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神者道:“不是我们不想通报,而是一开始谁都没察觉到。”
五妹性急:“神祇一旦沾染怨气,形容样貌都会发生变化,你们日日祭拜,怎么会没察觉?莫不是因为害怕责罚,所以一直瞒而不报吧!”
通神者也急了:“仙子这话说的,可冤枉死大伙儿了!你们哪里知道,那河神十分邪门,祂初尝人肉,竟像人似的,一直忍而不发,是以大伙儿谁都没有察觉,等到祂形容变化,露出堕化之态的时候,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消息让弟子们都傻了眼,二师兄说:“神祇堕化都会逐渐失去神志,能像人一样骗人的,我还从没有见过。”
通神者道:“我以自己的项上人头保证,我今日对各位说的话句句属实。那河神不但精于伪装,而且还会诱骗常人,祂先借日常祭祀的机会,把大伙儿引入庙中,再施展咒法,让大伙儿心神错乱,陷入疯魔。”
四弟道:“这么多人疯了,你们的正刀官就不觉得奇怪吗?”
“正刀官”是明氏常设的一种官职,在这里等于一城之主,附近的大小村落都归他管。因为官大权重,所以一般会挑选高手出任。
通神者说:“他当然不觉得奇怪,因为第一个疯的就是他自己!”
雨点冷冷扑打在脸上,弟子们面面相看,心下俱是一沉。正刀官是城里最厉害的通神者,如果连他都疯了,那其他人只能等死。
通神者继续道:“正刀官疯了以后,命令我们封城,我们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便将各个城门全部锁死……”
五妹“啊”了一声,说:“难怪没有人管叽子吃人的事情,原来是你们把城门锁了!”
通神者说:“仙子,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那城门一锁,大伙儿就沦为了河神的饵料,祂每三日就要挑选一批人当作下酒菜……若非我们几个急中生智,在城角隐蔽处凿了个狗洞,只怕现在还在城中等死。”
“你们自己跑了,就这样把城里的百姓留下了。我看五妹说得很对,你们就是害怕责罚,所以一直瞒而不报。”四弟两步向前,从通神者手里把自己的水壶抢回来,“还给我,我的水不请胆小鬼喝!”
间夷见四弟当面给人下脸子,立刻制止道:“四弟,不要胡说。”
那几个通神者神情讪讪,在原地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被抢了水壶的那个说:“小仙师觉得我们是胆小鬼,我们也没什么好辩白的,只是有关河神的事情都是真的,眼下只盼着祂吃人吃慢一些,好给这附近的百姓一个逃命的机会。”
间夷年纪最大,自然比师弟师妹沉得住气,他先宽慰了通神者几句,又把他们安排上马车,待万事妥当以后,才回头教训人:“平时在家里没关系,现在在外头,你还这样口无遮掩,让人家以为咱们婆娑门仗势凌人,到时候传出去,挨骂的还是师父。”
四弟说:“外头的人他们不管,里面的人他们也不管,我说他们是胆小鬼有错吗?他们这种人出去爱说什么说什么,师父才不在乎。”
老三揽住他的肩膀:“好了,别跟炮仗似的,三哥给你重新打壶水。”
间夷忽然说:“平日里就是你们太惯着他,才让他下了山还没规矩。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师父不在乎?你怎么知道师父不在乎。”
二师兄挤在中间打圆场:“是,是,都说得有道理,咱们心平气和的,别为这事吵架……”
四弟道:“你们觉得他是大师兄,所以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我看你们跟师父一样,都是偏心鬼!”
这一声回荡在雨里,喊得好委屈。这时,老三叫了一声:“师父。”
几个人回头,看江临斋撑着伞,正坐在车辕上打哈欠。他罩着月白宽袍,单手捏着个话本,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雨珠如碎玉,沿着伞沿往下掉。江临斋谁也不看,“哗啦啦”地翻着话本。大伙儿等着他发话,他却忽然笑了笑,举起某一页给他们看:“这段很好笑。”
——他总是这样,从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吵什么。
四弟陡然大叫一声,从雨里飞扑过去,把江临斋撞进车厢。他抢走那个话本,撕了个稀烂:“这有什么好笑的?这能比我们还好笑?我都哭成这样了,你就不能管一管!”
