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芽衣的眸光蓦然变得悲伤起来。
“对不起。可是你既然不喜欢这样的目光，又为什么能忍受留在繁男君身边呢？”
“——因为那个人是不一样的！”辽苍介想也不想就果断给出了答案，眼中透着坚定和深信不疑，“他看穿了我的异能，告诉我生存的方法和应该选择的道路，他是我唯一……！”
斩钉截铁的话语，在注意到黑发男童那双翡翠绿的眼睛时戛然而止。
“唯一……”
辽苍介的声音不受控制的低了下来。
他微微垂下头，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最后的几个字轻到几不可闻，其中蕴含的迷茫和倔强像是死守着快要失去的宝物的孩童，“……相信的人。”
江户川芽衣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替他感到悲伤一样的注视着他，轻声唤道：“苍介君……”
“为什么。”辽苍介在她能说出安慰的话之前便打断了他，语调是压抑着什么一般的平静，“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抬头直勾勾的看着江户川乱步，目光是会吓到小孩的阴郁。
“为什么他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旁敲侧击的时候他从来都没说过自己已经——为什么不告诉我？！怕我把你们都杀了吗？！”
少年冷冰冰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大了起来，引来周围路过的行人异样的注视，更让乱步不安的抱紧了身边的母亲。
但他却像是没看到一样，唇边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勾起了讥讽的弧度，指尖神经质的发着抖。
“确实我的心里没有善恶的分界，为达目的也不在乎采取一些手段，但就算如此，为了得到他就把他的家人都杀掉这种蠢事还是不会做的！他——”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你吗？”
女子如积雪般清透而安静的声音蓦然响起。
宛如天外飞来的仙人般轻飘飘的嗓音，却轻而易举的便中止了少年的爆发。
辽苍介的呼吸猛地一窒，被手套包裹的双手十指微颤。
江户川芽衣轻轻拍打着有些害怕的儿子的脊背，从始至终不曾有所改变的透彻眼神直射入他的瞳孔，像是能将他由内而外的看穿。
“你就像冰雪一样聪明，从战场归来、多次死里逃生的你，比任何人都更懂得保护自己，利用资源，苍介君。”
她随即微微垂眸，不徐不缓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放松而舒服，但说出的话却精准的挑出了最关键的一点。
“这样的你，是不会对突然出现在眼前、能够一眼便看穿自己的繁男君置之不理的。”
“所以，你自第一眼看到他开始——就已经用自己的能力碰过了他。他也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自己的答案了。”
“你其实早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
伴随着江户川芽衣这句以十足肯定的口吻说出来的话。
辽苍介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
对事情发展的趋势看不太懂的江户川乱步眨眨眼，刚想好学的提问，就听到对面的银发少年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他知道了吗。”
江户川芽衣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回答的打算。
果然，下一秒少年便勾起了唇角，自嘲的自问自答道：“不，他肯定已经知道了……毕竟是什么都能看透的千里眼啊。”
骨子里就刻着强势和强硬，最难以忍受受他人摆布的少年，在初次见面被江户川繁男道破“来自未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暗地里通过媒介触碰过了他。
