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孩子了,繁男。我知道跟我有关的费奥多尔造成了什么后果,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你!!”
江户川繁男伤痛的望着情绪爆发的青年,听到这话后嘴唇动了动,仍旧想要否定:“不是的……”
微弱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消瘦的青年毫无征兆的低头抱住了他,手臂死死搂紧了他的腰背,双手毫无缝隙的抓住他背后的衣服,用力到连手指都在发抖。
“对不起。”
沙哑破碎的声音,像是撕裂了一样在耳边响起。
辽苍介的头深深地埋进江户川繁男的脖颈,颤抖的声音昭示着他早已崩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繁男,要是你从一开始就没遇到过我,那该有多好啊?”
“……”
死一般的寂静。
在一片沉重到连呼吸都困难的沉默里,江户川繁男一言不发的收紧双臂,表情模糊在暖色的夕阳里,看不分明。
——那便是江户川乱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那个人哭泣的样子。
不……说是哭泣,其实也并不准确,因为那个人的哭泣并不伴有泪水。
他只是死死地抱着他的父亲,像个终于找到了家的孩子,浑身散发着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深重到绝望的悲哀,一遍遍的说着仿佛在泣血的对不起。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武装侦探社内,十六岁的少年如此喃喃自语着,漂亮的吊梢眼难得睁开,安静而怔忪的望着窗外。
“我只知道那个时候,追着皮球的我看见了那个场景,但他们好像都没看到我。”
“我看见父亲像变了个人一样,用我从没见过的表情拍着他的背,温柔的对他说——”
“【可我从没有后悔过。】”
少年的声音轻得像随时能泯灭于空气中。
与谢野晶子无言的望着少年,有些无措的喊:“乱步先生……”
江户川乱步回神,转头冲她难看的扯了扯嘴角。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因为,父亲以前对我说过,‘无论是怎样的名推理,都无法违抗世界的法则。’”
少年清亮的嗓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像是再次沉浸在了某种回忆中,怔怔的有些出神。
与谢野晶子担忧的望着他,试探着问:“所以乱步先生你……是因为繁男先生的事,一直怨恨着苍介,所以才不愿意见他的吗?”
“不是的。不是都说了吗,我父亲的死与他无关。”
江户川乱步微微低下头,几乎没有丝毫迟疑的否认了。
与谢野晶子顿了顿,迟疑了一下,更加小心的说:“那……是因为苍介对繁男先生的感情……?”
“都说了不是啦!与谢野小姐你别乱猜了!”
碧眼少年有些苦大仇深的叹气,一手托腮看向窗外,有些不满似的鼓起脸,低声嘟囔着。
“那种东西,我看一眼那个时候的他就知道了好吗!”
“这样吗……”
与谢野晶子无声叹息,不发一语的凝视着他,突然开口道:
“乱步先生,你知道苍介的异能力「红巷」,必须具备某个特定的契机才能发动吧?”
江户川乱步没说话。
果然,一扯上辽苍介就会变得特别敏锐的少女盯着他,又不依不饶的问:
“苍介想去的时间点和乱步先生的人生有关,也就是说契机的产生就取决于乱步先生你,这也是他特意来侦探社发起委托的原因,没错吧?”
江户川乱步仍然不说话,一下下拿手指抠着窗棱。
与谢野晶子死目,然后不信邪的滑着座椅硬是凑到他面前,故意加重了语气。
“所、以、说,果然是乱步先生你做了什么吧?明明苍介跟我去擂钵街之前,「红巷」还没有发动的——”
“啊啊啊烦死啦!!”
江户川乱步突然抱头大喊起来,一点委屈都受不了的烦躁摇头。
“为什么我做的事情都要向你解释啊!你对他保护的也太过了吧与谢野小姐!!”
“我只是想弄懂乱步先生为什么要一直跟苍介闹脾气而已!”
与谢野晶子一点都不示弱的瞪眼,在有关辽苍介的事上一点都不让步。
“明明是乱步先生总是不坦率的不是吗!我每次打电话你都要偷听,既然这么在意苍介,为什么不跟他谈一谈?”
