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繁男早就解决了自己那份蛋包饭，此刻正将头埋在报纸后面，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淡定喝茶。
这家伙，这么大的人了还算计自己儿子……
辽苍介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便也忍不住带出几分笑影来，眉眼微柔的模样，跟平时即使笑起来也冷淡疏离的表情截然不同。
他最近笑得越来越多了。
江户川乱步鼓起脸，突然挖了一大勺蛋包饭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冲辽苍介喊：“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不许觉得乱步和其他人一样！！
辽苍介一秒变得冷漠：“……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
“哼！”
乱步猫猫生气的别开头，从辽苍介甚至懒得掩饰的区别对待中，清楚的推理出了某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啊。我只不过是来晚了一点而已！
少年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蛋包饭，只感觉心里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堵的厉害，眼睛酸酸涩涩的难受的紧。
辽苍介把盘子放到桌子上，看了眼他的表情，微微一顿后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中充满了对任性晚辈的关心包容：
“怎么了？这么不喜欢的就吐出来。”
乱步死死的抿着唇，几秒后突然打开他的手，一言不发的跑了。
“砰”的一声，狠狠关门的声响让空气微微一震，也让一直在暗暗关注这边的大人们停住了动作。
辽苍介缓缓放下愣在半空的手，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我去看看——”
“没关系哦。”
柔软的声音倏然打断了他。
辽苍介微讶抬眼，看见江户川芽衣正眼神柔和的望着他，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埋怨，或者责怪。
“乱步有时候确实有些任性，请苍介君不要在意。那孩子迟早有一天需要明白……”
拥有更甚于江户川繁男的头脑的女子这样说着，注视着辽苍介的眼神温润睿智，又隐含几分对晚辈的关切。
“——心悦之人的关注和好感，与小孩子想要的玩具不一样，不是哭一场就能轻易得到的东西。”
“我不希望乱步成为一个只会怨天尤人的人，而是希望他学会自我努力，学会尊重和爱护他人，成长为一个值得被爱的、可靠的男子汉。”
“所以，这种难过的经历，或许对他来说都是必须的。”
“……”
辽苍介哑然的看着她，陷入了片刻的失语。
只不过，要是别人也就罢了，但如果是乱步的话……
银发青年呆愣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看不出情绪的看了江户川繁男一眼。
江户川繁男一愣。
“……我还是去看看吧。”
沉默不语的银发青年突然这样低声说着，扭头朝乱步的房间走去。
江户川繁男和妻子无声的对视了一眼。
“……我是不是做错了？”
辽苍介离开后，黑发男人沉默了许久，才这样自言自语般的呢喃着。
某些事情，好像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不，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与他预料的截然不同。
他以前一直认为，内心隐藏着不为人知温柔的辽苍介，一定会是乱步最好的归宿。
但银发青年这几天的表现，却让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江户川繁男过去始终坚信，自己是最了解辽苍介的人。然而，能看穿一切真相的千里眼，却唯独无法看透人心。
辽苍介一直是个太过聪慧的人，聪慧到异常。
也许他一眼断案的能力并不如江户川一家，然而在如何伪装自己，以及操纵人心上，他却显然已炉火纯青。
就连江户川繁男，都被他这几个月的表现欺骗了。直到刚刚辽苍介看了他那一眼，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辽苍介在他看不见的遥远北方所受到的伤害，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那毕竟是从不相信人心的青年，为了与伤痛的过去彻底告别，唯一一次相信他人之爱的宝贵经历。
然而撤掉一切防备，献上所有的信任之后所换来的，却是被辽苍介视作救赎之人的……江户川繁男的墓碑。
——陀思把辽苍介心里最后一丝对真情的希望，都狠狠掐灭了。
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地方，辽苍介在触碰繁男冰冷的墓碑时，心里积压的黑暗和痛苦早已经足够将他整个人压垮，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恨不得亲手撕破胸膛，掏出被伤的鲜血淋漓的心脏，只为了能从日夜折磨他的、无边的悔恨和绝望中解放。
但这种痛苦，他曾经表现出来过哪怕一丝吗？
没有。哪怕连一丝都没有。
他看起来始终是冷静的。
沢田纲吉没有看出来，江户川繁男也没有看出来，就连辽苍介自己，仿佛也被自己的冷静欺骗了。
但是心是不会骗人的。
辽苍介的心已经死了。
他永远都不会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了。
所以，他表面上那些对乱步无可奈何的纵容，仿佛无知无觉间允许了少年靠近的心软，还有此刻前去安慰少年的举动……
隐约明白了什么的江户川繁男抬起头，恍惚看向乱步房间的方向，眼前闪过一双惊人空虚的，如行尸走肉般空洞麻木的眼睛。
这些肉眼可见的温情，不过都是辽苍介为了不让他担心，而刻意伪装出来的罢了。
真实的他，恐怕早已经将心墙彻底封闭，对人类彻底绝望了吧。
曾经那个还会相信他的话，还会因为他说自己不会被掌中京蛊惑而心动的、渴望真情的别扭少年……