——凡是被「掌中京」触碰的人类，无一例外都会对辽苍介产生难以自控的与他亲近的渴望，更是会从此被他拿捏在手中，位置和生命状态无论间隔多远都会被感知，因为他一个念头就丢掉性命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除非辽苍介集中精力去“想”解除这个人的异能，否则这种单向控制的关系就永远不可能解开。
正如江户川芽衣所推理的，辽苍介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战争地狱，镶嵌在骨子里的本能让他不会、也不可能放过任何威胁自己的因素。
一见面就能掀了自己老底的江户川繁男对他来说，就像是专门针对异能力者的毒药一样危险，他这个控制狂不想方设法把对方的命捏在自己手里才不正常。
当然了，当时的辽苍介，所追求的只是「掌中京」能力中的后一项——完全操纵对方的生命，对前一项关于感情渴望的后遗症则直接选择性的忽略了。
毕竟根据过往经验来看，这一后遗症存在相当比例的偶然性，有稍微一碰就爱他爱到要死要活的人，也有过一段时间就变得完全无感的人（后来的羽张迅和周防尊，就是两个极端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所以辽苍介一开始并不寄希望于江户川繁男能因为后遗症就对自己特殊对待，他想要的，只是确保对方不会把关于他异能力的秘密泄露出去。
但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江户川繁男太聪明太敏锐，也太温暖，太温柔。
辽苍介不能自已的被他吸引，后来甚至惋惜「掌中京」的后遗症只足够让江户川繁男对他产生轻度的渴望。
没错，江户川繁男固然有着自来熟的性格，但还没到对初次见面的少年就能又揽又抱又蹭的程度。
这些亲近的举动全是因为辽苍介用异能接触了他——起码辽苍介一开始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等他对对方的感情变质之后，简单的拥抱就理所当然变得不足。
所以他后来不曾一次的，用「掌中京」去接触江户川繁男。
——多么讽刺。
他曾最为厌恶的异能光环，被他认定不能给自己带来真情、以“后遗症”、“副作用”等负面词汇来称呼的第二异能，到头来却成了他无措之下下意识借助的倚仗。
但辽苍介没有办法。
出生于实验室、在战场上长大的他从没有体验过真正的、被爱的感觉，也不懂得爱人的方法。
他只能通过这种畸形的方式，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
哪怕那不是真正的爱。
但结果并不如他所料。
异能力的后遗症效果可以叠加，渴求的程度会伴随着次数呈几何倍数增长，但江户川繁男对他做出的、一切亲近的举动，最出格的也仅仅是一个印在鬓角的、克制而怜惜的吻。
或许这都不能称之为出格。
为什么会这样？
辽苍介只能想出两个答案。
第一：江户川繁男是情商无限负数、对感情迟钝到无可救药的超级大笨蛋，察觉不到自己喜欢他人的心情。
第二：他的繁男老师，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两个答案，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那么，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个单身的青年如此坚定的守住底线，身为一个普通人，被超出常理的强大异能操纵这么多次，都始终不为所动呢？
师生的关系吗？年龄的差距吗？同性的身份吗？还是说单纯只是没有产生爱情？
辽苍介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也想出了数十个备选答案，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一个可能。
银发少年的目光掠过对面的少妇，视线在他怀里的孩子上一停即走，舌根隐隐发苦。
不……其实他还是早就想到了吧。
辽苍介抬头看向黄昏的天空，眼里满是空茫。
只是他在陌生的感情面前是个胆小鬼，固执的不愿意相信罢了。
辽苍介记得他跟江户川繁男说过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试探。
一开始，他说：“别随随便便就抱上来。”
江户川繁男说：“有什么关系嘛。”
后来，他说：“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
