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云听出她的意思,“你不去吗。”
陈簪青小幅度的往窗子那偏了点头,冷硬道:“不去。我没这么多闲时候,不过找个人罢了,你是没生腿怎么?”
徐忘云自动忽视了她后半句,了然点点头。二人不再说话,相对着沉默喝了会茶,过了会,徐忘云先起了身,“先告辞了。”
“等等。”陈簪青叫住了他,“你见着他后,且记得,万不要对他提起我。”
徐忘云想了想:“那我若见不到他怎么办?”
“见不着拉倒。”陈簪青说:“那就说明你和那神棍无缘,就不要白费力气,速速回宫吧。”
徐忘云回身,瞧了她一眼,答应道:“好。”
陈簪青却不再搭理他,兀自转头瞧着窗外。徐忘云告了声别离了酒楼。陈簪青好半天没动,有风吹进来,卷起了她鬓边一缕发丝。她瞧着酒楼下街道行人熙攘,不远处高楼此起彼伏,先前被瘟疫席卷过的土地很快便又长出了新生的嫩芽,几个孩童高举着玩具哄笑跑过。人最大的可取之处,或许便是他们永远不缺从头再来的韧气,如此脆弱细嫩的几根脊骨,却又能撑着他们梗着脖子和天命叫板——有时想想,也实在有些好笑。
陈簪青垂下眼,半响,轻饮了口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
徐忘云离宫已有几日,宋多愁这几天成日提心吊胆,生怕萧潋意趁徐忘云不在将自己发卖出去。好在萧潋意不知是忙什么,常常见不着人。宋多愁乐得自在,自那日起那叫玳善的小沙弥便偶尔来找他玩,宋多愁便和他一同折草斗蛐蛐。
“哎呀,你这样不对,要这样编!”
眼见小沙弥折错了草蚂蚱的一个关节,宋多愁一把夺过来,折成正确的样子给他看,“瞧见没?是要往里面塞的!”
小沙弥接过来,若有所思的掰了掰。两人坐在墙角折了半天,待编好后,宋多愁提议要去湖边的假山上玩,他拉了小沙弥要走,刚转身却身子一僵,古怪地停住了。
桃蹊抱着个木盆站在他们俩身后,歪头瞧着他,笑眯眯道:“小公子,这是要去哪啊?”
“……桃姐姐。”宋多愁缩着肩膀往前站了站,欲盖弥彰地将那小沙弥藏在了身后,“我、我是想去湖边找石头……”
桃蹊头更向旁歪了歪,“那这位小公子是?”
眼见藏不住,小沙弥从他背后走了出来,行礼道:“阿弥陀佛。”
“哟,是位小师傅。”桃蹊瞧见他身上的装扮,乐了,“小师傅又怎会在此?”
小沙弥耳尖泛起了红,好半天憋出一句,“小僧不请自来,叨扰了。”
“桃姐姐别怪他,是我非要他来玩的!”眼见情势不对,宋多愁登时叫道:“桃姐姐,桃姐姐!求您别和云哥哥说!我真的知道错了!”
小沙弥亦是慌乱道:“不、是我自个跑来的,不关小施主的事,女施主莫怪罪……”
桃蹊挥了挥手,止住了这两孩子语无伦次的辩解,“行了,我可没说要告状。瞧小师傅这个样子,是从兰渡寺来的吧?”
“女施主慧眼,小僧是开慧大禅师坐下弟子,此次随师父进宫捧灯来的。”
桃蹊点了点头,直起身在院子里瞧了瞧,“行吧,我就装作没看见,你们两个可要小心些玩,莫要冲撞了我家主人。”
“是!”宋多愁听出她没有告状的意思,劲又上来了,“桃姐姐桃姐姐,你那盆里装得是什么啊?怎么还用棉布盖着呢?”
“是园里的红梨熟了,我摘了点去熬些梨膏茶。”桃蹊话头一顿,应该是想起了宋多愁的尿性,又严肃地添了句:“小公子若是想吃就去唤黄嬷嬷一声,可不许偷偷爬去摘,那梨树生得高,若摔下来是要磕坏脑袋的!”