“啊!”五妹突然回过神,也扑了过去,“你哭就哭,干吗撕我的话本!臭美猴、爱哭鬼,你快给我赔!”
四弟平时爱涂脂抹粉,脸上让眼泪一冲,红红白白的。他被五妹勒着脖子,还不忘揪师父的衣领:“你笑啊,再笑啊,刚不是很好笑吗!”
江临斋伞掉了,衣服也脏了,他捏起乱飞的话本页,就不明白了,他怎么看个话本也能让四弟哭哭啼啼的。
四弟看师父那表情,里外都透着一个“嫌弃”,不禁更加奔溃:“我说你是个偏心鬼,你听不见吗?!”
江临斋死性不改,把话本页折成飞鸟,用来扎四弟的脑门:“你发什么疯?”
四弟说:“我没发疯,我要你评评理!究竟是我说错了,还是大师兄说错了!”
江临斋直接把他拎起来,丢给间夷:“堵住他的嘴,拿去洗洗。”
间夷对这场景习以为常,接住四弟就要走。江临斋又说:“再给昶城的官员传一道飞送令,告诉他们城里的事情,请他们尽早派人过来。”
明氏的官职序列复杂,人手调派也不比其他宗族门派灵活,像这种神祇堕化的事情,都需要由本地的正刀官上报给昶城,再由昶城里的官员下达讨伐令,总之章程非常繁琐。
老三道:“明氏处理这种事,总是慢人一步,等他们派人,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师父,不如我们先将此地的百姓疏散离境,等明氏派的人来了,再做其他打算。”
江临斋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是事关神祇堕化,他也不能一走了之,他刚又叫间夷给昶城传飞送令,也是这个意思,一行人便这样留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弟子们负责疏散百姓,忙得脚不沾地。江临斋在车上翻新话本,间夷来说:“师父,明氏有回应了。”
江临斋道:“说。”
间夷说:“他们说调派的人手快则七日,慢则十日才能到达这里,事态紧急,他们想要委托咱们先去那座小城里探探情况。”
江临斋早有预料:“还是他们会拿捏,料定我们不会袖手旁观,才敢这样安排。”
间夷稍显迟疑:“那咱们去不去?”
“去。”江临斋把话本一合,起身掀开车帘,对不远处还在闹别扭的四弟说,“去把你那些胭脂水粉都收拾了,明早出发。”
四弟不知道他们在车里谈什么,以为江临斋要送自己回山,嘴一撇又要闹。
江临斋道:“你不是爱叫别人胆小鬼吗?现在给你个机会,去做大英雄。”
四弟牙一呲,兴高采烈。
小城就在几十里外,江临斋只带了他们五个,随行弟子都留下来照看行李和百姓。出发那天,雨还在下,江临斋给师父写了封信,这是江思故给他的规定,他走哪儿都得报平安。
大魔头要去封天了,回见。
这一句太敷衍,江临斋为求清净,又掰着笔杆勉强补了一句:小魔头们生龙活虎,一切皆安,勿念。
他把信折成飞鸟,扔向雨中。那鸟抖一抖翅膀,还真飞了起来。五妹趴在边上鼓掌:“好俊的鸟,师父,鸟身上写的是什么咒?”
