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他也只在先前见宋多愁堆过。他生疏又小心翼翼地照着回忆里的样子捏了几个雪球,堆到了一处,找了根枯枝做他的眼睛。左右瞧了瞧,又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潦草地缠在罗汉身上,做他的“锦袍”。
做好了,他看了会,忽然双手捂住了脸,不多时,便有眼泪从他的指缝中落下来。
天高地阔,四面宫墙静默。耳边一片寂静无声,数九寒天,连只雀鸟的叫声也听不见。徐忘云蹲了片刻,擦去了脸上的水痕,面无表情的又站了起来,抬步出了门。
宝汇已被施了刑,皇后跪坐在佛堂中,闭眼念念有词。萧文壁自门而入,瞧见此景,默不作声地站在了一侧,待到皇后经文念完,合掌片刻睁开了眼,萧文壁这才道:“母后这是在送宝汇姑姑?”
皇后并未回头,兀自合掌拜了拜,道:“相伴数年,总该渡她黄泉路上莫遭苦难。”
“母后言之有理。”萧文壁上前,跪于皇后旁侧,拜道:“愿诸天神佛慈悲,渡宝汇免受恶鬼惑,离苦得乐,可登往生净土。”
皇后没搭理他,佛堂中众僧齐颂佛经,萧文壁道:“母后宫中有个掌灯童,似乎是新来的?”
宋多愁站在殿中一角捧着灯,闻言头也不敢抬。皇后拿起案上香烛点燃,淡淡道:“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本宫的?”
“儿臣无能,好消息暂还未有。”萧文壁道:“当日儿臣听闻令和坠楼之事,便时时忧心此事会牵连母后,得知母后安好便放心了,只是可惜了宝汇姑姑。”
火苗卷过香烛燃起跳跃烈火,皇后轻轻晃灭了,插入炉中,道:“她不中用,自走上了不归路,谁也拉不回来她。”
她合掌又拜,语气淡漠,“你中用吗。”
“自然。”萧文壁道:“儿臣定不负母后所望。”
皇后并未回他这句。她抬眼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高大金身佛像,与之对视片刻,半响,淡淡笑了一声。
雪积得快,化得却慢。宫人早早便将宫中官道上的积雪尽数扫去了,只留了御花园中的一些供主子赏雪用。又过几日,天气稍回温了一些,瓦片上的雪融化,在屋檐下结了许多晶莹的冰锥。
庭院中,徐忘云那日堆起来的雪罗汉,也已尽数化去了。
这日,桃蹊不在,徐忘云熬完药回来,进了庭院,便看萧潋意正倚在门旁看着他。
徐忘云一愣,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还捧着那烫人的药碗,半天什么反应也没有。
萧潋意唇角带了笑,温声叫他:“阿云。”
他声音低,语调轻,是副有气无力的虚弱样子。徐忘云被这一声喊唤回了神,终于有了反应——只看他将那药碗一扔,蹲下抓了一把雪,抬手便朝萧潋意砸了过去。
碎雪自然没什么重量,萧潋意却还是闷闷的哼了一声,作势捧住了心口。徐忘云自然看出他在装,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萧潋意便急道:“阿云!咳咳……咳咳咳!”
话没说两句他便咳嗽起来,其下撕心裂肺之意竟全然不似做伪。徐忘云停住了,到底还是折回了身,替萧潋意拍起了脊背,“怎么样?”
萧潋意咳了半天,勉强止住了,是真的一时着急牵动了胸腔中的伤处。徐忘云替他顺了顺气,低声道:“回房吧。”
萧潋意垂头瞧着他,轻声问:“阿云,你是不是生气了?”
徐忘云闭口不言。萧潋意说:“气什么?”
他说:“我还没气,你反倒气起来了?”
徐忘云眉头一皱,“你气什么?”
“谁准你一声不吭就跑过来,又说那些话,你可知我那日有多害怕?”
徐忘云不说话,只看着他。萧潋意与他对视片刻,便软下来,“我说笑的,都是我不对。”
徐忘云闭了眼,“我现在不和你说这些。”
“那你什么时候要和我说?”
