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公园中,英俊高挑的银发青年捂着额头,面无表情的这样想着。
被红巷模拟出的「人间失格」碰过,结果一年多以后,他的小橘子反而向他告白了。
这非常不对劲。
“所以——”
十五岁的与谢野晶子丝毫不知他的纠结,捧着草莓可丽饼若有所思的看向他。
“你去救我之前,一直都是跟那孩子一起生活的?”
辽苍介放下手,一边思索一边叹息着点头:“是,没错。”
按理说不该这样的。
他走神的想着。
那天晚上“告白”过之后,他明明对睡着的中也用了「人间失格」,然后才动身去找与谢野晶子,并从此再没有联系过他。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在他旁边,与谢野晶子观察着他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有些迟疑的问:“苍介,我看那孩子的眼神……应该是真心喜欢你的。”
“……”
已经完全褪去了年少时的稚嫩和锋锐,神情、态度全都深不可测的银发青年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眼帘微阖,稍显冷淡的问:“……你想说什么?”
与谢野晶子蹙紧隽细的眉,低着头似乎有些难过。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那时候要去救我,所以才不得不跟那孩子分开——”
“别多想。这件事跟你无关。”
辽苍介立刻否认了她,转眼看过来的眼神平淡却认真。
“那天我从森鸥外那里知道你的事只是偶然,就算没有这个契机,我也迟早会离开。”
与谢野晶子抬头看着他,目光忧愁。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孩子明显跟其他人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他珍惜你的程度远胜那些被掌中京影响的人,更重要的是你自身也很喜欢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
“晶子。”
辽苍介突兀的出声打断了她。
与谢野晶子一愣。
从没这么严厉地唤过他的银发青年低着头,表情有些看不清楚,交叉的十指却无声用力,连指尖都有些泛白。
“……你不明白。”
他随即放缓了语气,在心里叹了口气。
“中也对我的意义确实与旁人不同,你是我的家人,而他对我来说更胜家人。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那你为什么……?”与谢野晶子不解的皱眉。
“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玷污我的唯一。”
银发青年紧接着沉声说道,冰蓝的双眼凝视着虚空中外人永远无从得知的地方,声音几不可闻,“……绝对不能。”
所以,他必须离开中也。
其他人怎么都无所谓,但中也的感情必须是自由的;他的小太阳那么好那么耀眼,理应拥有自己选择未来的权利,理应不受干扰的行走在阳光下,拥有最快乐的人生。
像自己这样内心荒芜、被诅咒纠缠的人,不该也没资格干扰他的选择。
只要一想到中原中也——那个他世间唯一仅存的半身,命运相同的家人——会被自己的异能催生出爱,辽苍介一向冷漠如寒冰的心就会死死揪成一团,生出无边的自厌和惶恐。
爱,一个对他来说多么神圣不容亵渎的名词。
中原中也的爱,怎么能被「掌中京」这种丑陋卑鄙的东西催生出来?!
——所以这真是个无解的死结。
意识之海中的红巷这样想着,收回凝视未来的视线。
这两个人都如此珍视对方,然而正因为如此珍视,所以一个死也不愿意看到对方爱上自己,即使被拎着耳朵、敲锣打鼓的在耳边大吼,被对方咬牙切齿的拿着告白往脑子里塞,也只会认为是自己导致了这种畸形的感情,更进一步加深心里的自我厌恶感。
而另一个直肠子又嘴笨的,却越是珍视就越是深爱,越是深爱就越想告白,无果之后一次次被气得跳脚,暴躁吵嚷着搞到最后,十多年了,一步步把本来简单的局面搞成了无法解开的恶性死循环。
造化弄人呐。
所以这其中的关键,果然还是在辽苍介自己。
——如果辽苍介能不再逃避,拆开心墙正视中原中也和他的这份情感,那事情也会随之出现转机吧。
能不能喜欢上另说,但凡事总要有个开头,才有机会发展后续。连开头都没有,又谈何解开心结,互通心曲?
旁观者清的人型异能这样想着,随即又想起了辽苍介如今的精神状态。
她幽幽的叹息一声,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一如既往地没有做出任何干扰辽苍介的举动。
现实中,与谢野晶子无奈的看着辽苍介,忍不住提醒道:
“但是说实话,我觉得苍介你其实有点……嗯,该说你是独断专行好呢,还是自以为是好呢?”
辽苍介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你有时候就是太霸道强硬了。”
少女摇了摇头,“喜欢这种心情可不只是一个人的事,苍介。我能理解你不想让那孩子的情感被掌中京操纵,可你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就下两个人的决定吧?”
“……”
辽苍介沉默了一瞬,随后缓慢摇头,狭长的眼尾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薄。
“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接受他。既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拒绝。”
与谢野晶子下意识的想反驳他,但开口之前却微微一僵。
辽苍介顿了顿,敏锐的预感到了什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身后。
中原中也气喘吁吁的站在不远处,两眼死死的盯着他,小脸一片煞白。
“……为什么?”他这样颤声问着,瞳孔一阵收缩。
他听到了。
辽苍介皱了皱眉,继而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无动于衷的问:“这么快就安抚好白濑君了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不可能接受我?!”
