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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天门(唐酒卿)


江临斋说:“这样的故事宗族门派间还少吗?不够稀奇。”
林长鸣双目望着屋顶:“这是个开头,师父,你听我往后讲。林长鸣出生后,因其样貌酷似那位死去的哥哥,所以被老族长厌弃。他整日穿着绸缎,吃着山珍,住在金玉雕琢的屋子里,却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就这样,他长到四岁,还不会开口说话,族人间渐有传闻,说他个傻子。”
江临斋道:“你说他后来做了族长。”
林长鸣说:“不错,他后来做个族长。原来那族长之位本是哥哥的,哥哥战死时委托老族长代为管理,待到孩子成人时再归还,可惜老族长见他们是孤儿寡母,索性把族长之位抢了。只是抢了以后,老族长又害怕此举会叫人不齿,便想出个法子,要把林长鸣养成个废物。”
江临斋道:“那林长鸣继任后,把老族长杀了吗?”
林长鸣沉默少顷,又笑:“杀了还算什么君子?我佩服他,恰恰是因为他继任后没有杀任何人。他不仅没有杀老族长,还与老族长成了六州的佳话。师父,你说这样算不算真君子?若没有足够开阔的胸襟,哪能容得下这样的夺母抢位之仇。”
江临斋说:“不算。他不杀老族长,与老族长当年不杀他的原因一样,都是为保全名声的违心之举。这故事讲来讲去,全是为了争抢那个族长之位。”
林长鸣道:“那位置很风光,林长鸣为了夺回那个位置,忍辱负重好些年。他要做族长,还要做天底下最风光、最厉害的族长,这不也算是对老族长的报复吗?老族长从此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下,与他当年一样,穿着绸缎吃着山珍,住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最后变成一个傻子。”
江临斋说:“这又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纵使老族长疯了傻了,林长鸣受过的罪也不会因此消失。”
林长鸣歪过头,看着他:“要是你,你怎么做?”
江临斋拨过伸入窗内的花枝,干脆地说:“把老族长杀了,那位置谁爱坐谁坐。”
“你不喜欢这些,自然说不要就不要,若是你珍视的……”林长鸣说到这里,忽然语结,因为他想到了江临斋在河神庙中的选择。他听了会儿雨,低声问:“若是有一天,有人要你在救这一城人和救师祖中选择,你会选谁?”
江临斋道:“你师祖。”
林长鸣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能毫不犹豫地就杀了间夷?
江临斋抄起衣袖,腰侧的无忧剑沾着点雨,他缓缓道:“你觉得奇怪?也是,你师祖不是这么教的,她从来只教你们舍小为大。你出去问通神者修行是为什么,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回答你是‘为天下为苍生’,但是间夷,所有‘为了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
“刚那个回答是我的选择,但你如果问的是婆娑门掌门,那就只能选另一个。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有代价,四山掌门风光的代价就是这个选择。
“你师祖把这个选择叫作天关,你猜为什么要叫‘天关’?因为天海悬在四山头顶上,要做四山掌门,就必须舍弃人欲私情,所以你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需要回答,我们早就知道答案了。”

第95章 镇天关(十六)不喜欢吗?……
林长鸣到此时,真有一些佩服江临斋。他嘴唇翕动:“师父,你虽然不稀罕做掌门,却比好些人更适合做掌门。你说的这些人人都知道,可倘若有一天大难临头,能做到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江临斋平静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还要不要睡?”
林长鸣说:“睡不了,天马上就要亮了,我得起床给你做饭。”
“那你现在就去吧,”江临斋不见愧色,“今天吃什么?”
林长鸣叹气,他开始同情间夷,间夷以前在北鹭山上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每日睁眼闭眼不是在伺候师父,就是在伺候师父的路上。他坐起身,出门洗漱:“我先去买菜,早上就吃小米粥吧。”
因为找不到刺杀的机会,林长鸣就这样过了下去。他每日早起为江临斋做饭,然后江临斋会考究他剑法,他本来不会用剑,死了十几回以后也能装装样子。渐渐地,夜里除了雨声,还会掺杂着人语和犬吠,整个小城越发逼真。
如此数月,院中的无忧花败了又开。一日清晨,林长鸣推开门,看见外头白皑皑一片,竟然已经到了冬天。若换从前,他必要吟弄风月、作诗填词,可如今成了劳碌命,一见到雪,心里还在惦记着自己前不久腌起来的肉。
林长鸣出门,到隔壁敲门,见无人回应,便围着树转了几圈,总算找到了师父。他仰着头问:“师父,这么冷的天,你坐在上面干吗?”