宋多愁嗯嗯应了,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听话。桃蹊半信半疑地走了。傍晚时,院里洒扫的黄嬷嬷慌慌张张的来叫她,说是小宋公子爬梨树摔了下来,身旁还有个没见过的小和尚。
彼时萧潋意正在屋里练字,闻言笔锋都没停,含糊应了一声。不急不忙的写完了这幅字,这才搁下笔。
桃蹊低声道:“殿下。”
“嗯。”萧潋意眼也不抬,“去瞧一眼。”
他不急不慢地净了手,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园子里,宋多愁身旁已里里外外围了许多宫人,桃蹊咳嗽了声,宫人听着动静抬头瞧见了萧潋意,当下噤了声,自觉快速的退出去了。
“怎么,摔死了没有?”
宋多愁坐在地上,罕见的没和萧潋意呛声,只抬起头眼圈通红地瞧了他一眼。
萧潋意一抬下巴,桃蹊便上前去摸了摸两个孩子,摸出宋多愁浑身上下什么伤也没有,顶多就是胳膊肘擦破了点皮。倒是那小沙弥一只脚踝肿得老高,都不用桃蹊去摸,只用看也知道他定是扭伤得厉害。
一日不闯祸浑身难受的宋多愁灰头土脸地低着头,他也知道自己是犯了大错,哭腔浓重道:“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萧潋意懒得搭理他,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沙弥,缓缓道:“你是谁,在我长敬宫里做什么。”
第66章 那年冬日
小沙弥断断续续将自己的来历说了,萧潋意听完哼笑了声,示意桃蹊仔细去瞧瞧他的伤处。
桃蹊认真摸了一遍,遗憾摇了摇头,“是伤到了骨头,我看这段时间怕不能走路了。” 一听这话,小沙弥眼眶顿时红了。不论他性子生得多稳重自持,说到底终究是个半大孩子,不免慌乱道:“可,可我酉时还要去殿前捧灯呢!”
宋多愁又急又愧疚,只恨不得摔断了腿的人是自己才好,哭道:“这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萧潋意从眼尾瞧他一眼,凉凉道:“你自己闯出来的祸自己想办法收拾,不然就带着他去佛前跪着,看那群法师愿不愿意原谅你。”
眼看这两个孩子哭得就要收不住,桃蹊劝道:“小师傅莫慌,可还能寻到其他沙弥替你捧灯?”
小沙弥摇摇头,“寺中沙弥一百三十六个,有资格捧灯的只有我和师兄九个,再没有其他人了。”
“哎呀,这可真是……”桃蹊像是觉得难办,她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圈,忽然道:“这样一瞧,两位小公子生得竟还有些像呢。”
宋多愁勉勉止住了哭,茫然道:“什么意思啊?”
萧潋意嗤笑一声,瞧好戏似的,“她意思是你去剃个头,今日替他去捧灯。”
宋多愁长大了嘴,“我?”
萧潋意冷言道:“现下申正,兰渡寺离宫百十里,这会去叫人戌初你都回不来。”他目光转向小沙弥,“你说呢。”
小沙弥头也不抬,“我……我……”
桃蹊宽慰道:“小师傅莫怕,虽叫小宋公子捧灯或是不大够格。但他是个好孩子,并无对天地不敬之心。佛祖宽宏慈悲,又是事出有因,不会怪罪你的。”
有风忽起,将几人头顶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萧潋意抬头看了一眼,隐在朱红宫袍下的双手轻轻交握住了。
他默不作声地瞧了会,眼睫垂下来,淡色的眼盯住了宋多愁,“申末了。”
宋多愁不说话。
他无措地左右瞧了瞧,那小沙弥却只低着头不看他。宋多愁便又去看桃蹊,桃蹊对上他的目光,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好!”半响,宋多愁像是下定了什么莫大的决心,噌地站起,“我替他去!”
