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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为上(蔓越鸥)


萧潋意眨了眨眼,低了身,歪着脑袋又将脸送到了徐忘云的视线里,“有点疼,阿云帮我看看好不好?”
徐忘云对着他的眼睛不动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乍见天光,疼是正常的。”
萧潋意眼尾垂下来,抬着的脸上盛着温暖日光,有点委屈地说:“可是真的很疼,阿云帮我看一下好不好?”
徐忘云说:“我在看。”
“凑近一些,要再凑近一点看。”
徐忘云拗不过他,只好往前凑了凑,“这样?”
萧潋意猛地往上抬了脸,与徐忘云鼻尖蹭着鼻尖,“这样。”
“……”徐忘云沉默着与他对视,还真就依他言,仔仔细细地把萧潋意的眼睛左右看了个清楚。萧潋意一动不动地任他看,视线在徐忘云的脸上黏了片刻,低声说:“阿云……”
徐忘云往后撤了半步,拾起方才砍好的柴火,“看过了,没什么。”
萧潋意抬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小声地重复了遍他的话:“没什么?”
徐忘云嗯了声,“没什么。”
他转了身,兀自要往住处去了。萧潋意一时没反应的过来,看着他背影,浑身激灵了下,又叫道:“阿云!”
徐忘云闻言转了身,侧头看他,“怎么了?”
萧潋意下意识抬腿追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刹住了,冲他笑了笑:“……没什么,那些木头重不重,要不要我来拿?”
他们住的地方离这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肩上柴火如何也不至于拿不动。徐忘云本是不想回这句的,但他微叹了口气,还是对他说:“不重,不用,走吧。”
萧潋意登时如蒙大赦,两三步跑到了徐忘云身侧。徐忘云低头一看,简直头大,“鞋子呢?”
萧潋意赤着一双脚,毫不在乎地踩在沾满露珠的青草地里,说:“忘记穿了。”
“……忘记穿了?”
“我突然能看得见,太高兴了,只想着要快一点来看你,其他的都忘干净了。”说完这话,萧潋意又补了句:“阿云不要怪我好不好?”
徐忘云好一会没说话,从萧潋意这个角度,只能瞧见他圆润饱满的后脑勺,和从他漆黑发丝间露出来的一点耳朵尖。片刻后,萧潋意便听着徐忘云声音极小地对他说了句:“好。”
萧潋意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自那之后,日子再没起什么特别的波澜了。
四君山上与世隔绝,天底下发生的一切事似乎都再与他们无关。萧潋意经年苦海浮沉,一朝得了甘霖雨,几乎以为是在梦中。有时他午夜惊醒,看着徐忘云和衣而眠的背影,总会不由自主地怔愣,忍不住扪心自问:我也配么?
这样自虐式的刨根问底常让会让他觉得痛苦难忍,他静静地看着徐忘云笼在月光中的背影,有心想伸手抓一把却又不敢,怕是幻影,也怕这只是一场他下地狱前的美梦。萧潋意再躺下,侧着脸对着他不动了,心头万千思绪凌乱而过,彼此撕扯地挣扎片刻,他又心想,有徐忘云在,哪怕只是一场梦,也挺好的。
可惜美梦终究有醒来的那天。
晨曦爬上山头,日光顺着矮窗映进来。萧潋意被这光晃醒,从床上爬起来,却看见徐忘云的身影背对着他,边缘被日光映得有些模糊,像要将他整个人扯进那光里去。萧潋意愣了一下,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心头忽起了巨大的惶恐不安,颤声道:“……阿云?”
徐忘云听着声音,从那日光中侧过了一点头,淡声道:“我要走了。”
萧潋意脑中嗡的一声响。
“阿……阿云……”萧潋意浑身发着抖,“……为什么?”