徐忘云不答了,扶他要进屋去。萧潋意却不依,小臂用力将徐忘云反扭进怀里,低头看着他,轻声说:“你和我说吧。”
“我做什么要和你说。”徐忘云心里是有气的,但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有这气,也不好对着萧潋意发怒,口中的话在喉头翻滚了半响,末了道:“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也都便容易些,徐忘云道:“你为什么总要瞒着我?”
“我知道你有苦衷,可你为什么总是将我算在外面?”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他说:“我又该怎么帮你?”
萧潋意默不作声的看他,等他说完了,他一手摸上徐忘云的脸,说:“我怕你……讨厌我。”
萧潋意声音低地几乎听不见:“阿云,我是想……”
徐忘云没听清,“什……”
他后半句没能再说得出来。
萧潋意低下头,吻上了他的唇侧。
冰凉的唇挨上他的唇侧,柔软的在他唇角揉了一下,紧接着便长驱直入。有什么软物舔开了他的唇缝,撬开了他的牙齿,粘腻且温存地舔弄了两下,便退了出来。
分离时,他的牙齿还亲昵地在徐忘云的唇角轻咬了一下。
徐忘云双目瞪大,经年平淡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条缝,“你做什么?”
萧潋意本相要比他高半个头,和他离得近,两人额头相抵,萧潋意垂眼看着他,温声道:“喜欢你。”
喜欢我?
徐忘云懵了,他虽对人情相知甚少,但也明白情爱是男女之间的事。他脑中空白,一时慌乱,脱口而出道:“我不是女子。”
“我也不是。”萧潋意答他,“我只喜欢你。”
他两只手捧上徐忘云的脸,指腹蹭过他的面颊,蹭过他挺直的鼻梁,大睁着的眼睛,一路后移,牢牢攥住了他的后脑和脖颈。徐忘云隐隐觉出他要做什么,慌乱道:“不……等等……”
“我爱你。”萧潋意说:“我只爱你一个。”
他贴上他的面颊,珍惜的在徐忘云脸侧吻了一下。
“我常觉上天不宽,待我实在太过苛刻了些。”萧潋意捧住他的脸,“但有时候,我又惶恐自己得上天如此厚爱,竟将你送来了我身边。”
“人这一生太短了,阿云。百年匆匆,恨和爱皆是附庸空壳上的一道枷锁,拴着好叫人自蔽了双眼。是我恶贯满盈有已无人,私心留下你,还敢求神明多垂怜,求允我……再多留你几年。”
萧潋意的唇蹭过他的下巴,鼻尖,眼尾,呢喃道:“我只求……求你别走。”
死后你登仙境,我堕地狱。那时不求,我只求还苟活着的这两年,你能留在我身边。
徐忘云被他这一番血淋淋的自白震得好半天没说出什么话,他实不知该拿什么反应来答他,简直如临大敌,脑中空白道:“我……”
萧潋意瞧着他,短促地笑了声,指腹摩擦了一下他的脸,“罢了。”
他垂眼看他,小声说:“……木头。”
“带我回房吧。”他轻声道,“我冷。”
第73章 静夜
寒风夜里,萧潋意命人在长敬宫内支了许多火炉,若将门窗关紧屋内便如蒸笼似的。就算如此,他还是由嫌不够,身上裹着厚厚鹤氅,手中抱着暖炉,身旁打圈围着三四个炭火炉,乍眼一看,活似做法。
桃蹊端来汤药递给他,萧潋意回头见是她来,不太高兴地说:“怎么是你?”
桃蹊回道:“回殿下,徐大人煎好药就走了。”
萧潋意:“那他人呢?”
桃蹊道:“夜深了,兴许是回房歇息了。”
闻言,萧潋意脸色顿时不怎么好看起来。那日之后,徐忘云便好似有意无意在躲着他,一日打照面不过三回,两回还是萧潋意硬找来的。他想起那日徐忘云面上的表情,心中想到:这是……逼急了?
桃蹊看他面色严肃地低头出着神,半响不再言,于是起身要先退下。这边她刚起身,萧潋意便叫道:“桃蹊。”
桃蹊忙道:“奴婢在。”
萧潋意说:“你知道熬鹰吗?”
“啊?”
“据说塞北人有种特殊的驯兽办法,为了让鹰认主,抓到鹰后不给吃不给睡,人和鹰一块生熬许多日,直熬到那鹰肯认主了为止。”萧潋意指头来回磨蹭着碗边,道:“你说,要熬一只生性刚烈的鹰肯认主,得要多少时日?”