二师兄仰头看了半天:“不是咒,是你那被撕的话本。师父说那段很好笑,估计是想送回去给师祖也笑一笑。”
老三说:“我们出来好几个月,不知道幺妹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想我们。”
四弟道:“肯定不想,我们一下山,就没人再管着她玩泥巴了,她高兴还来不及。”
五妹说:“她还没开窍,玩玩泥巴怎么了?你小时候也爱玩。”
他们又开始拌嘴,间夷一手拎一个,把两个人分开。江临斋抄起衣袖,看那纸鸟飞离马车,从眼前消失。
山绕重雾,它比他们先一步回北鹭山去了。
雨在下。
江临斋在找自己的剑,他腰间空空,正在四下摸索的时候,忽然听见了四弟的叫声。那叫声很模糊,夹杂在雨里,小得他几乎快要听不到了。他听了一圈,发现声音是从怀里传出来的。
“师父。”四弟嘴唇翕动,求饶似的,“救救我,我不要做大英雄了。师父,我好害怕……”
江临斋说:“别吵。”
四弟就真的不吵了,他从前是最乖的,现在贴在师父的胸口,任由脸上的粉被雨冲掉。
江临斋说:“算了,说吧,说什么都行。”
可是四弟什么也不说,他一动不动,蜷在江临斋的怀里,轻得像纸。江临斋摸他的头,他还是沉默,终于,江临斋想起来了。
他们刚进城,就惊动了河神,河神在庙中发难,把他们全冲散了。四弟听他的话,去保护城里的百姓,但是他们谁都不知道,这城里的百姓早就变成了河神的傀儡。因此四弟一进入人群,就被撕开了——
等江临斋来的时候,四弟只剩一半了。那些胭脂、香粉掉在地上,被雨水冲入沟渠,而他卡在沟渠的拐角处,还在等师父。
——师父是个偏心鬼,如今好啦,师父是第一个来找他的。可是他好没出息啊,他在师父的怀里痛叫哭喊,说着害怕,好害怕。他是个胆小鬼,以后再也不要逞英雄了。
江临斋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抱起四弟,继续去找自己的剑。可是无忧剑落哪儿了?他有点记不清了。
雨滴又落在血泊中,打碎了倒影。江临斋低头看脚下,从那支离破碎的倒影里,找到了二师兄。
二师兄挂在剑上,身体半折,像一面招风旗。雨淋在他后仰的脸上,他细眉凤眼,是个极漂亮的少年。
江临斋以前最烦他,因为他小时候是个痨病鬼,整日都在咳嗽。可是他脾气顶好,每次被江临斋拎出门,都不会生气,只会牵着兄弟姐妹,一个劲儿地说“好了好了”。大伙儿被冲散以后,他就去找师弟师妹了。
江临斋把二师兄弄下来,二师兄沿着他的臂弯往下滑。
江临斋说:“这下真成了面团儿,连骨头都断了。”
他沿着街道走,到尽头,看见老三和五妹,兄妹俩儿躺在一起,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剑呈双列,分别钉在两个人的胸口,江临斋拔了一下,剑柄带血又沾水,滑不溜手的。
“哐当。”
江临斋把拔出来的剑扔了,接着往前。他一路回到神庙,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剑。原来河神发难的时候,他孤身前来,早已把河神给杀了,剑就是那时落下的。现在剑找到了,事情也结束了,他可以走了。
可是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江临斋望天,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是有几分高兴的,以后再也不用装作师父拉扯着几个拖油瓶也再也不用成天到晚四处操心从此山是山海是海他还是他而不是这几个人的师父、师父、师父——
是谁在哭。
江临斋耳朵发鸣,他找了一圈,没找到别人。脸上流的是血,与河神鏖战后的伤口一直在痛。
好他妈痛啊。
江临斋的袍子全脏了,他任由雨水沿着脖颈往下淌,却腾不出手来擦,因为他把几个弟子都带在身上,怀里抱不住就用背,背上背不下就用扛,他要他们每个人都贴着他、靠着他,就像小时候一样。
江临斋闭眼,耳边都是喊声。
师父、师父、师父——
无忧剑忽然鸣震起来,大雨倾盆,神庙前的大鼎香炷袅娜。江临斋浑身血淋淋的,他又开始找剑,并且重复刚才的路线。他忘了剑落在哪儿了,只是不断地找,好像找到剑,就能找回几个弟子。等他找到第十次的时候,终于有人来了。
来人青衫持笔,在街角遥遥地问:“敢问这位朋友,是婆娑门的江郎君吗?在下乃是苦乌族的林长鸣,因受明氏之邀,特地来此助你封天……”
他话说一半,看清江临斋的模样,不禁神色微变:“这座小城怨气滔天,是你的缘故吗?”
江临斋又看见了河神,这东西阴魂不散,正对着他诵念咒法。他召过无忧剑,以“拔锋”起手。
林长鸣不料对方会直接动手,千金笔与无忧剑“锵”地连撞数下,顶着剑势说:“朋友,你已经被此地的堕神惑乱了心神,快醒一醒!”
江临斋耳边还是喊声,四弟在叫他,又是师父、师父!他似是疯魔了,月白的袍也变成赤红的颜色,将林长鸣从街头打入杂货摊。林长鸣难以招架,眼看剑锋就要没入自己的胸口,情急间抓出一道符。
这本是一道很普通的借灵符,苦乌族常在近身不敌时用此种符箓转换强弱,可以从敌人那里“借”走几分灵能。但或许是江临斋的修为太高,又或许是林长鸣念错了咒诀,总之当那道符发挥作用的时候——
一切都变了。
第89章 镇天关(十)死、死、死!