徐忘云往屋外看去。
他看见远处山峦高起,绵延不绝似巨龙盘踞;他看见朝日攀上云层,曙光将云雾染上了浓厚绮色;他看见山林葱郁,数千万绿色的叶交织一处,命脉般生生不息。群鸟高鸣飞过,落上枝头,惊起露珠四散而逃。
徐忘云面上添了些笑意。
“我要走了。”他说:“我明白你的苦衷,也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怪你,但我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多愁活着的时候总说我不要这么死板,我不知怎样才算不死板,但我觉得,我不应该再留在这了。”
“我师父死前要我知命不惧,恪守本心;我那时什么也不知道,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徐忘云笑了一下,“现下我明白了。”
小的时候,徐忘云曾在书上读到过一句诗,写的是“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徐忘云那时候看不明白“荣枯”二字何意,捧着去问师父。荣清只匆匆扫了一眼,只说他脑仁子生得还太浅,读不懂的不要瞎读,往后自有人教他何意。
徐忘云现下虽还年轻,远不到荣清那时所说的岁数。但他已隐隐能从他短暂又漫长的前半生中窥出个模糊的大概来。“荣枯”何意?百年蹉跎不过弹指一挥间,是非皆只是眨眼云烟。人若一直被过去绊脚步,多半只会是在痛苦和懊悔中平白消磨时间。徐忘云名字里有个“忘”字,那是叫他不能被尘土蒙了心,即叫过往尘埃事,就让他过去吧。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桃蹊今日就会上山,用不了多时就回到。”徐忘云停了停,回身说:“你不是恶人,不要再总是自责了。”
萧潋意僵在原地。
看他样子,他活像被什么重物当头猛拍了一把,怔愣许久,连面上何时落了满面泪水也不知道。徐忘云回头看他,心下难言,低声说:“顾好自己。”
眼看他背影就要消失在那片日光中了,萧潋意这才如大梦初醒,慌张地从床上跌落下来,惶恐叫道:“阿云……阿云!阿云!阿云!!!”
徐忘云身子停住了,回身说:“怎么?”
萧潋意身子古怪地僵着,对着他愣了半天,忽猛地一抬手将自己脸上泪水胡乱抹去了,对他扯出个难看的笑来:“我……我送你下去。”
徐忘云默了会,低声说:“好。”
徐忘云抬步下了山,萧潋意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几次想把他拉回来,几次又拼命将这心思按了回去。这一路上谁也没开口说话,到了山脚,徐忘云说:“回去吧。”
萧潋意面上所有血色都汇去了眼尾,面上还挂着那难看的笑,“阿云,你会去哪?”
徐忘云摇了摇头,“不知道。”
萧潋意泪水淌下来,“那……你还回不回来?”
徐忘云想了想,“会。”
“……我等着你。”萧潋意的声音抖得如风中落叶,“阿云!我就在这等着你!”
徐忘云本来是想说别等了,可这话在他喉咙里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得出来。他背过了身,低声说:“好。”
徐忘云转身走了。
萧潋意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面上还凝着笑,望着徐忘云的离去的背影,心底有个声音狂喊道:抓住他!折断他的翅膀!留下他!让他哪里也去不了!
可萧潋意说不出来。
他站在那,脸上带着笑,眼泪不住地淌,看着徐忘云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远得要变成个看不见的小点了。萧潋意便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轻轻道:
“阿云,再见。”
徐忘云独身去了许多地方。
他去了堎洲,去了柳南,去了峪阳,最后,又去了漠北。
他去大漠中转了一圈,去了城中人声鼎沸的集市,再接着,上了那座埋着小梨花的山。
山上没有变化,瘟疫和战乱对草木山石来说都只是凡世间微不足道的雨滴。徐忘云顺着山道往上走,经过了那座破落的菩萨庙,走至半山腰时,却忽然怔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山崖边上一座小小的土堆,上头插了块简陋的木牌,旁边有颗梨花树,枝干生得粗壮有力,花枝开得茂密,细小粉嫩的花蕊正随轻风微微摇晃着。
那是许多年前,萧潋意扮作“沈争”潜在他身边时,曾栽下的一颗梨花树。
竟真的开了花。
徐忘云愣了许久,缓缓的,眼眶有湿意漫出,再顺着面颊落下来。他就这么在原地怔了片刻,又笑起来,走近了些,又看土堆前有个破破烂烂的小风车,已经被风吹得褪了颜色。徐忘云把它捡起来重插在土里,山风吹来,风车艰涩地咯吱了声,竟还真嘎吱嘎吱地转了起来。
他垂眼看了一会,从怀中掏出个颜色鲜亮的新风车,与它插在一处。两个风车一旧一新,转得一快一慢,跟着呼啸山风咯吱作响。徐忘云便在旁边躺了下来,听着风车转动的声响闭上了眼,就这么慢慢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本周没有更新日历了!
