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繁男凝视着已经隐约能看清轮廓的工厂,声线依旧坚定平稳,“总监,我自进入警校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迟早会成为被人尊敬,也遭人怨恨的刑警,这怨恨的怒火甚至可能会在某一天牵连到我的家人。”
“但为了守护人民,为了贯彻自己内心的正义,我不惜与他们分别两年,也没有拒绝您当初让我成为警察的邀请。”
[“……我知道的,繁男君。”]警视总监的声音沉下来了些,[“为警察者,当不受任何约束,不因任何事件而恐惧,以自己之良知履行义务,不偏不倚,公平公正。——你一直是我们的英雄,所以——!”]
“我可不是什么英雄。”江户川繁男苦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侧脸僵冷,抓着手机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嗓音沙哑起来。
“我只是个凡人,只是想做我想做的事,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而已。”
[“繁男君!你冷静一点!!”]
警视总监听出他语气中透出的孤注一掷,连声音都紧张的尖利起来。
[“我已经派了军警过去,我向你保证,你的妻子一定会没事的!!”]
“我也知道芽衣肯定会没事,毕竟有他在那里……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不放心啊!”江户川繁男难受的收紧了呼吸,像喉咙里塞了一块海绵,声音艰涩微弱。
“那孩子现在这么肆无忌惮的胡闹,肯定是想之后立刻就离开,再也不见我了……那怎么能行呢?我还没来得及跟他道歉啊……!都是因为我他才会……!”
黑发男人的声音渐渐发颤,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的感觉。
“我必须赶过去!我必须赶到他身边!”
[“但你又不是外勤警察,过去了又能做什么?!你不能去送死啊——!”]
“可是那孩子只有我!除了我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我啊!!我不过去又有谁能过去!!”江户川繁男猛地大声咆哮起来,声音在狂风中被撕扯成无数心碎的杂音。
[“……”]
电话那边的警视总监被他激烈的爆发镇住了,[“繁男君……”]
江户川繁男咬牙挂断了电话。
他抬手虚脱般捂住眼睛,嘴唇不住发抖,脸色苍白如死人,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就是因为他只有我……我才不愿意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的啊……”
可是,就因为他一时的糊涂,被蛊惑着生出了可笑的私心,让那个无比信任他不会被异能光环影响的少年反而受到了更深的伤害。
苍介一定觉得他骗了他吧?
他明明不愿意伤害他的,结果到头来,让辽苍介对这个时间点彻底失望的人偏偏是他。
“警视长!您看——”松本惊愕的声音突然打断他痛苦的思绪。
江户川繁男抬头望去,双眼随即瞪大,失声叫道:“芽衣?!”
深沉的夜色中,化工厂燃起大火,消失了好几小时的女子躺在工厂前的空地上,看起来安然无恙。
松本一脚踩下刹车,江户川繁男旋即风一样奔下去,直直冲到妻子身边:“芽衣!”
他小心的托起江户川芽衣的头,将她迅速地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确认她只是晕过去之后稍微放下了心。
下一刻,另一种不安陡然升起,江户川繁男四处张望着,却哪里都看不见熟悉的银色身影。
难道……?
他瞳孔骤缩,扭头看向面前熊熊燃烧的化工厂,双眼瞪到最大,心中一阵仓惶。
“警视长!周围没有发现苍介君的身影,只有很多歹徒的尸体!”
将四周巡视了一圈的松本擦着冷汗跑过来,一脸受了惊吓的心悸:“您猜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的天,那么多绑匪,居然全都被利器刺穿了额头正中!全部都是!这得要多大的力气和多厉害的杀人技巧……对、对了!既然苍介君不在这里,那我们就赶紧走吧?这里太危险了,随时可能爆炸啊!”
“……不行,苍介一定还在这里。他一定是打算看到我安全之后再离开……他就是这样的人!”江户川繁男在一瞬的思考后坚定摇头,心疼的抿紧唇线。
他将妻子抱起来,作势要交给松本,“芽衣就拜托你了,快点开车带她离开这里!”