江户川繁男咆哮：“老师我怎么能算别人？！”
他至今还记得黑发青年那次对他说的话，那人说“我对你好不是因为缠绕在你身上的能力”，“只是因为你是你”。
他放心了，信任着对方的推理能力和尖枪般锐利目光的他，开始对江户川繁男一再使用异能，内心深处甚至隐蔽的希望对方能发现自己的小动作，这样一切就都能顺理成章。
但那个人只是一再的包容着他，如他所说没有被异能力影响，始终充当着他的明灯与阳光。
他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生子，但他从没默认过辽苍介可以不叫他“老师”，从没做出过任何越线的举动，从没……
——亲我的鬓角，是什么意思？
【“这都是老师我的肺腑之言！”】
——你果然知道了，是不是？
【“……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这样卑劣的我，还有资格继续当你的学生吗？
【“我说你很好，那你就是很好啊！”】
“……”
过去与现在重组，心里的每一个疑问都在回忆中得到了解答，精准的像是江户川繁男现在就站在这里，聆听着他的不解和怨怼。
一切都有了答案。是那个人一直在容忍着他的任性和试探，从一开始，迷路的人，误入的人，以及应该离开的人……
就是他。
辽苍介描摹着想象中的那个人的眉眼，无力又苦涩的垂下眼帘，心中苦笑。
——繁男老师，你果然是这世间最高洁，最聪慧，也最纯净之人。
一直放在兜里的手机像是命中注定好了一样，在此刻巧合响起。
辽苍介将手机拿出，在果不其然看到熟悉的号码后眸色微黯，权衡再三，到底还是咬牙将它挂断了。
他心里其实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疑问等待解答。
——既然江户川繁男已经看穿了他的感情，那么为什么，不从感情萌芽的那一刻起就拒绝，或者干脆的遏止他？
以江户川繁男的智慧，要做到这一点根本轻而易举。
——为什么？为什么要狠心放任他的感情生根发芽？
辽苍介描摹着掌心的手机，视线无意中抬起，与对面的男童那幼猫一样稚嫩天真的眼神对上。
他突然发现，江户川乱步跟他父亲长得其实一点都不像。
不过……那都已经无所谓了。
辽苍介疲惫的半阖上眼帘，刚想将手机收起，就收到了一则来自江户川繁男的短信。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其点开，随后双眼却猛然睁大。
他触电般抬头看向几步远的江户川芽衣，刚想说话，就看到对方被不知名的路人狠撞了一下，手中的孩子瞬间脱手。
江户川芽衣惊恐的瞪大眼睛，维持着跌倒的姿势向前伸出手，想要将空中的孩子接回怀中：“乱……！”
“得手了！”
一个黑衣蒙面男人闪电般从旁边蹿出，窃笑着一把将孩子抱住，几个闪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速度快到出现残影。
就在他为了行动顺利而洋洋得意之时。
“你要去哪里？”
肩膀冷不丁被一只手拍上，清冽的声音在同时响起，咫尺之遥的距离，听起来像是死神降临。
“什么——？！”男人惊愕的回头看向辽苍介，正对上少年死水一片的冷酷目光。
他脸上的错愕停留了一秒，随后诡异的转变为坏笑：“骗你的啦！”
辽苍介眉心一跳，下一刻，男人竟直接将抢到的孩子抛了过来，嘴里还说：“还给你！接好了啊！”
辽苍介来不及想其他，下意识放开他接住江户川乱步，再一抬眼，黑衣男已经蹿出了起码十米的距离，嚣张的大笑还在不断传来。
“惊喜——！哈哈哈……！”
搞什么？
辽苍介蹙眉低下头，正巧怀里的孩子也在这时扯住了他的衣服，稚气的童音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呐，这是什么？”
辽苍介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小小的手所指的地方。
卡通小黄鸭的身上正浮现出鲜红的数字，不断的向小数目跳动——
3，2，1——
辽苍介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周身瞬间金光大盛：“是炸.弹——”
“轰——！！”
爆炸的火光，将昏黄的天色照亮了。
“轰——！！”
狂风裹挟着烈焰席卷而来，浓烟弥漫中，银发少年将小小的孩子严严实实的护在身下，背后是最后一刻被他扔上空中的炸.弹造成的爆炸。
“能把接触到的东西变成爆.炸物的异能吗……”