“我什么时候偷听了!?——不,我、我凭什么告诉你啊!”
傲娇的乱步猫猫被戳中一直以来的偷听行为,羞得满脸通红,气得哇哇大叫。
“你——!!”
与谢野晶子气结,继而不跟他一般见识的举手投降,“好好好,你不说就不说,反正看见中原君心里难受的不是我!”
十五岁的少女这样说着,负气的起身离开。
江户川乱步噘着嘴,抱胸背对着她,故意重重的冷哼了一声。
与谢野晶子面瘫着一张脸,不愿意搭理幼稚的名侦探。
她几步走到毗邻街道的窗户边,一眼就看见马路对面的树荫下,橘发少年正双手插兜站在那里,满脸肉眼可见的烦躁和阴郁。
似乎是察觉到了与谢野晶子的视线,他突然抬头望了过来,钴蓝的眼睛犀利无比。
与谢野晶子皱了皱眉,抱着胳膊退到了墙壁后面,暗暗咬牙。
19岁的苍介那个混蛋!自己一声不吭的用异能力消失了,留下这么大个麻烦给她!
这个中原中也发誓要知道心上人不愿意接受自己、总是把自己推开的理由,被她拒绝后天天在楼下蹲守,还有完没完了!
她是绝不可能把掌中京的秘密告诉他的,这么明显的事情还搞不明白吗?
一个中原中也,一个乱步先生,果然固执的男人最讨厌了!
你们之间的矛盾,你们爽快点自己去解决啊!
蝴蝶少女气势汹汹的单手叉腰,瞪了眼打定主意装闷葫芦的江户川乱步,又瞪了眼楼下赶也赶不走的中原中也,最后眼不见心烦的一挥手,回自己的诊室去了。
她决定给自己这个时代十二岁的辽苍介打个电话,劈头盖脸的骂他一顿!
那个不愿意见乱步,也不愿意见中原中也的混蛋!
你胆小鬼一辈子算啦!
“……”
一阵恶寒突然席卷了辽苍介,让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很冷吗?”
轻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辽苍介抬头看了眼面容熟悉的女人,复又垂下眸子,无声的摇头。
“不要逞强,乡下的秋天还是很冷的。我给你拿件……嗯,给你拿一条薄被吧。”
江户川芽衣温和的说着,出门之前突然看了眼旁边的纸门,才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辽苍介面无表情的坐在原地,四周一安静下来,眼前便再次浮现出江户川繁男的面容。
他说,他从没有后悔过遇见自己。
……真是个笨蛋啊。
银发青年无声的收紧手掌,眼里的情绪起伏不定,最终定格在一片复杂的决意上。
他不能留在这里。
继续留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出手】的。
到那时候,「红巷」的法则会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
所以——
银发青年垂眸遮掩住一切晦暗的情绪,最后环视了一圈这间整齐的和室,转身拉开了门。
就在这时。
“——啊!”
一步之遥的前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少年惊呼一声,睁大眼睛仰起脸,盯着他的眼睛安静一瞬后,眉眼弯弯的朝他伸出了手。
“呐,上次说好给我带的小黄鸭哪?”
下一秒,江户川繁男微微严厉的声音便从走廊一边传来。
他穿着深色的和服和羽织,快步走到辽苍介身边,半边身子挡住他,抬手弹了下少年的脑门。
“今天的功课还没完成吧?小心妈妈扣掉你的饭后甜点!”
“什么!我才不要!今天的甜点可是橘子味慕斯!”