橘发少年根本不允许他转移话题,猛地拔高音量打断了他,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拉近自己,眼中放射出灼灼怒火。
与谢野晶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辽苍介,最终轻叹一口气,起身避到了一边。
眼里只有辽苍介的中原中也完全没注意到外人的动作,他只是目不转睛的紧盯着辽苍介,眼里逐渐透出祈求,声线微微发抖。
“呐,苍介,你不是对我说过……说你‘喜欢’我的吗?”
“……”
辽苍介望着自己被扯住的手腕,眸色晦暗不明。
他最终偏开视线,冷淡的说:“那是骗你的。”
“——你说谎!”
中原中也瞬间怒吼出声,“没人比我更了解你这个混蛋,你别以为自己能瞒过我!那时候你对我说的那句喜欢是真的!”
辽苍介心里的某处微微一动。
他小指一抽,忽然往回扯了一下胳膊,却不曾想橘发少年将他拽得相当紧,他一扯之下居然没能扯动。
银发青年顿住动作,颇为头疼的叹气。
眼前这人确实一向拥有了不起的直觉,尤其在有关自己的事上。
但中原中也所说的那一晚,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八年之久,久到他早已不记得当年才十一岁的、稚嫩又不成熟的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情在向中也说喜欢。
辽苍介扪心自问,自己的性格确实早熟,内心也一直渴望被爱,那么小就对身边最亲近的伙伴萌生好感并非不可能。
现在这个经历过这么多事的他,却能更加肯定的说,在自己迄今为止的生命中,从未对第二个人产生过与那个人相同的情感。
……那个人。
辽苍介的脑海中飞快地掠过某个身影,眼睫微微一抖。
“中也。”
一瞬间想了很多的银发青年放轻声音,语气难掩疲惫。
“你对我的重要性确实远胜其他人,但我对你的喜欢,一直都只是对家人的——”
“不是的!你说谎!我刚刚明明说中了!你想收回手的动作就是证明!!”
然而,无论他怎么说,橘发少年都抗拒的不肯接受,眼里的执着近乎于偏执。
辽苍介一言不发的注视着他,最后只能哑然的伸出手,单臂将他搂入怀中,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叹息。
“抱歉,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他这样倦怠的说着,一下下轻抚着少年僵直的脊背。
中原中也浑身一僵,听着他近在耳边的沉重呼吸,眼眶突然就红了。
他一直强忍着——无论是被拒绝时的那份难过,还是更早之前发现被抛下时的愤怒和委屈,这些一直被他憋在心里、无论遇到什么挫折、无论有多想念辽苍介都不曾暴露出来的脆弱情感,反而在听到这个人饱含沧桑的道歉时,突然便决了堤。
中原中也抬手攥紧辽苍介的前襟,感觉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海绵,堵的他喉头发胀,鼻尖一阵阵的发酸。
“我要你的道歉有什么用……你说啊,到底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你确实说过如果我爱上你你就会离开……但感情这种东西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住的!我也没办法啊!”
橘发少年声音发颤的说着,埋在辽苍介的怀里不愿意抬头,但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他,却没有发现当自己说到某句话时,辽苍介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
“……中也。”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中原中也红着眼睛抬头,下一瞬间,冰凉的手掌便遮住了他的目光,有人收紧了环住他的手臂,给了他一个用力到令人心口一烫的拥抱。
中原中也瞪大双眼,冥冥之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胡乱的抓住辽苍介的衣襟。
“不要!别把我抛下!!”
他死死攥紧了手心的布料,害怕到连手指都在颤抖。
“苍介,我不想一个人,也不想和别人在一起!”
“无论周围有多热闹,没有了你,对我来说就跟孤独一样!!”