因为本周五完结啦!

明昭帝崩逝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天下。
朝廷的嘴封得严实,只零星传出了几条隐约其词的小道说辞,说她是得了急病不治而亡,临走前留了一封遗诏,传位给了旁氏宗亲的北嗣王萧其雁,这位北嗣王骤受惊吓,还未缓得过来神便被推着主持了先帝葬典,又莫名其妙地登了皇位。满打满算,那位明昭帝在位,竟才不过才半年而已。
漠北城中,徐忘云坐在酒肆二楼上。
这几句捕风捉影的说辞显然不能满足天下人的满腹好奇之心,酒楼人满为患,每一桌都扎堆挤得挨肩迭背,捧着酒碗吵个不停。声音实在太大,徐忘云想不听见也没办法,听着那些人有说这是皇权斗争,必定是那新皇为登皇位将明昭帝杀了;有说明昭帝初登皇位时便接连死了父兄,绝对是个孤寡不详的克星;还有的说那明昭帝自登基后便广扩了后宫,日夜不思朝政,这是无福消受才撒手西去了。说得简直有鼻子有眼,徐忘云越听越离谱,越听越头疼,用余光瞥了旁桌那正滔滔不绝的人一眼,手腕轻轻一动,便有只馒头从天而降,将那人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那人正说到“明昭帝微服私访,遇上了个俊俏卖货郎”的精彩处,突然被一只不知哪来的白面馒头噎得满面涨红,双目凸出地咳了个半死,呜呜啊啊的满桌找水喝,总算是没余力再说书似地胡扯去了。
徐忘云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座酒楼修得高,从二楼窗户看下去,能瞧见下面街市上人头攒动,不用侧耳便有许多摊贩的叫卖声传上来。徐忘云坐得端直,捧着那杯茶望着下面不动了。身后,却忽然听着有个妇人的声音道:“这位公子,要不要买个小玩意儿?”
徐忘云回过头,见自己身后站了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臂弯挎着一篮子花花绿绿的木雕的玩意,目含殷切地正瞧着他。
徐忘云瞧了瞧那篮子再瞧瞧她,想起了从前发生过的一件事,轻声道:“你这里都有什么?”
“小鸟儿小狗儿我这都有,全是用上好的胡杨木亲手雕刻出来的,公子瞧上哪一样了?”
——“我全要了。”
这话一出,却不是徐忘云说的。
徐忘云一怔,慢慢地抬眼,二人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个着黑衣的男子,身形生得高大,长发用一条玄色发带绑在脑后,面容生得叫人过眼不忘,一眨不眨地正看着徐忘云。
“……劳烦你,我全都要了。”
徐忘云目光对上那男子,停着不动了。萧潋意盯着他,颤声道:“不知隔座还有没有人?我能不能……能不能向你讨杯酒喝?”
徐忘云看了他好一会,没有说话,斟酒放在了对面。萧潋意得了允,在他对面位置坐下,面上强行扯出个笑来,“你自己一个人来这,可看见自己想看的了?”
徐忘云却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萧潋意说:“你走第二日,我就下山去寻你。可你走得实在太快,也不回头等一等我,我没办法,猜你可能会到这儿来,就在城中等了些时日,还好,等到你来了。”
他说着,眼尾又泛起了红色,专注地瞧着他,思念良久,简直是满目难言。徐忘云听后不言,说:“我说过我会回去的。”
“我怎知你哪天来?”萧潋意又落下泪,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下来,“阿云待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些?叫我在山上日夜等着你,何不直接将我千刀万剐来得痛快些?”他说到这,又紧接着道:“我知道你没叫我等,可我……”
萧潋意的声音又低又抖,得叫人费好大力气才能听得清,“我知道你不愿被困在什么地方,我不会再困着你,我愿意看到你跟着本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可是你要去哪,阿云,你要去哪,能不能……能不能带我一块走?”
