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森森道:“你知道吗?她的亲娘……我的亲姐姐,当年为坏我圣子身,喂了我药,设计将我扔进了男人堆里,众目睽睽下……哈!她为何就不想想我也是她的血亲?”
浓厚夜色下,她的声音压得低极了,像一条阴毒的蛇嘶嘶吐着信子,“她如此对我,也算得上血亲?血亲!可笑!”
身后,沈争喉咙里滚出声低低闷响,似乎是一声嗤笑。徐忘云没想到这其中会有如此隐情,“你……”
“自然不。”鲛人扯出个尖利的笑,轻声道:“我把他们……都吃啦!”
“小郎君,你猜后来如何了?”鲛人道:“你可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我反正是分不出来……”
徐忘云看了她一会,目光也说不出什么意味。沈争站在他身后,脸上的笑不知何时消散了个干净,眸色沉沉地看他。片刻,他又重笑起来,玩笑话似的:“徐公子,莫不是你听了这鲛人这一番话,又是心软了吧?”
徐忘云目光移向他,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也坚定。
他没说话,沈争却像十分清楚他想法似的,笑道:“是了,且不说她口中话未必就真,只光论她吃了这么多人这一点,也实在不配徐公子的心肠再为她软上一软了。”
“……”
鲛人冷笑着看他们一阵,目光上移看向天空一轮皎洁的月亮,定定望了半天,神色竟似有些悲哀,“那小杂种……”
“……她要先生疮,后流脓,七窍流血,皮破肉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困在火间,浑然不在乎自己下场如何,哈哈大笑起来:“先生疮!后流脓!七窍流血!皮破肉烂!哈哈哈哈……我恨!我恨啊!”
徐忘云垂下眼,转身而去。
沈争却留在原地,忽然道:“你恨什么?”
鲛人的笑声停住,看向沈争,“关你什么事?”
沈争笑了一声,慢慢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温和道:“我知道你恨什么——你恨世道可笑,亲姐妹为了丁点利益能下此狠手;你恨天道不公,将你生在这种地方,让你从生下来就注定不得善终;你还恨自己无能为力,身负族人所望却无力求一处自保之地……是不是?”
鲛人安静下来,盯着他,“这又关你什么事?”
“圣女说得是极——这不关我什么事。”
他指尖亮起一点寒光,毫无预兆袭向她,刀尖顿时穿透她的头骨将她钉死在了地上。鲛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几点毒血溅在他脸上,被他随手抹去了,沈争微笑道:“珵王倒也有心,将你们藏在这种鬼地方,倒真是让我好找。”
鲛人惊愕道:“你……”
“嘘。”沈争手下更用一分力,直至一声毛骨悚然的“喀嚓”声响起,鲛人的头骨自上而下便裂开了一条缝,活像个被开膛破肚的西瓜。
他柔声道:“——睡吧。”
徐忘云解下被悬挂在树上的宋多愁,宋多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嚎道:“你终于想起我了!我以为我要被挂在这一辈子了。”
徐忘云:“为什么乱跑。”
宋多愁哭得直抽抽,“我就是,想着明天要走了,找小梨花告个别,谁知道……谁知道这个圣女会吃人啊!”
徐忘云冷道:“不许再这样了。”
“是。”宋多愁扯住他的衣服,还想再趁热打铁的再撒会娇,声音却倏然停了。
徐忘云也静了下来——因为他们都同样的在深沉的夜色中,剪影似的灌木丛旁,瞧见了一个矮矮的,小小的影子。
是小梨花。
她竟不知在那站了有多久,徐忘云看见了她,叹了口气。
火光蔓延开来,映亮了她茫然的脸。徐忘云静了半天,无言以对。宋多愁不敢出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末了,抓紧了徐忘云的衣摆。
小梨花呆呆站着,像个迷路的孩子,沈争终于迟迟而来,瞧着这情景,愣了一下,喟叹一声:“……这可真是。”
她小小的影子站在那,诺大天地中形单影只,徐忘云面露不忍,走过去,将她小小的身子拢进怀里,安慰道:“别怕。”
“你别难过。”宋多愁声音轻轻的,小心翼翼道:“谁想要那种妖怪做姨娘呀?你……你想不想吃甜饼?”