乱步猫猫发出凄厉的惨叫,一脑袋扎进父亲怀里:“呐呐爸爸,今天布置的功课都太简单啦!可不可以不做啊?求你啦……”
“嗯,这样可不行啊……”
“……”
被热闹环绕的安静中,辽苍介无声垂眸,盯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男人的侧脸。
他正一脸无可奈何的笑着,眼睛一弯,眼尾便浮现出些许岁月留下的细纹,让辽苍介陡然感到一阵陌生。
从十四岁到十九岁,对他来说不过五年未见的空白,对这个人来说却已经过了十数年。
江户川繁男已经不再年轻了。连曾经辽苍介所熟悉的孩子气,都从他身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银发青年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
但即使心里再难过,他注视着江户川繁男的眼神也仍旧是软的。在不经意间,银发青年的目光便更多的停留在男人的五官和眉眼上,视线里透着股克制的温柔。
他注视着那个人嘴角似笑非笑勾着的弧度,好看上挑的眼尾,微颤的沉静鸦黑的眼睫……
和睿智、透彻而柔和的眼神。
辽苍介一愣。
江户川繁男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头,深沉透彻的绿眸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浅粉色的唇舒展起温暖的弧度,不带防备的眼神柔和动人。
银发青年失神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别开了视线,开口时的声音微哑:“……已经打扰你很久了,老师。我差不多该——”
“留下来吃晚饭吧。”
江户川繁男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笑眯眯的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正好手头有个挺有趣的案子,吃完饭让我看看你这几年进步了多少。”
辽苍介有些哑然的看着他,仍然摇头想要拒绝:“不,我果然还是——”
“哎呀,你就留下来嘛!”
天真清亮的少年音突然在耳边炸开,一直安静凝视他们的乱步冷不丁扯住了他的袖子,凑过来的身体纤细中带着股甜丝丝的牛奶香。
辽苍介小指一抖,反射性想把接近自己的人打开,最终却硬生生克制了这种习惯,只是低头对上了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双比江户川繁男更明亮的眼睛,耀眼而充满阳光的情绪。
“你在我小时候帮过我,对不对?我还记得你哦,喜欢变魔术的坏哥哥!”
江户川乱步欢快的说着,一点都不怕生,扯着他的手蹦蹦跳跳的往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这边来这边,我带你去我的房间看看!”
坏哥哥……
这孩子还没忘啊。
辽苍介的眉眼间浮上丝丝无奈,纠结了一下,回头看了眼江户川繁男。
黑发男人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见他回头,立刻笑眯眯的朝他挥了挥手,两眼弯弯的样子让人瞧不出任何异样。
他居然放任自己跟他儿子独处?
就算这孩子继承了他的眼力……
辽苍介古怪的蹙起眉,没来得及深想,便被乱步拽着拐了个弯,消失在了江户川繁男的视线中。
“说起来,苍介,你好像完全没有长大诶?”
毗邻庭院的游廊上,江户川乱步蹦蹦跳跳的踩着夕阳,好奇的凑过来打量银发青年不超过二十岁的脸。
脱离了江户川繁男的视线,辽苍介毫不客气的把这小鬼一巴掌按回去,冷淡的岔开话题:“你父亲已经隐退了吗?”
“你干什么啊!”
乱糟糟的小脑袋在他掌下不满的叫嚣着,辽苍介不在意的放松力道,看着那张挣扎出的气鼓鼓小脸,又说了一遍:“你父亲已经隐退了吧。”
“你既然看出来就不要问我啦!”
江户川乱步生气的整理自己的头发,理直气壮的伸手指着辽苍介的脸:
“我生气了!你要请我吃粗点心!不然我不会原谅你的——喂!你要到哪里去啊!”
小少年话说到一半,被不礼貌指着的对象就一脸冷漠的绕过了他,显然完全不在意他的威胁。
江户川乱步一下子气得哇哇大叫,“噔噔噔”小跑着追上他:“喂!喂!好好听别人说话啊!苍介!喂!”
然而,不管他如何张牙舞爪的叫嚣,银发青年都无动于衷的目视前方,将他无视的彻彻底底。
——跟记忆里那个用大手包裹住他,会无可奈何将他抱起在怀里,笑容模糊温暖的大哥哥,完全不一样。
江户川乱步慢慢停住脚步,有点受伤的注视着辽苍介的背影,小小的眉头困惑的揪成一团。
为什么?他不喜欢乱步了吗?
分析刚刚银发青年的表现,乱步小黑猫百思不得其解的皱起鼻子。
“因为我长大了,你就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对我了吗?”
