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一半,江临斋再度拔剑,林长鸣早有准备,可即便他早有准备,千金笔也难敌无忧剑,于是他还是死了。
林长鸣抹了把脸,在雨中给自己画出把伞,站在街角等江临斋路过。江临斋每次的路线都一样,不消片刻,果然走到他身前。
伞面上有“噼里啪啦”的落雨声,那半身都是血的大魔头微微侧首,似乎被这落雨声吸引了。林长鸣从前没见过他,刚刚又一直被他杀,所以没有顾得上细看,现在定睛一瞧,发现他长相俊逸,有副顶好的皮囊。
林长鸣轻轻拨了下雨帘,见江临斋没有反应,便以为这次有戏。他近一步,试探地说:“江郎君,你怎……”
剑出鞘,他又死了。
林长鸣叹气,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街角睁眼了。他年少成名,在东照山从无敌手,又因为模样英俊、轻财重义,所以朋友很多,还从没有这样被人讨厌过。
“你要杀我,可我偏要救你。”
林长鸣干脆把千金笔插回腰间,迎着江临斋走过去。谁知这一次情况不同,江临斋全无表情,直接经过了他。
雨声霖霖,林长鸣悟出一点关键,那就是只要他不出声,江临斋就不会在意他。他看着江临斋往前,似是要去某个地方,便无声地跟在后面。
四山一体,同舟共济。林长鸣虽然以风流著称,却是个侠义心肠,他既然接受明氏所托前来帮助江临斋封天,就一定会把事情做完。
大雨斜飞,林长鸣撑起伞,也替江临斋挡了挡。江临斋浑然不觉,他走到一个渠沟边,忽然跳了进去。
林长鸣:“……”
他蹲在渠沟边,看江临斋弯腰在渠沟中摸索。这渠沟的拐角处淤积着许多脏物,水也浑浊污秽,可是江临斋如似着魔,将一双握剑的手泡在其中,不断地寻找着什么。
好好的一个四山掌门……
林长鸣看不下去,他把伞收了,也跳了下去。这阵他一个人说得不算,若想要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关键还在江临斋。
渠沟里的水浑臭不堪,林长鸣强忍着不适,在水中胡乱摸索。最后,他在一个渠沟缝隙间,扣出了一个胭脂粉盒。
这东西小巧别致,像是林长鸣会买来哄人的。他把胭脂粉盒拿在手上,发现它破了口,里面的胭脂香粉早没了。见江临斋还在找,林长鸣便大着胆子敲了敲胭脂粉盒。
那“哐、哐”的声音果然吸引了江临斋,他回过身,循声摸过来。林长鸣好人做到底,把胭脂粉盒递到他的手上。
两个人手指相碰,共握着胭脂粉盒。刹那间,雨似乎变大了。林长鸣耳边隐隐传来几声喊叫,紧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少年,更确切地说,是看见了一个少年被杀的经过。
——血喷在脸上,少年像断了线的风筝,在人群中被撕扯。胭脂粉盒掉出来,被踩踏变形,少年一直喊着“师父”,直到被扔入渠沟。
林长鸣猝然后退,胭脂粉盒脱了手,落回江临斋的掌心。他这才明白,原来江临斋不是在找东西,而是在找徒弟!
江临斋捏着胭脂粉盒,脸上全是雨水,他侧耳听了片刻,离开渠沟,继续往前。林长鸣跟着他,又捡到了一缕头发和两把断剑。
林长鸣发现,只要他和江临斋同时握着这些东西,就能借机窥见到一些场景。这些场景大都是弟子们被杀的经过,林长鸣凭靠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逐渐拼凑出事情的大概。
“河神设计将你引走,又利用傀儡杀了你的四个徒弟,等到你赶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林长鸣撑着伞,长叹一气,“所以你一时间无法接受,就变成这样了。”
他说完,便听见拔剑的声音,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能说话的!
林长鸣连忙后退,可是江临斋太快了,无忧剑几乎是立刻就到了跟前。林长鸣情急智生,忽然喊了声:“师父!”