感受到爆炸的余波逐渐消失，辽苍介从地上爬起来，冷静的分析着，扭头去看刚刚江户川芽衣被撞倒的地方。
那位聪明却柔弱的少妇已经不在原地，四周也不见她的踪影，很明显是在爆炸发生的时候被掳走了。
辽苍介眸光一暗，掏出手机又看了眼意外发生之前江户川繁男发来的短信。
[跟踪我们的人逃到了你附近，小心！]
——就在“你”附近，而不是就在“你们”附近吗……
辽苍介蹙眉思考着这个称呼，同时也注意到了周围的异样。
马路上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吓到的行人都在匆匆忙忙的离开这里，他周围那些近距离接触爆炸的人倒是都被吓得瘫软在地，惊慌失措的讨论声、哭泣声嗡嗡入耳，隐隐用害怕的目光打量着辽苍介。
他注意到这些目光，站起身掏出了身上的学员证。
“大家不要惊慌，我是横滨警察学校的学生，刚刚的炸.弹危及已经解除，警察马上就到，请大家配合取证。”
用词官方又正式的警服少年一脸严肃，身上的气势正义凛然又沉静可靠，说话时特别将犀利的目光一个个从自己附近那些应该看到了事情发展的人身上扫过，让人不自觉的就对他产生了信服和敬畏。
在横滨这座城市里，Mafia、黑帮和小混混比比皆是，市民会遇到的恐怖事件也比别的城市多的多，因此聪明人都知道趋利避害，乖乖的走流程、听安排。
更何况，银发少年的眼神实在冷得可怕，凡是被看到的人竟然都不敢违逆他。
所以附近这些人现在都很是听话的留在原地，或是给家人报平安，或是安慰着身边的同行者，局面很快便稳定了下来。
但辽苍介眉宇间的寒冷并没有消失。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太乱，更何况他在江户川芽衣那里实在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现在太阳穴正突突直跳，胸中郁积的戾气和烦闷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方打开京冢全力大闹一场，把所有碍眼的东西都毁灭殆尽。
但是不行。
辽苍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等江户川繁男过来，一边思索着这整起事件。
“阿嚏！”他腿边一直不可思议的保持着安静的男童此时突然打了个喷嚏，小手不自觉抓住了他的衣服，声音软糯糯的带着哭腔：“苍介，妈妈被坏人抓走了对吗？”
辽苍介低头看了他一眼，烦心的皱着眉，单膝跪下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心中思量。
敌人的目标是繁男的家人吗？
“你妈妈被推销员拽去给你买零食了，现在你先跟着我。”
他随口编了一个理由糊弄小孩子，打开刚才情急之下扔到地上的行李包，拽出了一件小外套。
乱步刚刚穿的那件被他撕下来扔上空中了，现在小孩只穿着一层薄薄的单衣，会觉得冷是难免的。
江户川乱步看着他，眼里奇异的透出一股不相信：“不对，妈妈刚才被坏人撞到了，不是去买零食的！”
“我说是就是，哪那么多废话。”辽苍介眉头锁死，低声腻烦的应付着他。
江户川乱步的眼里积聚起泪水，梗着脖子不愿意穿衣服：“你骗人！妈妈就是被坏人抓走了！我要去救妈妈！……乱步不要穿这件！要有小恐龙的——”
“吵死了小鬼！”
心情不好的辽苍介直接怒吼出声。
乱步的声音戛然而止。
辽苍介没有继续理会他，连他的表情都懒得看。
他对这个继承了江户川繁男血脉的小东西毫无耐心，动作粗鲁的直接把衣服套在他身上，脑子极速转动。
根据芽衣的说法，繁男跟她联系一直是靠信件，那也就是说她写着要来横滨的最近那封信被拦截了？
不，不可能。江户川繁男想要瞒住的事不可能被别人察觉，芽衣和乱步的存在连他都是刚刚知晓，更何况是繁男的仇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
“啪嗒。”
细小的水花突然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辽苍介给乱步扣着扣子的动作一顿，微愕抬眼，猛地撞上了男童泪眼模糊的眼睛。
长相可爱的小包子低着头，咬着下唇哭得稀里哗啦，两根食指来回搅着印有一大朵太阳花的衣角，豆大的泪珠不断顺着脸颊滑下，滚落到辽苍介的手上。
辽苍介眉心一抽，满腹的抑郁怒火像是被一大盆冷水“哗”一声浇灭了，浇得他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