灵能如同浪涛,从江临斋那里涌向林长鸣,然而糟糕的是,这些灵能非但没有让林长鸣逆转局势,还使他体内原本平静的灵能尽数错乱。
在通神一途中,凡人肉身乃是承载灵能的容器,每个人的修为不同,所能承载的灵能体量自然也不同。一个人如果贪欲过甚,贸然得到太多不属于他自己的灵能,不仅心神会受到冲击,连躯体也会跟着受伤。因此,苦乌族的借灵符从来只会借走适当的灵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节制。
林长鸣体内的气力逆冲,他立刻喊停,可是借灵一事并没有停下,甚至更加猛烈。那些灵能如有实质,在他四肢百骸间狼奔豕突。
林长鸣的口鼻开始流血,这是身体临近界点的先兆,再这样下去,不用江临斋刺他,他自己就先爆体而亡。危急间,林长鸣念出咒诀:“汹沛!”
雨水骤然形成旋涡,再汇成万顷波涛,将江临斋冲至街角。
林长鸣得以喘息,他翻身而起,想要后退,可是没等他退,江临斋又来了!两个人再过数招,林长鸣一手提笔,一手掩着口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他必须想个办法,因为借灵还没有停。
江临斋剑锋凌厉,在飞雨中剑剑要命。林长鸣越打越心惊,他自视甚高,总以为四山之中,无人能及他半分,却不想这位寂寂无名的江郎君如此了得!
“你——”林长鸣呛血,“你到底有多少灵能!”
江临斋根本听不见,在他眼中,他已经杀了河神数十次,可是河神总也不死。
林长鸣疾步退后,眼见再战无益,急中生智,用千金笔搅动雨珠,在半空画出极其繁杂的咒文。林长鸣画一笔退一步,待咒成的那一刻,两个人已经被悬空的咒阵围绕住了。
“这阵我独自开不了,今日托你的福,”林长鸣以血点阵,笔一挥,沉声喝道,“封魇!”
咒阵骤然大亮,飞速转起来,街头的货摊酒旗顿时腾空,被咒阵强力吸走。江临斋的灵能不再冲向林长鸣,而是被封魇阵抽取,和雨水一起,在半空中旋出巨大的旋涡。
封魇阵一经发动,幻境就会立刻代替现实。两个人周围的街景倏地变作黑白两色,墨渍从四下涌现出来,把他们吞没。
——雨在下。
林长鸣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街角。他虽然熟知封魇阵的画法,却是头一次入阵。作为布阵人,他的伤势已经按照他的意念痊愈,他现在浑身轻松,便提着笔环顾四周。
城还是那个城,雨还是这场雨。远远地,有个人在走。
林长鸣认出那是江临斋,他两步追上去,借机攀谈:“朋友,我用封魇阵暂时隔绝了现实,你没事了——”
江临斋拔剑横刃,快如闪电,林长鸣话都没说完,就被抹了脖子。
——雨在下。
林长鸣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街角。他仓促地喘息,立刻摸向自己的喉咙,还好,刚刚被割开的伤口已经没了。
怪事!按照封魇阵的设计,他应该是这里最强的人,怎么江临斋的剑还那么快?正思索时,林长鸣隔着雨帘,又看见江临斋。
江临斋正在走,林长鸣不知悔改,再次追上去:“朋友……”
江临斋姿势都没变,他剑势狂戾,以相同的速度又一次抹了林长鸣的脖子。
——雨在下。
雨、雨、雨一直在下!
林长鸣只要去跟江临斋搭话,就会被杀,他一旦被杀,一切便会回到街角这个老地方。渐渐地,林长鸣明白一些缘由。
“阵中世界本该由我的意念来决定,但或许是我发动阵法的时候太仓促,又或许是你实在太厉害,我现在无法完全操控这个世界,只能和你分而治之。”林长鸣跟在江临斋身后,“我是布阵人,在阵中死是死不掉的,可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经历了什么,所以无法将事情还原,便只能不断从街角重来。朋友,你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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