“看雪,”江临斋宽袍单薄,不怕冷似的,只带了个斗笠,“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也是,咱们山上从不下雪。”林长鸣搓着小臂,“你还要看多久啊?”
江临斋没回答,他每日都这么坐着,好像能把河神庙盯出花儿来。今日也不例外,他随手折了枝无忧花,丢下来打发林长鸣:“你自个儿出去玩吧。”
林长鸣接住花枝,并不走,而是接着说:“给花可没用,师父,你得给钱。我给你算算账,咱们从上个月起,银子就快花完了,得亏我精打细算,这才勉强混到今天。现在又下雪了,街面上的菜都要涨价,你行行好,再给点钱吧,不然这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树上“簌簌”地掉下雪来,林长鸣退两步,接到个钱袋。他打开一瞧,里边都是银子。
江临斋说:“拿到钱就走吧,别再啰嗦了。”
“你怎么还藏私房钱?”林长鸣把钱袋收好,“早说家里还有底,我也不必出门卖字画。”
这城里他早逛遍了,如今出门多是为了采购。今日下了雪,外头的人倒不少。林长鸣撑伞到城东沽酒,看街上张灯结彩的,便问酒铺的老板:“今天是什么日子?”
老板道:“是咱们这儿的赏雪日,按照习俗,晚上家家户户都要持灯出门来赏雪拜神。客官等晚上看吧,那人才叫多呢!”
林长鸣知道赏雪,却没听过什么赏雪日,他疑心这是江临斋为下雪特地杜撰出来的节日。回家路上,他又想了想,转头回到街市,买了一堆东西。
晚上吃饭的时候,江临斋见满桌菜肴,便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做这么多菜。”
林长鸣净手落座:“我在街上打听了一圈,说是这里特有的赏雪日,一会儿还有灯会。师父,你带我去瞧瞧吧。”
江临斋说:“我不出门。”
林长鸣道:“人家都携家带口的,就我是一个人,好端端的节日,这么过也太心酸了。师父,你不想看夜雪吗?”
江临斋说:“我不想。”
可是纵使他说不想,也架不住林长鸣百般请求。饭后两个人整装出门,江临斋带了几个烤番薯,在小巷里分给小乞丐。
林长鸣撑着伞在巷口等,不一会儿,小乞丐们跑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火鱼灯笼。他揪住其中一个,问:“这灯笼哪来的?”
小乞丐被揪在半空直嚷嚷:“这是大王送给我们的!”
林长鸣说:“行,那你们好好拿着,别摔了。”
他放开小乞丐,又回到墙边。片刻后,江临斋走出来,经过他,他没有动,江临斋便回头,诧异道:“你不去了?”
林长鸣把着伞:“没有我的吗?”
江临斋说:“什么?”
林长鸣晃了晃伞,抖掉上面的雪屑:“没什么。”
他歪过伞身,把江临斋罩进来,语调轻松:“走吧,灯会在东市,从那儿一路走出去,就是城郊赏夜雪的地方。今晚人很多,师父,你跟好我。”
街头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两个人并肩前行,两侧俱是花灯和夜摊。江临斋走得不快,林长鸣频频回头,担心他被人群冲走。
河神庙附近最热闹,几个迎亲队穿梭在人群中,似是要在成亲前拜一拜河神。林长鸣看着那些花轿经过,感慨道:“其实这里也算是个适宜久居的好地方。”
江临斋说:“所有地方住久了,都会腻烦的。”
林长鸣颇感意外:“北鹭山也是吗?”
“自然也是,”江临斋从夜摊上拿起个瓷团儿摆件,边看边说,“风景和人一样,看久总要腻。”
林长鸣道:“这话未免太无情了,若是风景和人一样,看久了都会腻,那这世上岂不是根本不会有白头相守的故事。”
江临斋说:“你平时讲那么多的故事,有哪个是白头相守的?”