伞断开,雨打青衫,无忧剑停在喉咙前,不再逼近。
林长鸣抵着寒锋,喉间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痕。他轻咽唾液,又唤了一声:“……师父。”
一只手伸过来,落在他的头上。
林长鸣六岁开窍,跟自己的师父不算亲近,他们苦乌族规矩甚严,大伙儿画符修行都在一块儿,不像婆娑门,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
那只手满是血污,摸完林长鸣的头,又摸林长鸣的脸。冰凉的触感从面颊上滑过,林长鸣微微偏开头,他其实比江临斋大一些,又自认是东照山的魁首,在外头威风惯了,突然让人这样摸,有些不自在。
江临斋眉目舒展,眼眸中终于有了林长鸣的身影。
林长鸣问:“你醒了吗……”
江临斋叫他:“间夷。”
林长鸣一愣,不知道这个间夷是谁,但是他反应很快,猜测这个“间夷”必定也是江临斋的弟子之一。可怜如意郎风光一世,到这时,也只能强撑镇定,别别扭扭地回了声:“……嗯。”
江临斋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转身往前走。那两把断剑挂在腰侧,“叮当”轻响。
林长鸣脸上沾了血,被雨一冲,青衫都脏了。他顾不得干净,只觉得这人行迹古怪,已经疯了,可是他素来会怜惜人,以为“间夷”必定也死了,所以便由着江临斋带自己走。
江临斋带着林长鸣走过街道,怪事出现了,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两侧的旗帜酒幡飘动,那些叫卖的、杂耍的高声唱和,行人如织,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
林长鸣知道,这是封魇阵的“无中生有”,它以江临斋的意念为主,还原了江临斋刚入城时看到的场景。
“封魇阵通常只有一个布阵人,这次的经历也算是奇闻,”林长鸣说,“我们若是想要破阵杀神,就得意念统一,否则一个世界有两个想法,迟早会乱起来。”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这番话太不像“间夷”了,因此——
他又死了。
好在这次没有回到街角,而是回到了撑伞的地方。林长鸣一睁眼,无忧剑正悬在喉间,他脱口而出:“师父!”
这一次自然许多,林长鸣由江临斋拉着,再度走向热闹的街道。他在这死来死去的经历中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只要他别乱讲话,并且表现得像间夷,江临斋就不会杀他。
两个人走过街道,来到一条河边,河上立着个奇绝的河神庙,庙前还有个大鼎,鼎中燃着香。
江临斋说:“去收拾东西,等天一黑,就带着你师弟师妹们回北鹭山。”
这是他第一次跟林长鸣讲这么长的话,那语气寻常,人也看着很清醒。
林长鸣抓着千金笔,思忖着如何回答。他既不了解间夷,也不了解江临斋,只是想到江临斋刚刚的样子,便猜测他们生活中必定感情很好,于是说:“大敌当前,怎么能让师父一个人面对?我不走,我陪你——”
无忧剑又又又来了!
林长鸣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这人都为徒弟疯魔了,怎么还听不得一点好话、软话!难不成他们师徒平时都是直接开呛的?
重来时林长鸣说:“好,师父,你要留就留,我绝不干涉,我马上带着师弟师妹——”
再来一次林长鸣说:“师父,好师父,我求——”
又死了。
林长鸣咬牙,在江临斋的注视中绞尽脑汁:“师父你等等我先叫师弟师妹过来你别拔剑他妈的江临斋你真是疯了——”
死、死、死!
林长鸣喉咙都要被抹出茧子了,他试图反抗,但是他根本打不过江临斋。那剑越来越快,以至于到最后他还没开口,脖子就先痛起来了。
“我……”林长鸣已然麻木,他心灰意冷,对江临斋说出一点真心话,“我不行……师父。”
他等着剑来,可是这次没有。江临斋似有预料,把腰间象征婆娑门的火鱼金饰抛给了他。
“路上没有我,”江临斋说,“你就是最大的,不要说不行。”
林长鸣拿着火鱼金饰,鬼使神差地问:“没有你?什么意思,你不跟着一起走森*晚*整*理?”