“什么?!警视长,那您呢?”松本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不愿意放手,“这里太危险了,还是暂且交给军警……”
“让你走就快走!服从命令!”
“可是……!”
两个同样固执的人一时间争执不断。化工厂内,逐渐被火海吞噬的爆炸异能力者意识不清的从血泊中醒来,隐约听到了江户川繁男的声音。
“江户川繁男……都是因为你,我儿子才会被枪决……!”
他含糊不清的低语着,眼里透出濒死之人的疯狂和深深的憎恨,即使喉咙中还在不断咕嘟咕嘟涌出鲜血,也仍然挣扎着发动了能力:“去死吧……!死在这场最大的爆炸中吧!”
“——?!”
门外的江户川繁男在此时似有所感的看向工厂,不知看出了什么,他猛然触电般转身,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扑向松本和芽衣,声音几近破音:“小心——!”
“轰——!!”
整个工厂在巨响中炸裂开来。
惊天动地的爆炸带起冲天火光,地面宛如暴风雨中的海面一样剧烈震动起来,狂风裹挟着排山倒海的热量和巨石,顷刻间便将工厂脚下渺小的三人吞噬。
方圆几公里的地面都下陷成一个深坑,湮没在滚滚浓烟和火光之中。
不可能有人类能从这样的爆炸中活下来的。
——一般来讲。
江户川繁男在剧烈的头疼中醒来,眼神发直的迷茫了几秒,突然打了个机灵,猛地直起上半身。
一阵昏厥感陡然袭来,他头疼欲裂的重新倒向地面,但在那之前,他已经看清了跟自己一样平安无事的妻子和属下。
四周寂静无声,一切都被爆炸摧毁,几千米内,除了他们以外,寸草不生。
眼前的金色屏障像水面一样泛着涟漪,光芒柔和而神圣,却刺得他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硝烟弥漫的地面上,形容狼狈的黑发男人安静的躺着,苦涩的泪水从眼角流下,被一只戴着洁白手套的手轻轻擦去。
“对不起。”
虚弱的男人声音哽塞,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银发少年神情温暖的注视着他,平静摇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破坏了你的生活。”
他伸手轻抚了一下江户川繁男的侧脸,用一种像是要把他牢牢印刻在脑海中的目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眸子,将手收了回来。
“你一定要幸福……老师。”
尊敬的,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称呼,第一次从少年嘴中如气音般溢出。
它轻的像随时能泯灭于空中的叹息,却在那一刻,如此鲜明的让江户川繁男感受到了一种悲哀。
一种在辽苍介开口叫他“老师”的瞬间,就有某种看不见的联系被就此切断了,那样的一种强烈到令他窒息的悲哀。
……等等。
江户川繁男的双眼缓缓睁到最大,在那一刻突然便明白了什么,翡翠绿的眼中闪过真切的恐慌。
“你……”解除了我对你的……?
“从此以后。”
辽苍介像是没有听到他微弱而艰难的声音一样,面色平静到极点的站起身,打断了男人在神志不清中极有可能说出的……动听却不那么妥当的言语。
他转过身,眼中一片死水的踏上了红巷的砖墙。
“我与你,再无超越师生的纠葛。”
同一时间,俄罗斯萨哈共和国首府,“冰城”雅库茨克。
一个穿着日本警服的银发少年从暗巷中走出,抬头看了眼头顶纷扬飘落的雪。
他闭上眼,脸色苍白的苦笑了一声。
——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该有多好啊。
红巷将辽苍介带到的地方,是三个月后的俄罗斯。
这并不是一个距离江户川繁男很远的时间点,但地理上的距离和气候的天壤之别已经造成了足够的落差感,很容易让人产生“物是人非”的感受。
不过辽苍介还是在心里问了他的异能,为什么不干脆去更远一点的时间点,或者干脆把他送回自己的时代。
但红巷一如既往地搬出了“穿越时空是被动异能,不受她自己控制”这个理由。
反正不管他在异时代过了多久,回去以后还照样是十三岁。有的是时间可供消磨的银发少年并不在意自己身处哪里。
——倒不如说,他现在已经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初冬的雅库茨克已经下了好几个月的雪。
这里的年平均气温在零度以下,因此整座城市都建在坚如岩石的永久冻土之上,是名副其实的世界最寒冷的城市,号称“冰城”。
12月初,又一场大雪笼罩了雅库茨克十月区。
一对外出参加宴会的中年夫妇深夜归家,在纷扬的雪花中相互搀扶着行走,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就在这时。
“亲爱的……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眼尖的妻子突然发现了什么,迟疑的伸手指向路边的角落。
丈夫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蜷缩在墙角,看身形并不像大人。
“上帝!那好像是个孩子!”他惊呼了一声,携着妻子的手走了过去,在看清那个少年的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个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大雪天里只穿着一身单衣,已经陷入了昏迷的少年。
“我是安德烈,这是我妻子玛丽娅。”
壮实的男人坐在床边,身后站着自己的妻子。他按着苏醒少年的手,目光中满是疼惜:“可怜的孩子,你的家人呢?为什么在大雪里昏倒了?”