林长鸣一时语结,他平时给江临斋讲的故事都是化用六州宗族门派中的真人真事,里面生死永别、劳燕分飞的最多,还真没有皆大欢喜的。
江临斋把瓷团儿放回去,与林长鸣继续往前。路上经过好些男男女女,都向林长鸣抛彩绸,林长鸣接过这些彩绸,看见上面题着一些庆贺诗,还有一些吉祥话。他风流惯了,倒也不放在心上。
街上人声鼎沸,两个人看过花灯,又到城郊赏雪。也不知走了多久,人群渐散,最后只剩下他们了。忽然,一盏火鱼灯笼如似游鱼,从昏暗中出现,被递到了林长鸣面前。
林长鸣看那盏灯笼,又看那拎着灯笼的手。江临斋说:“你刚不是问有没有你的吗?有,拿去吧。”
林长鸣肩膀露出伞沿,落了点雪。他抬头正视江临斋的眼睛:“真的是给我的吗?”
“每年不都是给你的吗?从你十二岁开始,哪一年少过。”江临斋拉过林长鸣的手,把火鱼灯笼挂在他指间,“天亮前我就坐在树上编这个,怎么样?手艺不比你师祖的差。”
林长鸣手指微蜷,火鱼灯笼轻轻摇晃。江临斋如似没有察觉,还握着他的手——他们时常握手,有时候是因为练剑,有时候是因为抢话本,林长鸣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没有。
江临斋说:“我看你也忙忘了,今天应该是你的生辰。”
林长鸣道:“原来是我的生辰。”
江临斋颔首:“今年只有你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庆祝。这灯会来得正好,我陪你来看一次,就算作生辰贺礼了。”
林长鸣从不过生辰,自然也没有收过生辰贺礼。他说:“难怪今日如此热闹。”
江临斋道:“你小时候常嚷着要看灯会,如今看了,怎么不高兴?”
林长鸣静默片刻,突然笑说:“我高兴,只是高兴傻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额间忽然一凉,是江临斋屈指点了他一下。他其实比江临斋高一些,每每被摸头,都要偏低些才行,这次的指尖落在他额心,像雪似的,立刻就没了。
“你从小就是傻大个,今日也比师父高了。”江临斋端详着他,“这灯以前都是师祖给你编的,这次换成师父,不喜欢吗?”
林长鸣说:“喜欢。”
江临斋道:“撒谎是吧。”
林长鸣重复:“喜欢。”
远处的爆竹声响,江临斋说:“北鹭山有你师祖管着,不许我们乱放烟火,现在在外头,没人管得着了。你看。”
林长鸣抬头,看夜色中浮现出无数盏火鱼灯笼,它们缀着写有祝词的彩绸,一个个游向天空。雪变得很小,飘絮般的掠过,那些火鱼灯笼依次炸开,洒出金红如火的闪粉。
江临斋道:“幸好生辰一年只过一次,间夷。”
林长鸣说:“师父。”
江临斋道:“嗯?”
林长鸣看着他:“我不是间夷。”
火鱼灯笼在天空中继续爆开,闪粉和雪交错,落在他们的肩头和发间。
林长鸣提着火鱼灯笼,忽然升起一股冲动,他拉住江临斋的衣袖,在爆竹和灯笼爆响声里又一次说:“我不是间夷,我是林长鸣。”
林长鸣不想扮了,他知道这夜雪、这灯会,还有这漫天的火鱼灯笼都不是给他的,可是他收下了。
他说:“我很喜欢。”
他说:“江临斋。”
他说:“你能记住我吗?”