桃蹊听出他话里意思,为难道:“这……若那鹰生性凶猛,或许时日是要用得多上一些。”
萧潋意不说话了,过了会,忽将手中汤碗一饮而今,说:“你回去吧。”
桃蹊应了声,接了空碗退出了房门。空荡寝殿中,徒留萧潋意一人坐在软垫上,他垂眼沉思了会,又抬起头,瞧了眼窗外。
这扇窗子是桃蹊怕屋内炭气太旺开了通风用的,此时正好映出了天上的一轮冷月,孤零零地悬在正当中,显出种冷清的寂寥来。萧潋意抬头与它对瞧了会,也不知是发哪门子疯,忽然活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站起来,推开了门,咚咚咚跑过长廊,在另一处紧闭的门前停住了。
这扇木门关得紧,只从边角的缝隙中透出一丝暖黄的光来,预示着屋主人还未就寝。萧潋意便停在这门前不动了,他低头看了会那点泄出来的灯光,半天没有动静。许久,他蹲下来,裹紧了自己身上的鹤氅,伸出手摸了摸地板上那点暖黄的光影,小声叫道:“阿云。”
他活似近乡情怯,方才在自己寝殿中升腾起的狗胆这就又被他原封不动的吃了回去。萧潋意蹲在徐忘云的门前,生怕惊动了谁似的,不断地小声叫着:“阿云,阿云,阿云。”
这点动静当然叫不起徐忘云,说出口的动静还没吹过去的风大。萧潋意连叫了十几声,出神似的望着地板发了会呆,呼出一口冰凉的气,转身便要回去了。
身后的房门忽被人轻轻拉开了。
暖黄的光影没了木板遮挡,大方的从屋中映出来,将萧潋意一同拢在了下面。萧潋意颇感意外地回身,见徐忘云两只手抓着门板看着他,平淡道:“怎么了?”
萧潋意双眼微微睁大了,“阿云,你怎么出来了?”
徐忘云说:“我听见你叫我。”
“你听见了?”
“我听见了。”
萧潋意站在台阶下望着他,好半天不再言语。徐忘云眉心微微蹙起,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我……我屋中漏水了。”
“……漏水?”
“嗯。”萧潋意满面正经,“我屋子里炭火生得太多点燃了窗布,只好拿水去扑,结果水又泼太多淹了地板,现下房里不可再住人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找桃蹊。”
“为何要找桃蹊?”萧潋意睁大了眼,“她一个姑娘家,我找她来做什么?”
那日重伤后,萧潋意在长敬宫中便一直保持本相未再扮回去。徐忘云垂目看他许久,自然知道他又是信口胡诌,便道:“我去看看。”
“诶!”萧潋意忙上来扑住他,“不可不可,房内水迹漫漫,湿了你的鞋袜可怎么好?”
徐忘云一时不察,被他扑得踉跄两步。萧潋意忙抓住了这个空档,百忙之中扑了徐忘云进了房门,腾出一手将门“砰”地合上了,揽着他道:“阿云……”
“放开。”徐忘云被他渔网一般缠着,有些愠怒,“放开我。”
“阿云。”萧潋意在他耳边道:“你知道熬鹰吗?”
徐忘云皱眉:“什么?”
“相传塞北人有秘技,捆了鹰熬上七天七日不给米水,直熬到那鹰肯认主人了才作罢。”萧潋意说:“我曾经见过一个人,捉到只宁死不屈的鹰,怎么熬也不肯认主,还将那人的眼睛啄瞎了一只。”
他死死缠着徐忘云,两只手在他身上箍得紧紧,压低了声音道:“最后,他就将那鹰……煮来吃啦。”
徐忘云蹙眉看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萧潋意无辜道:“我就是突然想起这个故事了,讲给你听个新鲜。”
他将眼尾垂下来,放软了声音,道:“阿云,好阿云,你能不能留我一晚上?只一晚。”
徐忘云决绝道:“不成。”
“为什么?”萧潋意说:“阿云,你再不要理我了吗?”