“行了,更衣吧。”萧潋意道:“桃蹊。”
桃蹊低声应了,叫来宫人扶了小沙弥先回,亲自给宋多愁剃了头,待到小沙弥的僧衣往身上一罩,若是再微微低着头埋下脸,宋多愁瞧着还真竟和那小沙弥一模一样。
事态紧急,宋多愁愁眉苦脸地跟着小沙弥学了捧灯的动作,赶鸭子上架的随桃蹊出了门,临行前,嘴里仍翻来覆去地嘀嘀咕咕——是在囫囵背那小沙弥教的经文。
长敬宫离得远,待到宫门时僧人已齐齐站好了。宋多愁慌忙从后头混进了他们,好在其他的沙弥只低头捧着灯,并没注意到他,他手忙脚乱的从怀中取出佛灯,学着旁人的样子捧在手中。不一会,宫门大开,僧人齐齐向前,宋多愁也忙跟了上去。
这群僧人每日晨时在礼殿开法会,到了酉时则入皇后宫内佛堂诵经。宋多愁跟着僧人一路穿过连绵殿宇,脚下金砖路宽阔平整,高大绿瓦宫门庄严高耸,一点斜阳余晖反射其上,折出了道平整锋利的影子。宋多愁少见这么气派华丽的宫殿,没忍住四面瞧了瞧,脚下曲折蜿蜒的金砖路到了底,宋多愁这才连忙又将头埋下,知道这是到了。
高磊的门槛方一跨过去,宋多愁便当头闻到了一股浓得呛人的旃檀香。这是座建得宏伟宽阔的殿宇,四面覆着琉璃瓷瓦,殿内穹顶布着精致繁复的彩绘井纹,周遭皆燃着宝木雕刻而成的长明灯,鳞次栉比不计其数,映得殿内灯火辉煌,更映得其正中一座巨大金身佛像威严摄人,宝相慈悲。
僧人齐齐而入,不用多言便自各自站好。宋多愁头也不敢抬,记着那小沙弥说的“寻到莲花宝灯对着的位置”匆匆站定了。那一侧,僧人最前头有个披玄色袈裟,白眉白须的老僧微微上前一步,敛眉合十道:“娘娘,可起礼了。”
他这一开口,宋多愁这才发现那巨大佛像下的拜垫上还跪坐着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们瞧不清脸,只能看见那人华服背后绣着的精密花纹和盘在她漆黑发髻上的一只金丝风钗,身侧檀木香案上燃着炉青莲妙香,在她身侧盘旋着升起两缕细细白烟。
“嗯。”那女人转着手中迦南香珠,并未睁眼,只低低道:“有劳禅师。”
白须老僧低应一声,耳边忽闻一声沉闷钟响,众僧合掌齐颂起经文。宋多愁这才回神,手忙脚乱站定了。皇后随声朱唇轻动,迦南香珠颗颗蹭过她的骨节,她微抬起头,平静地与那佛像微阖的目光对上,手中念珠拨动一下,再度垂下了眼。
古钟阵阵响起,殿内香火在穹顶汇成了一片浓白的雾,再顺着金楠圆窗散了出去。皇后闭目默坐着,许久,微侧过头扫了眼殿内的僧人,正正瞧见了立在殿内左侧角落捧灯的宋多愁。
宋多愁早过了先前的怯劲,此时正觉得有些无聊,正捧着灯四处张望着。眼见那身着华服的女人眼神扫了过来,宋多愁满面懵懂,与那女人的目光对了个真切。
佛下香案的高大烛台忽轰然倒塌了。
众僧皆静,旁侧的侍女忙上前将烛台扶起,好在那香火燃得不盛,只被她们轻轻用手绢一扫便被扑灭了。白须老僧不急不忙,沉静道:“娘娘,可是经文有哪里不对。”
皇后未言,半响才道:“……不。”
她收回视线,“今日的掌灯童,似乎不是原来那个?”
白须老僧双手合十,敛眉道:“原来那个病了。”
“病了。”皇后重复一句,默了片刻,轻闭上眼。
“宫中佛堂尚缺一个掌灯童,便请这小师傅留下来吧。”
满堂寂静,宋多愁瞪大了眼,满面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慌乱。白须老僧却并不瞧他,只垂眼道:“但凭娘娘吩咐。”
他全然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又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份是被拆穿了,吓得不敢说话。诵礼结束后那群僧人便齐齐沉默着离去,没有任何人与他搭话。宋多愁惶恐局促,被宫人暂带了下去,入了夜,又被带到了一座后殿中。
四周幽静无声,诺大殿内只四角墙壁上燃着几只铜灯,在地面投下几圈黯淡的影子。宋多愁在殿内正中跪着,心下又慌又怕,不知等了许久,殿上宝座的帐帘后方忽显出了一个影子,有个低沉的声音问他道:“你多大了。”
宋多愁隐隐从那声音只能听出了不容置喙的威严,哆嗦着答了,“我……十岁。”
“出身哪里,父母何在?”
“不,不记得了……”
那声音默了片刻,随后才问道:“你叫什么。”
“我,我叫宋,宋多愁。”
“你即已皈依,该是了却红尘才对,为何还留着凡家姓。”
宋多愁不知该如何回她,只觉面前人好像就是方才那佛堂中的金身佛像,这便是来问他为何假冒出家人的。他急得要哭,说不出什么话,只把头埋在臂弯中,在空荡荡的殿中似一片秋中枯叶般抖着,好半天才破罐子破摔般道:“……师父取的!”