江临斋看着他,握住了剑,就在林长鸣以为这句话又说错了的时候,江临斋把无忧剑递到了他的胸口。
“这天还没有封完,”江临斋说,“我慢一步来。”
风卷动衣袖,他浑身是血,林长鸣从没注意到,原来这些血都是江临斋自己的。他忘了徒弟全死了,像是要回到那一天,回到他们刚刚入城的时候。
他不要他们逞英雄,他要他们走。
雨在下。
林长鸣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关于雨的秘密。这雨之所以会不停地下,是因为河神根本没有死,祂的堕化致使此地灵能混乱,连续的暴雨就是异象。他无法告诉江临斋,因为这代表着江临斋既没有杀掉河神,也没有找回徒弟。
第90章 镇天关(十一)雨停了。
林长鸣沉默片晌,正要回话,街头忽然响起一阵唢呐声,他循声看去,见人群中竟然出现了一个送亲队伍。
那送亲队伍挤开人群,停到他们跟前,一个圆脸喜婆欢天喜地地喊:“江郎君,咱们准备妥当,就等着您上花轿啦!”
江临斋接过喜婆递来的盖头,掀起轿帘。林长鸣见他要上花轿,不知所以:“师父,你……你不是要去封天吗?”
江临斋说:“河神在这里强娶凡人,我借花轿前去一探。”
林长鸣心思飞转,顷刻间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一入阵就站在街角,为什么江临斋会越走越清醒,因为这阵中发生的一切是倒着来的!
如果徒弟的死是结局,那现在的河神娶亲就是开头。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那一天,江临斋带着弟子入城,在这里听说河神强娶凡人,便扮作新娘子上了花轿,孤身前往庙中杀神,可这其实是河神布下的圈套,目的就是为了调虎离山,等江临斋与弟子们分开以后,河神再利用傀儡杀了弟子们,致使江临斋陷入疯魔。
至于这一切为什么会在阵中倒过来,那便是江临斋的意念在作怪。他潜意识里还记得,自己一旦上了花轿,弟子们就会陆续被杀,所以他才会在这里委托林长鸣扮演的大弟子“间夷”带着师弟师妹先离开。
可是为什么非要倒着来?想要改变一个结局,从头开始不是更简单吗?
就在林长鸣思索的时候,漫天的雨不知不觉变成了漫天的纸钱。那喜婆嫌林长鸣碍事,便用帕子扑他的脸:“别拦着了,今日可是河神换新娘子的大日子,要是误了吉时,咱们都得遭殃。哎呀呀,江郎君,快上轿吧!”
江临斋已经落了轿帘,林长鸣说:“等等……”
周围伸出无数只手,把林长鸣往后拽。拥挤的人潮突然间都变成了送亲队,他们一列接着一列,全往河神庙的方向挤。红色如同浪潮,扑打在河神庙的长阶上,喜婆们掩面咯咯笑,朝四下抛洒着纸钱。
林长鸣在红浪中浮游,追赶着花轿,可是花轿太多了,他根本找不到哪个才是江临斋。很快,世界又变化了——
先是通往河神庙的台阶无限增加,庙明明就在前方,人却怎么也走不到头。接着是花轿越来越多,如同淋血的牛虻,密密麻麻地吸在阶上,挤得人连路都走不了了。
林长鸣用千金笔勾起一个个轿帘,挨个叫着:“师父!”
花轿中都是空的,林长鸣在其中飞速寻找,他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脚底潮湿,再低头一看,脚下居然全是红纸屑。
哪里来的红纸屑?
送亲队挤在花轿周围,每个人都在笑,乐手们吹得越起劲,喜婆就笑得越大声。那些大张的嘴、皱褶的眼角,还有漫天的纸钱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乱糟糟的画。
林长鸣环顾四下,不懂他们在笑什么,唢呐声吹得他心慌,他拉住一个喜婆,说:“敢问新娘子都送去哪儿了?”
喜婆帕子微挪,露出猩红的唇。她咯咯笑:“新娘子呀——”
周围的大伙儿也跟着咯咯笑,他们把音调拔高,唱戏似的,一起说:“新娘子呀——”
毫无征兆,所有人的脑袋齐刷刷地掉了下来。林长鸣没防备,被喜婆断开的脖颈喷了一脸血,他抹一把,发现血不是血,而是像血的红纸屑。那些脑袋如同马车上翻倒的西瓜,争先恐后地往台阶下滚。
等林长鸣回过神来,整个长阶上就剩他一个还在喘气,其余的全倒在地上,如同被撕烂的红纸人。
这时,有个人说:“你怎么还没走?”