委屈的大喊从身后传来。
辽苍介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回头说什么,就敏锐地感觉到少年纤瘦的身体直直撞了过来,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如果这个时候让开,他一定会摔倒。
可是这个时候让步,这小鬼绝对会得寸进尺。
……啧,繁男的小崽子……!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银发青年的眉心微微抽搐着,尽管心里再不情愿,最终也不得不站在原地,任由气鼓鼓像只炸毛小黑猫的少年一脑袋撞上他的背。
“苍介是大混蛋!乱步明明还是一样的可爱!你凭什么不对我好啦!?”
“……”
这种胡搅蛮缠叫可爱?
辽苍介心累的叹气,转过身揪着小黑猫的后领把他往后拉,没打算跟幼稚的小崽子一般见识:“是是是,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先放开我。”
“才不要!你要给我买粗点心!不然我才不原谅你!”
一点都不知道客气和见外的小少年果然见杆就爬,任性的勒紧青年的腰,像是看穿了他面上冷漠,心里却并不讨厌自己。
辽苍介一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上手去掰他的手指:“要粗点心可以,你有话好好说,不要碰我。”
“凭什么!我就要你抱我!”
“哈?你还是三岁小孩吗?”
“就要抱就要抱就要抱!我还要橡皮小黄鸭!要满满一整套!”
“你爸爸没教过你不要任性吗!”被缠得心烦的辽苍介语气重了起来,拒不配合往自己身上爬的小黑猫。
然而江户川乱步像是天生没有害怕他那根筋一样,当即一点都不示弱的顶嘴:
“我爸爸没教过你做人要勇敢坦诚吗!受过伤害就不敢再让任何人靠近的胆、小、鬼!!”
像是心底鲜血淋漓的某处被狠狠戳中。
辽苍介的瞳孔骤然一缩,手上瞬间加力。
“疼——!!”
刚刚还硬气得很的少年立刻大声呼痛起来,眼眶都一下子红了。
“你这么用力干什么啊!”
他眼泪汪汪的抬头,却冷不丁对上了青年居高临下的阴鸷眼神。
江户川乱步吓得打了个嗝,忙不迭的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瘪着嘴委屈巴巴的看着他。
擅长撒娇的小黑猫还是很有求生欲的。
辽苍介狭长的冰眸微阖,遮挡住真实的情绪,不发一语的拨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身后安静了一会儿,随后,一只软乎乎的手艰难的抓住了他的袖口,闷闷的小奶音传入耳中。
“苍介……我的房间要往这边走。”
辽苍介:“……”
银发青年沉默半晌,最终心累的、长长的叹了口气,认命的被乱步拉着去了他的房间。
江户川繁男的小崽子果然难搞。
为什么他要在这里受这份折磨!!
“这不是很好嘛。”
餐桌上,早已看透一切的千里眼先生捧着杯麦茶,笑得看不见眼珠。
辽苍介坐在他对面,旁边就是一点都不吸取教训、再次开始叽叽喳喳的乱步猫猫,一脸的生无可恋:“哪里好了。”
“乱步,不可以给苍介君添麻烦。”
江户川夫人端上最后一道料理,温柔的训斥了一句儿子,随后看向辽苍介,轮廓漂亮的眼睛满含温暖和善的光。
“对不起呐,这孩子被我惯的太任性了。”
辽苍介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的垂眸。
在遥远的西伯利亚待了多年的他,早已能做到完美的掩藏自己的情绪,即使是面对这位温柔的女子,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异样。
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的说:“乱步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哼,那当然……不对,我已经不是孩子啦!”
被夸奖的乱步猫猫轻哼一声,摇晃着身体不坦率的抗议。
辽苍介装作没有听见。
江户川乱步挥舞起猫猫拳:“不准无视我!”
江户川芽衣忍俊不禁的笑了:“好了好了,吃饭的时候不许吵架哦,你们两个。”
“明明是苍介不对!”乱步气鼓鼓的拿起自己专用的印猫碗碟,一边小声嘀咕银发青年的坏话,一边往嘴里塞了口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