整个人陷在厚实的被褥中,愈发显得苍白纤瘦的少年茫然的看着他,好半晌,才无声摇头。
他不要我了。
他反手在男人的掌心写下俄文,细密的眼睫垂下,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悲伤。
安德烈叹息了一声:“哦……”
玛丽娅从他嘴中得知少年写了什么,心疼的几乎要哭出来:“你叫什么名字,我亲爱的?”
发色如白银般耀眼的少年一言不发,好半晌,才迟缓的再次摇头。
在这之后,不管这对夫妇再问他什么,他都只是摇头。
安德烈和玛丽娅退出他的房间,在客厅里压低声音讨论了起来。
辽苍介闭着眼躺在床上,时不时能听到只言片语。
“……太可怜了。”
“收养……?我们没有孩子……”
“你以前不是不想要孤儿……?”
“……总感觉莫名的亲切……”
一种无形的压抑感郁积在心头,辽苍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如纸。
又是这样吗?
“……决定了?”
“我在警察局户籍室有人脉……”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少年翻了个身拉高被子,将脑袋更深的陷入四四方方、像靠枕一样宽大的枕头中,慢慢闭上了眼。
他在纷杂的思绪中逐渐睡着,眉心里有一丝掩饰的很好的疲惫和厌倦。
他做了个梦,在梦里,所有人都无视了他。
安德烈和玛丽娅是很好的人,即使辽苍介对待他们无比冷漠,他们也依旧细心的关爱着他,对他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
三周之后,辽苍介的国内护照和收养证明被警察局寄来,标志着他正式成为了安德烈家的养子,化名维克托。
玛丽娅以对待易碎的宝物一般小心而珍惜的态度对待他,亲昵的唤他作“维嘉”,而身为纯正俄罗斯老爷们的安德烈……
“想当年,我的爸爸在我十四岁时给我开了第一瓶伏特加。”
一个像往常一样守在火炉边的傍晚,身材魁梧的男人将辽苍介提溜到餐桌边,眉飞色舞的将两个提前冷冻过的200ml烈酒杯摆放到两人面前,倒上了满满两杯伏特加酒。
他坐在辽苍介对面,煞有介事的摇晃着一根手指,兴高采烈的对他说:
“维克托,在我们俄罗斯,只有伏特加才是真正男人该喝的酒!”
“哦,安德烈!你打算让维嘉第一次喝酒就喝这么多吗?”玛丽娅窝在火炉边的沙发里织着毛衣,闻言指责的瞪了丈夫一眼,语气里却洋溢着笑意和幸福。
俄罗斯人生性豪爽豁达,喜欢热闹和宴会,总是堪称殷切的对待朋友,酒是他们一生不变的挚爱。
安德烈情绪丰富的张开双臂,高喊:“如果我们的维克托现在不学会喝酒,上学后大家就会说他不是真正的男子汉!来吧孩子,让我们干了你人生中的第一杯酒!”