……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古水无波的眼睛呆呆的凝视着窗外的雨。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躲在被窝里闹脾气的少年才有些不安的露出眼睛，偷偷打量了一眼坐在自己床边，却不说话也不安慰他的银发青年。
说实话，现在的辽苍介很累。
他自始至终在意的，不过是江户川繁男，中原中也，以及与谢野晶子三人而已。其他人在现在的他眼里，不过都是生死无谓，无关紧要之人。
换句话说，在经历过陀思一事后，除了原本就有的这三个人，已经再不会有谁能走进他心里了。
因此，虽然辽苍介现在愿意为了繁男而照顾乱步，但他心底深处的冷漠，却仍难免在细枝末节处表现出来。
最明显的就是，以前最抗拒别人因为掌中京迷恋上自己的他，这次却任由乱步一步步对他的感情变质为喜欢。
他就像个漠然站在原地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懵懂无知的少年一步步靠近自己，却已经麻木到连抬手阻止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不再期待，不再抱有幻想，不再在意，所以，已经谁都无所谓，怎么都无所谓了。
只不过，虽然他不在意乱步是否喜欢自己，但这如果会让繁男为难，他还是会感觉难过。所以他仍然在努力的伪装自己，让自己看起来仍旧淡然，仍旧没有对人类死心。
可是……可是啊。
银发青年揉了揉眼睛，低头隐藏起自己的表情，在乱步的房间里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是现在就连思考这些事情，都会让他感到难以诉说的疲惫。
如果可以，他真的好想……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躲到没有人类的地方去。
那样的话，是不是就不用烦恼这些事了？
天不知不觉完全黑了下来。
昏黑的房间里，床上乱糟糟的鼓包不安分的蠕动着，一不小心碰到了旁边坐着的银发青年。
低头发着呆的辽苍介回神，扭头看了眼僵住的小鼓包：“……乱步？”
还在闹别扭的乱步：“……哼！”
辽苍介无声叹气，收敛起眼底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平常一样的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先——”
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拽住。
辽苍介一顿，面无表情的回头，看向拉住了自己的少年。
江户川乱步头发乱糟糟的跪在床上，微微低着头，嘴唇紧紧抿着，露出快要哭了一样的神情。
“……不许觉得乱步跟别人一样。”
他委屈的小声说着，难过的抬眼看向他，眼角渗出些微的水光，“乱步就是乱步，跟爸爸一点都不一样。”
辽苍介沉默了一瞬：“……我没有。”
“你有！你就有！”
乱步不服气的瞪起眼，一气之下直接说出了埋在心底许久的话：“你一直都喜欢我爸爸！我讨厌你喜欢我爸爸！也讨厌你因为爸爸才对我好！”
辽苍介的表情倏然模糊起来。
“……我没有。”他仍然淡漠的否认着，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否认少年的哪句话。
但乱步却立刻听了出来，眼眶一下子红了：“你还嘴硬！你就是喜欢他！你以为我没发现吗，其实你每次盯着我看的时候，都是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
“说什么意味不明的话。”
辽苍介蹙起眉，语气微微变冷了些许。
乱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瘪着嘴委屈的快要哭了。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倔强的瞪着辽苍介，一点都不肯为自己眼中的事实妥协。
辽苍介顿了顿，冷淡的偏开头，反手挣脱了他的手：“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把你当成过老师的替身。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乱步不甘心的咬牙，扑上去一脑袋撞在他怀里，跪在床上死死抱着他的腰：“这怎么不可能！我明明看的清清楚楚，你看着我的时候都是在想他！！”
“那还不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可你在我眼里怎么可能——！”
被纠缠的银发青年烦不胜烦，皱着眉稍微抬高了音量，却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猛地戛然而止。
他与满眼不敢置信的乱步对视着，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自己开了什么糟糕的话头，不由得暗暗咬牙，近乎于逃避的移开视线，声线微哑：“我……我的意思是……”
“你觉得我根本比不上爸爸？”
少年恍惚的声音打断了他，里面的受伤让他忍不住头疼：“乱步……”
“不，不对，是因为在你心里……”
只用一瞬间就看穿了他的少年喃喃低语着，缓缓放开了他，茫然的低下头。
“你根本……没把我跟爸爸相提并论过。”
所以，又哪来替身一说呢。
“……”
辽苍介哑然的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而乱步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小小的少年慢慢把自己蜷了起来，眼里逐渐浮现出委屈的水光。
“什么啊……这不是一点都不公平吗……？为什么我这么晚才遇到你……为什么遇到你的时候我才是个小孩啊……”
少年喃喃的说着，双手一点一点抓紧了自己的衣服，慢慢变得哽咽的声音控制不住的带上了几分颤抖。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已经完全不明白了……”
“为什么你要喜欢我爸爸啊？”
少年如同被抛弃的小狗一般可怜的哭泣着，双手捂住眼睛，啜泣着发出脆弱发抖的哭音。