林长鸣回头,看见阶上站着江临斋。江临斋已经大变样了,他现在穿着干净的月白宽袍,模样就像刚入城,一点血都没有。
林长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蒙了,他脸上还沾着红纸屑,在片刻寂静后,憋出一句话:“……我不认识出去的路,师父。”
江临斋单手扶剑,瞧了林长鸣一会儿,像是习惯了:“你这一进城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毛病还没好啊。”
林长鸣忍辱负重,点了头:“刚刚被河神娶亲闹的,街上全是人,我更找不到路了。师父,你去庙里见过河神了?”
江临斋说:“见过了。”
林长鸣把脸上沾着的红纸屑拿掉,状似随意地问:“祂长什么样啊?”
江临斋道:“神祇不就那几个样子。”
林长鸣说:“你把祂杀了吗?”
江临斋想了一会儿,言简意赅:“杀了。”
天上的纸钱飞来飞去,林长鸣望了一眼,那河神庙高居在台阶的尽头,稳若四山,里边灯火通明,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江临斋走下阶,林长鸣在原地没动:“那你还去封天吗?”
杀完堕神,都是要封天的,不然怨气、堕气向外溢,别的神祇易受影响。这是通神者从以往的经历中总结出的经验,不管什么宗族门派都知道。
江临斋踩过一具无头的尸体:“不急在这一时。”
林长鸣说:“现在不封,堕气外溢容易惹来麻烦。师父,你如果累了,我上去替你封行不行?”
江临斋又踩到一具尸体,那尸体软趴趴的,在他脚下溅出一滩红纸屑。他懒得绕开,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下走:“你不是找不到路了吗?我先把你送过去。”
林长鸣说:“送哪儿去?”
江临斋道:“送到四弟那里,我叫他去疏散百姓,这会儿该到渠沟附近了。”
林长鸣没回答,他画好了符,掉头就往阶上跑。身后的风声一凌,是江临斋要抓他的后领,他喝道:“令行!”
人一蹿,让江临斋抓了个空。江临斋说:“你干什么?”
林长鸣头也不回:“我封天!”
他利用自己的意念,缩短了长阶的距离,疾步蹬上去。背后的江临斋已经到了,林长鸣顾不得体面,又施一个“令行”,从江临斋的身前闪开。
江临斋说:“我叫你走,你不听话?”
“走什么?这就是个死局!”林长鸣在躲闪中飞快地说,“我原本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的顺序倒过来,现在我明白了,因为这些事从开头就已经注定了!不管你上不上花轿,只要你进入这座城,徒弟们就是必死的结局!”
纸钱猛地被吹乱,天色昏暗,江临斋握住剑,面色不豫:“你不是间夷。”
林长鸣说:“我当然不是间夷,是你希望我是间夷,所以才会把我认作间夷。我本以为间夷也是你死去的弟子中的一个,可是我又想到一件事,如果间夷也死了,那你根本不会在花轿前把其他弟子托付给他,你徘徊的街道上也应该有他遗物。”
江临斋拔出无忧剑,林长鸣加快语速:“你受河神所害,变得如此疯魔,按照一般人的意念,我们一进入这阵中你就该去杀神封天,因为杀了祂才能挽回众弟子的结局,可是你没有,你明知道祂就藏在河神庙里,却还一厢情愿地把别人认作河神,为什么?不是因为你彻底疯了,而是因为你不敢走入这座河神庙,也不敢面对那个河神!”
无忧剑刺向心口,林长鸣扔出空符,化出水盾挡住一击。他已经退至庙门口,将千金笔一挥,继续说:“是不是间夷带你入的城?是不是间夷与你一起来杀的神?是不是你到最后才发现间夷就是河神?!”
这三问掷地有声,让无忧剑陡然止在了胸前。林长鸣轻轻喘气,汗都流下来了,他退一步,又退一步,直接倒跨进了庙中。
“我曾经看过一本秘册,里面说,有一种神祇的原身类似细线蛊虫,因为模样丑陋、身量短小,所以会寄生在精怪身上,常有百姓不明真相,把被寄生的精怪当作神祇本尊来供奉。”林长鸣放缓语调,“我在来的路上打探过这座城的消息,那些逃出去的通神者告诉我,河神堕化后他们并无察觉,我猜那不是因为河神善于伪装,而是因为人们看见的就不是祂本尊。祂既然能寄生精怪,想必也能寄生凡人,所以你们一入城,就中了祂的计,祂寄生在间夷身上,把其他几位弟子全杀了,你顾及师徒情分不肯动手,情况一再恶化,最终变成了我见到你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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