讨人喜欢的养父端起酒杯,以殷切的目光催促着对面的少年,目光慈爱而和蔼:“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是伏特加治愈不了的,我亲爱的!”
辽苍介冷冷清清的看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清澈纯净的液体,终于还是在男人期待的目光中把杯子端了起来。
安德烈高兴的吹了一口气,快乐大喊:“来吧,走一个!”
说罢,便抬头一口气干了满杯的酒,满足的咂了咂嘴,随后用更期待的目光看着辽苍介。
银发少年在他的注视下表情不变,以一种相当无趣亦或者无所谓的态度,仰头干净利落的将酒喝尽,漂亮分明的喉结令人口干舌燥的滚动了两下。
安德烈笑眯眯的问:“如何?”
不如何。
辽苍介放下杯子,捂住鼻子呛咳一声,不由自主的咬紧了牙关。
纯净冰凉的液体入口,带来的却是火一般炙热的辣感。
那是一种毫无悬念的、单纯到极致的辛烈,没有果味、谷物、苦涩等等其他一切乱七八糟的味道,有的只是最纯粹最辛辣的酒精味。
除了**的、迅速补充酒精所带来的满足感,辽苍介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感觉不到,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舌头都被强烈的刺激辣到麻木。
但是那种可以一瞬间忘却一切的快感,对他来说却是如此令人着迷。
安德烈大笑着递上下酒的香肠片,辽苍介看都不看一眼,表情模糊的抄起桌上的酒瓶,仰头就对准了瓶口。
他的眼眸隐藏在发丝间,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将满满一瓶蒸馏纯度极高的烈酒喝尽,然后狠狠砸碎了空空如也的酒瓶,像是在发泄某种无法排解的烦闷和痛苦。
屋里寂静下来,辽苍介的胸膛剧烈起伏,修长苍白的脖颈因为忍耐而绷起令人紧张的弧度,眼尾浮上了一抹意味不明的薄红。
在那一瞬间,一直淡然又冷静,无论发生什么似乎都不能让他惊讶的少年,身上似乎极快的闪过了某种令人窒息的脆弱。
但下个瞬间,他就恢复了平时冷漠的样子,一言不发的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是少年时代的辽苍介,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
三天之后,当他再次走出房间时,身上的气息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淡定和不走心,写满了漫不经心的蓝眸中,总透着一股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暗光。
“请让我去警校。”他开口说出了自来到寒冷的冰城后的第一句话,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俄语,完美得就像他本来就是个纯正的俄罗斯人。
第一次对他人付出整颗真心的少年找回了冷静,也彻底的将自我封闭了起来。
自那以后,他便完美的支配了自己全部的感情。
四年后,莫斯科。
晚上八点的晚餐后时刻,对一般市民来说可能是十分惬意的饭后消食时光,但对马路上兢兢业业工作的警察们来说,这段时光可不怎么轻松。
革命广场以北的公路上,一位年轻的交警正将一辆超速行驶的汽车逼停在路边,拿着酒精检测仪想要测试司机体内的酒精含量。
然而,也许是看出了他的年纪并不大,被查处的汽车司机打死也不肯打开车窗,骂骂咧咧的坚持声称自己没有喝酒,而且数次企图一脚油门溜之大吉。
拿着酒精检测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俄罗斯小伙死死拦在车头前,低声骂了一句,朝一直站在车尾的人怒吼:“嘿,我说,你不是说这辆车有问题吗?好歹说句话啊?!”
被他吼了一声的青年——现在化名为“维克托”的辽苍介从车尾收回视线,单手插兜漫不经心的看了过来。
交警小哥一愣,眼中不由自主的透出了几分惊艳。
这个让他去拦车的青年有一张极为英俊耀眼的脸。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青年,个子长得很高,发丝是亮眼的银白色,深邃的五官硬挺锋锐,狭长的眼眸天然透出一股疏离冰冷的气息,眉宇犀利异常,高挺的鼻梁在路灯的照射下投射出高深莫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