辽苍介按着他的后脑,慢慢闭上了眼,声音几不可闻。
“……你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的。”
“我喜欢的就是你啊!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
中原中也急得大吼,周身红光乍现,慌不择路下直接用上了异能,哪怕动用武力也要把辽苍介留住。
下一秒。
辽苍介在他耳边轻喃了句什么,刺眼的红光随即淹没了天空。
中原中也的心脏骤然一痛,瞳孔缓缓缩小至针尖般大小。
黑暗铺天盖地的漫上来,令人窒息的痛苦淹没了他,中原中也挣扎着、拼命地抓紧了辽苍介的衣服,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充斥着惊惶和悲哀的眼睛在混乱中与头顶的冰蓝对上。
“……”
在这一瞬,辽苍介的指尖突然出现了轻微的颤动。
极小,极细微,几乎肉眼不可见,并且之后再无异常。
中原中也没有看见。
他眼前一黑,终是浑身发抖的软倒了下去。
即使昏迷,仍死死地扒在辽苍介身上。
辽苍介像一尊磐石一样一动不动。
他眼神空茫的望着少年痛苦不安的睡颜,完全是下意识的揽抱住他,呼吸无比急促,脸色如死人般苍白。
……抱歉。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无声的道歉。
【“——中也君说的也许是真话。”】
空灵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辽苍介蓦然回神,像是要驱散开什么杂念一样用力闭了闭眼,将中原中也抱到了一边的躺椅上。
“说什么傻话。”
他这样低低的说着,一点一点掰开了少年死死抓着自己的手。
语气与八年前的那天,一模一样。
“果然……还是不信吗。”
某栋红砖房中,坐在窗边的少年喃喃自语着,绿眸透底幽静,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额头抵着玻璃,沉默的凝视着天边的夕阳,瞳孔怔忡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抬起手,莹白的指尖抓住了帽檐,慢慢将自己整个人蜷缩了起来,尖尖的下巴上缓缓滑落一行晶莹的水痕。
“……最讨厌你了。”
“——”
辽苍介突兀的停住脚步。
四周的景象在眨眼的瞬间变幻,猩红的光芒充斥视野,组成看不见尽头的前路。
他微愕的愣在原地,下一刻,仿佛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始终淡然冷漠好像没有什么能超出他掌控的青年猛然瞪大双眼,如触电般转身看向后方。
“砰——”
“砰——”
“砰——”
如血残阳中,一个皮球孤零零的弹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
辽苍介神情空白的站着,在皮球向自己飞来时,呆呆的将它接在手中。
有孩童的笑声自远方传来。
然后,就是那样突然的。
“——呀。好久不见。”
温和清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那一瞬间,仿佛一切声音都离他远去了。
辽苍介的瞳孔缓缓缩小,在原地愣了足足十数秒,才终于一点一点转过头,满是怔忡的、不敢置信的蓝眸,缓缓将那个人映入了其中。
“老……”
他的嘴唇颤了颤,手中的球无力的掉在了地上,“……师?”
江户川繁男站在他身后,祖母绿的双眼静静的看着他。
他慢慢弯起眼,笑了。
“啊。”
“是我,苍介。”
江户川繁男便心里一揪,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血阳之中,规律宁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银发青年面前。
面容清俊朗逸的男人注视着辽苍介,绿眸反射着暖融融的夕阳,缓缓朝他伸出了手。
与他同步的,像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应一般,一直垂眸不语的青年也颤了颤眼睫,慢慢抬起了眼。
一瞬无话。
“已经……长这么高了呀。”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江户川繁男叹息般含带恍惚的呓语。
他莹润的指尖泛着光,纤细的五指在辽苍介的脸旁停滞了几秒,最后却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阻隔了一般,未曾触及,便又顾忌着什么似的蜷起五指,无声的垂了下去。
一直像一尊磐石一样一动不动的辽苍介,却突然在那一刻抬起手,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狠狠一带,五指在无意识中死死攥紧,注视着他的眼神极度挣扎痛苦。
江户川繁男往前踉跄了一下,差点一脑袋栽进他怀中,被扯住的手一下子收紧,瞳孔收缩着抬起头。
原本安全的距离转瞬间消弭无形,黑发男人怔怔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冰蓝眼瞳,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和这孩子如此亲近是何年何月,亦或是哪一次梦回。
不……这个人已经长得比他还高,英俊耀眼更甚从前,再也不能称作孩子了。
江户川繁男的鼻尖萦绕着熟悉却又陌生的薄荷淡香,身体微微发僵,在那一刻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对他来说明明是十数年后的重逢,可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大脑,甚至都不能替他想出哪怕一个办法,来摆脱如此令他心慌的呼吸交融,和仰首低头,像极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太近了。
作为年长者和老师,他不该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眼前这个人现在看起来冷静,但只要一个极为简单的契机,他就会整个人——
“……苍介。”
江户川繁男哑着嗓子开了口,极力用目光安抚着眼前这个几乎压抑不住自己情绪的人,但还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露出那样似乎要碎掉眼神的青年便突如其来的打断了他。
“你早就知道我会害死你。”
他只说了这一句。
江户川繁男就陡然心口一痛,近乎于慌乱的伸手环住了青年的脖子,按着他的后脑将他用力的揽入了自己怀中。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冷静的处理这次重逢。
黑发男人闭上眼,近乎于无力的这样想着。
——那个坚强又冷漠,一直拒他人于千里之外、从不肯展露丝毫脆弱的人,此刻的声音却抖得几乎出现了裂痕,整个人都像是一种快要不行的状态。
他何曾见过那个骄傲的孩子如此痛苦。
他的情绪处在爆发的边缘,而这一切的起因,是他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死。
让那个一直封闭着心灵,只对自己倾泄了全部情感的他,如此残酷的目睹了他的墓碑。
这让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在这个人的痛苦面前显得那样苍白而无用。
“……不是你。”
黑发男人喃喃的说着,搂紧比自己还高的、几乎要被彻骨的悲哀压垮的青年,即使明知徒劳,也仍旧努力的放柔了语气,竭力轻缓的抚上辽苍介的发顶。
“苍介,听我说,不是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别安慰我了!!”
像是压抑许久的某个开关终于打开了一般。
辽苍介猛地打开了他的手,后退一步,注视着江户川繁男的眼里满是绝望,脸色苍白的像是死人,失控的声音几近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