小梨花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能言,只好从喉咙里滚出许多刺耳难听的嘶哑怪叫,扑在徐忘云怀里,哭得放纵响亮,好似要把这短短一生里积压的眼泪都痛痛快快的哭干净了才好。
“不要怕。”
徐忘云低声说:“……不要怕。”
身后大火已蔓延至了一大片,火光冲天中,宋多愁忽然惊叫了起来。
徐忘云立时抬头,见眼前漆黑山林中竟不知何时升腾起许多红色光点,一眼望去层层叠叠不计其数,像是许多潜伏捕猎的兽眸。
“——狼来了。”
身后,沈争沉声道,“运气还真差。”
徐忘云不由分说将小梨花拢进怀中,厉声道:“抓紧我!”
随后,他右手抽出长剑,同方才一样裹上层层布条,在一旁火光中撩过,火焰登时在他剑上气势逼人的跳跃起来。
林间窸窣一阵响,霍然,那些红光刹那消失不见,转瞬许多呲着舌头的鲛人蛇雨一般出现在他们上方。沈争已将宋多愁依样抱起,喊道:“徐公子!要记着当心她们的毒!”
“我知道!”
徐忘云将剑反握,干脆只用剑鞘迎战。那堆鲛人虽腹中生着和圣女同样的舌头,却也只有这么一条,长度也要短上许多。
火苗掠过树枝时登时将烈焰蔓延到更多,顷刻只听嘶吼哀嚎声阵阵响起,铺天盖地的火势中,他们二人各自护着一个,将那些鲛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夜幕染得血红,整座山头已尽被大火吞没。徐忘云向着来时路走去,怀中小梨花伏在他胸口,伸手在他掌心中划下几道笔画。
徐忘云觉出那是个“回家”两字,沉默一阵,手掌握起,轻声道:“好。”
半月后。
沈争手拎着布袋,轻飘飘的拐过一条巷弯。正是午时,街上人正多,沈争步履缓慢悠闲,犹如一条自得的鱼穿过拥挤人流,转进另一条巷口时,这才好整以暇开口:“还不出来?”
他声音不大,却好似响在身后那人耳边一般。躲在阴影处的那人跟踪的行径被戳穿,磨蹭两下,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恶人先告状道:“大乌鸦!你跟着我干嘛?”
大漠一别已过了段时日,沈争没想到跟着他的人竟是宋多愁,微微讶异一番,又被他这倒打一耙的本事气笑了,道:“我在前,你在后,如何就是我跟着你了?”
“这条路分明是我每天都要走的,你突然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可不就是跟着我吗!”
“?”沈争一挑眉:“……细想一想,你说得似乎还真是很有些道理。”
他笑眯眯瞧着宋多愁,“如此说来,你现在就可以赶紧走了。”
“你胡说八道些啥呢?”
“按你这番道理,岂不要讲究先来后到?”
“就是先来后到!”
“如此。”沈争说:“我为长,你是幼。我比你早生了十几年,这条路也要比你早走了十几年,这么算,便是我先来的。”
沈争一摸下巴,状似为难,“若这么说可真有些难办了。这世上可少有我没去过得地方,这可怎么办?”他扬起唇角,扯起个略带了些恶意的微笑,“不然,你还是赶紧去投胎罢?”
“你!你说啥!”宋多愁口舌占了下风,一时怒向胆边生,撸起袖子就要跟他拼命。沈争笑吟吟杵在原地,这时,宋多愁身后,忽有一双手摁住了他。
“多愁?”
熟悉的声音响起,宋多愁却好像瞬间被施了定身咒般老实下来。沈争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便绷紧了身子,阴影处,徐忘云瘦削的身影走了出来。
小梨花跟在他身侧,徐忘云看清眼前状况,见是他,微微一愣,“沈阁主?”