徐忘云不说话了。
萧潋意说完这段,也再没了声音,只在原处坐着,有些惶恐难安地看着徐忘云。徐忘云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好像是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拿了茶杯送进口中,才发现杯子里早就空了。
窗子外,有挑着卖胡饼的摊贩路过,走进了二人窗下,声音慢慢高昂起来,又渐渐远去了。几个玩闹的孩子大笑着跑过,穿过了街道,汇进拥挤的人流中去。窗子内,那一篮子花花绿绿的玩具被妇人搁在桌子上,雕琢精巧的雀鸟从竹篮中探出个脑袋,芝麻大的眼一眨不眨,阳光照下来,竟显得有些栩栩如生的神采。
徐忘云手抓着那空杯子,抬头看向了萧潋意。
萧潋意对上他的目光,下唇剧烈地抖了一下。
半响,徐忘云说:“好。”
“‘好’是什么意思?”萧潋意又沸腾起来,竭力将声音压得极低,却隐隐变了调,“阿云,‘好’是什么意思?”
徐忘云说:“可以。”
萧潋意执拗的要个确切的答案,急急地追问:“可以是什么意思?阿云?是不是你愿意带着我?你愿意叫我跟着?”
徐忘云说:“我愿意带着你,我愿意叫你跟着。”
萧潋意猛地站了起来。
他顾不得旁人目光如何了,就这么两步越过那窄桌,迫不及待地一头扑进了徐忘云怀中,紧紧环抱住了他。徐忘云又被他死死勒进了怀中,脖颈处埋着他的脑袋,萧潋意一开口。便有许多热气扑上来。
“谢谢你,阿云。”萧潋意说:“谢谢你。”
酒楼中,那些方还鸡争鹅斗的众人全都诡异地停下来了,目瞪口呆地齐齐望着二人方向。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萧潋意余光瞥见了,又忽一扯徐忘云的胳膊,拽着他起了身。
他不由分说便拽着徐忘云往外跑,百忙之中还不忘捞上了那只盛满玩具的篮子,穿过了呆若木鸡的众人,噔噔噔跑下了楼。徐忘云一句话也没多问,由着他扯着自己一路跑出了街道,待出了城门,徐忘云这才问他:“去哪?”
“去看天地。”萧潋意回了头,衣袖卷着长发纷飞,对他说:“阿云,你去哪我都陪你一道去!”
半月后,柳南城外的半山腰上。
崎岖山道上,有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并步而行。白衣那个身形挺直,面容俊秀,头发用青色发带绑成个马尾,发尾垂在他笔直的脊背上。黑衣那个个子高大,浑身漆黑,发丝亦用条玄色发带在脑后松散束着,信步而行地跟在那白衣人身侧。
正是徐忘云与萧潋意。
山道尽头,立了棵参天大树,也不知在这长了有多少年了,枝干粗得得二人合抱才能一量其尺。萧潋意够着了这棵树的枝头,一用力将自己翻上去,坐在那树木的枝弯处,朝下伸手道:“阿云,来!”
徐忘云抬头对上他笑意盈盈的脸,伸手抓住了他,借力也将自己翻了上去。二人并肩倚着树干,萧潋意一只穿着黑靴的腿垂下来,轻而惬意地摇晃着,与徐忘云同看云卷云舒。不多时,一阵轻风拂面,摇曳了二人头顶繁茂的叶,哗啦一阵响。萧潋意侧头看了徐忘云眼,见那股风将他的马尾吹起,卷着青色发带一同翻飞起来,俊朗的面上神情平淡,仍是初见时那般的少年样子。他看着他,忽然便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心下异动,轻声道:“……阿云。”
徐忘云闻声侧过头,下一秒,身上便伏上了一个黑影。
风动不止,绿叶簌簌,日光穿透了繁密枝叶,在二人身上投下斑驳光影。徐忘云被他压在身上,面色分毫不变,问:“怎么?”
萧潋意却没了声音,目光黏在他脸上,喉咙蠕动好多下,方才问:“我,我可不可以……?”
他声音有点紧张,只说可以,却没说什么可以。徐忘云却明白他问得是什么,漆黑的目光轻轻一动,唇角就有了点笑意,偏要问:“什么?”
萧潋意被他那点笑意勾得昏了头,喃喃重复道:“我能不能……我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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