殿内却没再有其他声音了。过了片刻,一阵衣料摩擦的轻声响起,皇后自帐后走出,下了台阶,站在宋多愁面前,垂眼瞧着他。
“起来。”她说,“抬起头,让我瞧瞧你的脸。”
——“师父。”殿外,那本该瘸着腿不能走路的小沙弥好端端的站着,立在白须老僧身侧,问他,“宋多愁会怎么样?”
“不会如何。”白须老僧静道,“这都是造化。”
小沙弥似懂非懂,回身瞧了眼远处灯火通明的慈明宫,想了想,又问,“徒儿斗胆问,您说过出家人不可打诳语,可为何要徒儿去诓那小童捧灯去呢?”
白须老僧不说话了,冷清禅室中,只余一缕残烟蜿蜒升起。
他合掌闭目,定定盘腿坐着,犹如一尊坐化的石像,半天没再有其他动静。
——“听闻早些年,国寺中有位圣僧,法号迦南,修为高深,长相亦十分俊美。”
书案前,萧潋意端坐在前,桃蹊捧着一盏茶,轻放在了他面前。
“那年冬雪,皇后有孕,却不知怎么在宫中被人推下了马车。”
萧潋意并不瞧她,兀自接着道:“那一年,她二十七岁。为此痛哭一场便大病不愈。可父皇并未来瞧她,几日后,却下令处死了前朝重臣高老太师,她的生父。”
“她听闻后悲痛欲绝,当场便昏厥过去。接连几月缠绵病榻,昏了醒醒了昏,有一日夜中,她在梦中大哭过一场,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萧潋意轻笑了声,略带丝讽意缓缓道:“约莫她也是想明白这样死了挺不划算,这才要回头讨个说法。”
桃蹊默立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皇后自请出宫,在国寺中带法修行。几年归宫时,却紧接着传来那圣僧迦南圆寂的消息。”他指尖现出了一串莹白的珠串,正是宋多愁身上的那串砗磲。
桃蹊久久未言,片刻后低声道:“阁主,真的不用告诉徐大人一声吗。”
萧潋意好半天不再说话。
“不。”许久,他说。
桃蹊便噤声不语,萧潋意淡色的眼珠轻轻一转,瞧见窗外天色灰暗,云翳浓厚,阴沉压抑,触目只可见一层淡淡灰白。
“你瞧。”萧潋意说:“天又阴了。”
桃蹊轻声回道:“奴婢听浆洗的嬷嬷说,过两天会是个晴日。”
萧潋意不言,只侧头对着窗外那一角灰暗的天。桌上烛灯渐燃到了底,他站起身,推开了殿门。
徐忘云正站在殿门的台阶下。
萧潋意搭在殿门上的手一顿,长敬宫的廊庑修得高,头顶的厚瓦廊檐像把锋利的刀,将阶上阶下劈成了两半。
萧潋意的神情便藏在这一片阴影处,好半天才涩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医师说要我去桃乡寻一个人,我没找到。”
“……桃乡?”
“嗯。”徐忘云瞧见他的神色,眉心一蹙,“你怎么了,不舒服?”
萧潋意不说话了,他站在台阶上,比徐忘云高上许多。自上而下地,默不作声地望着徐忘云漆黑的瞳孔。
“……不。”他笑起来,“你这么早回来,我很高兴。”
徐忘云上了台阶,将肩上的行囊丢给他,萧潋意接住了,语调有些古怪地问,“……这是什么?”
“透花糍。”徐忘云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随口答他。
萧潋意想起来了,那时半月前自己在晚饭时随口提了一嘴,没想到徐忘云还能记着。
他捧着那袋透花糍站在原地,一时竟觉得像捧了把通红的炭火,让他拿也拿不住,丢也丢不得。而他心底,却好像又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冰碴子似的从他寸寸骨缝中渗进去,叫他一时如坠冰窟。
徐忘云不察,已自去案前取了茶喝。萧潋意低着头站在原地,好半天,微微偏过了头,望向他的背影。
国寺的僧人进宫后宫中的野猫便真的没了,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经文真起了效——又隔半月,临近冬至,又恰逢梅园中红梅开得正盛,圣上难得雅兴,命人在梅园中暖阁布了家宴邀众同赏,每人面前除例份宫膳外额外还有一盘饺子。萧潋意用银勺盛起咬了一小口,尝出里面的馅是羊肉,眉头轻微地一皱,将那盘饺子略略推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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