“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你啊……？”
“……”
辽苍介久久地沉默着。
他无声的垂下眼帘，空洞的、令人心悸的蓝瞳隐藏在阴影之中，看起来是如此失神而倦怠，痛苦到令人心生无边的悲哀。
……啊。
又是这样。
他这样无力的想着，眼前闪过无数双同样埋怨憎恨而悲伤的眼睛，脸色渐渐苍白。
又一次，伤害了明明想要珍惜的、他心爱的人。
辽苍介的脑海中浮现出曾经那名照顾他的士兵憎恨扭曲的脸，随即，又出现了了橘发少年惊恐的、凄惶绝望的眼神，江户川繁男总是暗藏担忧的目光。
但是最终，这些回忆又都从他的眼前隐去了，只有乱步那句仿若泣血的追问还回荡在耳畔。
【“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你啊？”】
——为什么，他必须背负这样的诅咒啊。
不知过了多久。
哭累了的少年抽抽噎噎的安静下来，眼眶通红的看了辽苍介一眼。
“呐……苍介。”
他不安的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会拆散我爸爸和妈妈吗？”
脸色惨淡的青年低头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疲惫的摇了摇头。
“也是……你肯定不会做让爸爸伤心的事。”
乱步抿着唇低下头，明明是自己看出的真相，却反而让他心里又一阵伤心。
他耷拉着脑袋思考了半晌，才闷闷不乐的开口道：“但是，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还是喜欢你。”
辽苍介蓦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人生，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终结呢？
银发青年艰难的呼吸着，好半晌，才重新睁开眼，抬手轻抚少年的发顶。
“乱步，你还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他这样平静的说着，眼神却空茫而痛苦，“等我离开了，你自然会忘记我的。”
“我才不会呢，你少看不起人了。”乱步不服气的抱着自己的腿，很不开心的嘟囔着。
他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伤心的劲头过了，不服输和乐观的一面便又浮现了出来。
“你听好了，虽然我还没长大，但我喜欢你的心情可不会输给任何人！”
辽苍介是第一个不会对他装傻的大人，是第一个愿意相信他的话，不会莫名其妙对他发怒的人！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上苍介啦！
少年这样坚决的说着，抬头看向辽苍介。
然而银发青年却一下子避开了他的视线，看不出情绪的望着一边，毫无表示的沉默着。
乱步一顿，眼中忽然浮现出疑惑。
但是，在一心想隐瞒内心真正想法的辽苍介面前，年幼的名侦探到底还是稍显稚嫩。
因此最后，少年只是拽了拽辽苍介的袖口，合理的猜测道：“苍介，你不相信我的心意吗？”
“……别说这些了。”辽苍介开口岔开了话题，收敛起最后一丝外露的情绪，平静的俯视着少年，“已经很晚了，睡觉吧。”
江户川乱步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越是说起“喜欢”的话题，就会让饱受折磨的青年越痛苦。
在爱的浇灌下长大，完全不懂看人眼色的少年只是气鼓鼓的盯着辽苍介，直白到吓人的说：
“你不要再喜欢我爸爸啦！我爸爸心里只有我妈妈！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你来喜欢我吧？”
——你不要再喜欢我爸爸啦！我爸爸心里只有我妈妈！
“……是吗。”辽苍介指尖一颤，表情倏然模糊了起来。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再次在乱步的脑袋上揉了揉，便转身走了出去。
乱步眼巴巴的看着他离开，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什么，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
他这样说……会不会太伤人了啊？
……但他说的就是事实啊！乱步才没有错！
“啪嗒。”
细微的木屐声在虚空中响起。
背靠墙壁，双目紧闭的银发青年头也不回，语气冷淡的开口：“查清楚了？”
“……嗯。确实有一波听命于政府高层，因为繁男君知道超越者计划的存在，所以会在今晚暗杀他的人。”
女童形态的人型异能缓缓落地，抬手用宽大的袖口遮住下半张脸，空灵不似人类的蓝瞳静静的望着他。
“真的要出手么？”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
辽苍介语调冷淡的说着，睁开眼睛，重新站直身子，“把情报告诉我。”
红巷安静的注视着他，并没有听从他的话，而是眉头微敛着后退一步：“你看起来很累。”
“没用的话不必多说。”
辽苍介微微蹙眉，不耐的朝她招了招手：“快点把情报给我。”
红巷一言不发的与他对视着。
她最终眼帘微阖，发出耳语一般轻微的叹息：“不管你怎么改变过程，结果都是不会变的，苍介。住手吧。”
她相信她的主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然而辽苍介只是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你是给我，还是不给？”
他这样听不出情绪的问着，眼底寒凉如冰。
银发青年在夜色中冒雨离开了。
穿着洁白和服的女孩立在廊下，色彩凉薄的双眼恍惚的望着眼前深不可测的黑夜，周身透出云上仙人一般遥远而高高在上的气质。
“会觉得我不近人情么？”
她冷不丁这样开口说道，语调平板无波，“繁男君？”
一个沉默的身影从拐角后走出来，透彻的绿眸通透睿智。
“你身为异能力的化身，也会有这种人性化的想法吗？”
他温和的说着，慢步走到女孩旁边，“不用担心，我反倒希望你更向着他一点。那孩子……”
他顿了顿，心尖揪痛的叹息。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我的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