛胥说:“嗯?”
明濯托着银灯,额前的月牙半隐在昏暗中,他似有犹豫,在沉默片晌后,说:“你听过神语吗?”
通神者在开窍时都会学习注神语,但是注神语并不是神语,神语是神祇的语言。
“听过,”洛胥稍作停顿,“天海偶尔会有神祇在唱歌,大都是‘呜呜’的声音,像刮风。”
“神语都是这样,听起来像风声或是海浪声。”明濯说,“认真算起来,神祇和精怪其实并无太大的差别,两者俱是自然之灵,只有古神稍显特殊,祂们由艽母的身躯所化,比其他神祇更为强悍,也比其他神祇更通人理,但我想说的是,即使是古神中备受敬重的日月双神,也很少讲人话。”
洛胥心念一转,看向明濯。
“我说得还是太委婉了,”明濯托起银灯,以便照清自己的脸,“那我直接告诉你,晦芒会讲的人话不超过五句。那河神一个小城神祇,竟然比日月双神还通人性,祂不仅擅长伪装,甚至还会玩弄人心,这都是人才有的特性。”
洛胥说:“你觉得祂是人扮的。”
“不错,我觉得祂是人扮的,虽然我不知道祂用什么办法,做出了那么逼真的寄生场景,但祂肯定不是细线蛊虫。”明濯说,“细线蛊虫有寄生之能,却绝不会操傀术。”
操傀术源自壶鬼族,与六州神祇并非一脉,河神作为自然之灵,在没有人刻意教导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操傀?
“江临斋的五个弟子年纪虽小,但都是北鹭山的强手。”洛胥说,“要用傀儡一次性杀他们几个,非得是个高手中的高手才能做到。”
“此事一开始就有蹊跷,”明濯说,“从大雨淹路,江临斋临时改道,到叽子吃人,明氏无人支援,桩桩件件都不像巧合。况且明氏一向横行霸道,不许旁人在自己的属地上指手画脚,偏偏那一次破了例,非要江临斋前去小城。我猜江临斋正是所有察觉,所以才会在流民逃难的时候冷眼旁观。”
江临斋从入光州起,就一直在做选择,救与不救,去与不去,每件事都在他一念之间。他多次传飞送令给明氏,便是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杀人不过点头地,”洛胥想到勘罪中的无时无刻的雨,“如此看来,这位‘河神’将江临斋引入小城,其目的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逼疯他。”
“这便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明濯说,“为什么一定要逼疯他?”
言语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前堂的尽头。银灯的灯光黯淡,明濯抬手,把银灯放走了。洛胥推开后门,那门“吱呀”地晃开,两个人脚一迈,又齐齐地定在原地。
门后还是前堂,无数个前堂连着前堂,一直延伸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林长鸣用意念断了路,”洛胥听见一阵脚步声,他握住明濯的手腕,“他知道我们在找光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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