徐忘云说:“我没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萧潋意抓着徐忘云的手,“你讨厌我了吗?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我没……”
徐忘云驳了两句,知晓他又要缠个没完,干脆放弃,“随你。”
他挣开萧潋意的手,径直朝内室走去。萧潋意计谋得逞,喜笑颜开地跟上去,一边走一边叫:“阿云,阿云,阿云。”
徐忘云不理他,兀自解了衣衫灭灯躺下。屋内光线暗了,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另一具温热的身体掀开被子贴了上来。萧潋意紧贴在徐忘云的后背,又叫他,“阿云。”
徐忘云说:“寝不语。”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听话,就出去。”
萧潋意于是听话的安静下来。徐忘云不怕冷,床边常年不点炭火,屋子里有股挥之不去的冷意,直往人骨缝里钻。天地寂静,安静地只余徐忘云平静而浅淡的呼吸声。萧潋意侧躺在床上,在夜色中盯着徐忘云挺直的脊背,和落在他脖颈上的几丝碎发,随着徐忘云呼吸的起伏而微微晃动着。
萧潋意盯着它,很轻地开了口,“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
床榻另一边,徐忘云睁着眼,没有回他这一句。也不需要人回,萧潋意便接着道:“我梦到京中起了一场大火,烧得凶猛,将这儿所有的东西席卷一空。皇后,珵王,皇帝,还有这诺大的皇宫城,也全都烧没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你,也没有了。”
萧潋意看着徐忘云的背影,很轻地笑了一声,“我从生下来,做梦都想一把火烧了这皇宫,一辈子都在为点这把火做打算。要说这样的梦,真该是美梦才对,可是我……我怎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呢。”
“阿云。”萧潋意说:“我娘生前总劝我,不要事事计较这么多。其实我小时候就明白,她也不是真的不想计较,只是没办法计较。可她事事宽宏,到最后还是折在了别人手里。我不想做他人手里的一只蚂蚱,这世上该死的人这么多,凭什么偏偏要是我去死?”
他停住了,又说:“……可我也知道,人害我我又害人,不过反复的重蹈覆辙,说到底也没什么意义,魂归天地,横竖只余一捧黄土……可我怎么就,怎么就这么不甘心呢……”
他这句话说得轻,尾音几乎听不到,活像含在嘴里飘飘欲散的一口气。徐忘云沉默许久,片刻,轻声道:“睡吧。”
“阿云。”萧潋意说:“你带我走吧。”
徐忘云不言,过了会,低声说:“你想去哪?”
“哪都好。”萧潋意贴近了徐忘云的脊背,将自己蜷了起来,“你去过琼洲吗?我听说那里四季落雪,冰原终年不化,树上结的全是透亮的冰霜。”
徐忘云道:“你这么怕冷,怎么去?”
萧潋意于是闷闷笑起来,震得徐忘云脊背都在微微颤动,又说:“那不去了,去柳南吧,那里暖和,要是初春去,还有柳芽酒喝。”
徐忘云低低的“嗯”了一声。两人都不再说话了,沉默片刻,萧潋意又道:“阿云,你师父……是什么样的?”
徐忘云慢慢道:“他爱喝酒。”
“爱喝酒?跟我很像吗?”
徐忘云摇了摇头,“不,和你一点也不一样。”
萧潋意低声道:“你会想回去吗。”
“……”
徐忘云没答他这一句。
萧潋意的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黑暗中,他抵着徐忘云的脊背,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半天,只听他声音很小地问:“你喜欢我吗。”
夜色中,徐忘云背对着他,久久不动了。
他说:“睡吧。”
出奇的,徐忘云不答,萧潋意竟也不再追问了。他抵着徐忘云的脊背,好半天却不在动,像是已经睡着了。
第74章 归山去
兰渡寺僧人明日便要离京,诵礼最后一日是祈福大典,礼殿前,皇帝和皇后共持香烛立于佛殿前,插入吉方的巨大香炉中。身后众僧其诵经文,以求诸天神佛佑护大郇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宋多愁捧灯立于众人末尾,正巧与入场时的萧潋意对上了眼。萧潋意今日着宫袍,头戴珍珠冠,见着他这副低头捧着灯,眼睛却竭力向上翻着瞧他的傻样,嗤地笑出了声。宋多愁听出了其中的嘲讽之意,不甘示弱,对他怒目而视。萧潋意不多搭理他,矜贵且高傲地翻了个体面的白眼,施施然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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