江临斋没有回答,他沉浸在一场荒诞又矛盾的幻境里,从他们相遇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回答过林长鸣。他似是没有听见,只是拉回衣袖,又叫他。
“间夷。”

第96章 镇天关(十七)你鸠占鹊巢。
许久后,爆竹声停,万籁俱寂。江临斋呼出白气,转身说:“都看完了,走吧,一会儿这雪就该下大了。”
林长鸣在原地站立良久,什么也没有再说,跟着他回去了。
这夜过后,两个人的生活似乎并无变化,林长鸣每日买菜做饭,空闲下来就练剑。他把火鱼灯笼挂在床头,睡前总要看个八九遍。
江临斋还是坐在树上,不是看话本就是装睡。门口的小乞丐常来要饭,林长鸣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也把他们养了起来。雪又下几个月,很快,春天就到了。
这一日,林长鸣照旧到街头买包子。那卖包子的如今也算发达了,摊子成了铺子,生意更加红火。林长鸣排上队,听前头的食客闲谈。
食客说:“昨夜里我家狗叫个不停,吵得人睡不着。你瞧我,眼下全是乌青呀。”
卖包子的手脚勤快,一边擦拭桌子,一边问:“可是有贼吗?不然那狗为什么要叫?”
食客道:“倒不是有贼,而是有人送亲。”
卖包子的说:“黄昏时刻送亲的见过不少,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人家会大半夜去送亲。”
食客道:“我也没听说过,而且那送亲队怪得很,一声不吭的,只抬轿子不吹唢呐,若不是狗耳朵灵敏,只怕还发现不了呢。”
周围排队的人都引以为奇,纷纷凑上来交谈。
“哪有送亲的不出声,你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咱们这儿有河神坐镇,什么邪祟不长眼,会来这里作乱?依我看,应该是哪户人家对亲事不满意,所以趁夜送人。”
他们七嘴八舌的,林长鸣听得没趣儿,提起包子就打算走。这时,又一人说:“要说起怪事,可不止这一件。昨晚啊,城南又丢了个小孩!”
卖包子的道:“怎么又丢了?前几日丢的那几个小孩还没找到呢。”
那人说:“要不怎么叫怪事呢?那几家父母都说,孩子原本就放在房间里,他们打个盹儿的功夫,孩子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
大伙儿连连称奇,那人又道:“这事一出,便禀报给城里的仙师了,但是小孩还是找不到。唉,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他们还在唏嘘,林长鸣却已经面色煞白,他还记得自己入阵前探听到的消息,这座城中的河神之所以会堕化,正是因为有人用小孩向祂献祭,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莫非是江临斋同堕的情况加重了?
他快步回家,一进门,却不见江临斋的身影。几个小乞丐正坐在树下,抢着吃团子。他问:“师父去哪儿了?”
一个小乞丐道:“大王出门了。”
江临斋若无要事,从不会轻易离开这个院子。林长鸣心急如焚,追问起来:“他怎么出门了?往哪儿去了?有没有说什么?”
小乞丐本就怕他,听他语气严厉,立刻原地作鸟兽散。只有一个道:“有人上门请大王除邪祟,他们往城南的方向走了。”
林长鸣随即出门,也往城南的方向去。他路上拦人就问,可是谁也没有见过江临斋,他的心越发沉重,等到了城南,天都黑了。
这里多是民居,因此没有酒楼商铺的灯笼照明,天上又阴云密布,街巷道路更加难辨。林长鸣在其中叩门细问:“敢问近几日丢失孩子的人家在哪儿?”
好些人都掩门不理,林长鸣好不容易问到住址,时间已至深夜。他追到门前,却听见那户夫妻说:“仙师已经走了。”
林长鸣道:“走了?去哪儿了?”
那户夫妻面露惶恐:“不知道去处,只知道仙师从这里出去时,门口正停着一个花轿。那花轿旁还跟着个喜婆,说是专程来接仙师的。我们夫妻二人不敢多问,只能看着仙师上了那花轿。”
林长鸣神色一变,掉头就走。他知道那花轿只有一个去处,便是河神庙。
江临斋为什么要自己去河神庙?依照故事的开头,他应该带着自己才是!
林长鸣连施令行,一路如风,终于在街头追上花轿。那花轿果真如食客所言,安静得像是小鬼抬棺,在路中央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着急见人,不管许多,上前将轿子拦下,喊道:“师父!”
可是轿帘一掀,里头居然是空的。
林长鸣心头狂跳,不知道这究竟是河神的安排,还是江临斋的设计。他继续往前追,又陆续碰见了七八个花轿,全都空无一人。
他奔至河神庙附近,才发现今夜静得出奇,人语、犬吠全都消失了,只有灯火大亮,那些平时看惯了的人群也尽数不见,这座城似是回到了他刚来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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