【作者有话说】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好孩子不要模仿
“徐公子。”沈争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浅笑道:“许久未见了。”
徐忘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宋多愁,后者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徐忘云将他拉回,“沈阁主为何在这?”
“有事要办。”沈争道:“徐公子又是为何?”
徐忘云并未答话,看了看小梨花。沈争也看了看她,了然道:“竟还未找到?”
当日在半月宗时小梨花要徐忘云带她回家。出了大漠后,沈争便没再跟着他们,谁知这已经半月过去,他们竟还没找到?
徐忘云摇了摇头,“当时她太小了,不记得什么。”
沈争“哦”一声,“情有可原。你们有和人问过路吗?”
徐忘云:“问过。”
“如何?”
“都说不知。”
沈争看着他,“不知徐公子是怎么问的?”
“幸会,认识她吗。”徐忘云说:“这样问的。”
沈争没忍住,被他那样子逗得笑出了声,“徐公子,实在不是在下自傲,不过你们没了我是真的不行。”
徐忘云虚心求教:“那该如何?”
“这个。”沈争俯身捏了捏小梨花凹陷的脸颊,“这很难与你描述,况且说了你也不一定就能办到。这样,还是我再送你们一程吧。”
听了这话,徐忘云还没说什么,宋多愁先跳起来,“谁要你跟着!”
沈争并没搭理他,专注看着徐忘云。徐忘云想了想,道:“有劳。”
“啊!不要啊!”宋多愁哇哇大叫:“为啥!云哥哥!为啥啊?”
死孩子。沈争笑得和善可亲,面不改色地心想。徐忘云淡淡对宋多愁道:“要尽快了。”
宋多愁一瞬安静下来,看了看小梨花,后者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看他,让他心底霎那涌上丝愧疚,也许是为了他方才的话。
小梨花或许活不了多久了,如果沈争能带他们找到小梨花的家,他干嘛要拦着?
“……对不起。”他说。
徐忘云对沈争道:“你的事呢?”
“办完了。”沈争笑着心想,又哪有什么事,随口扯出来诓你的罢了。
但他说什么徐忘云信什么,闻言,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有劳。”
几人顺着绕过闹市,跟着小梨花的话走至了野外。周遭愈来愈僻静,怎么也不像是会有什么高门大院的地方,徐忘云问她,“是这里?”
小梨花四处看看,茫然摇了摇头,她也记不大清了。
走走停停,绕着山下荒凉的路走了半响,宋多愁终于受不了道:“云哥哥,不然找个人问问路吧?”
徐忘云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溪边有几个农家女正在浆洗衣物,应当是住在附近村落的人家。徐忘云正要上前去问,沈争拉住了他,“徐公子,我来吧。”
徐忘云看了看他,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沈争走至溪边,对那两位农妇道:“冒昧,叨扰了。可否向二位姑娘问个路?”
两个农家女本正在埋头洗衣服,骤然听见声音转过头,当即吓了一跳,“我的娘!你是谁?!”
沈争微笑道:“在下只是路过此处,不慎迷了路,便想来问问两位。”
约莫是沈争生得实在太高大,一身黑衣,又用个面罩遮着脸,即使语调再如何柔和有礼,看上去也实在不像是良善之辈。两个久居深山的农家女吓坏了,哆嗦道:“你想问啥……我、我们可没钱!”
“……”沈争面不改色,从怀中掏出两个小发簪递给她们,“我不要钱,只是想来问个路,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就当作劳烦姑娘的辛苦费吧。”
那两个发簪做的精巧,自然不是在山里能见着的东西。两个农家女眼睛一下亮了,却不敢去接,吞了口口水,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忽然有只手将发簪从他手里拿走,递给了两个农家女。徐忘云温声道:“不要害怕,他没恶意的。”
农家女方才只顾着沈争,没看到徐忘云。这下瞧见他,年龄稍小的那个脸顿时便红了,接了簪子,讷讷道:“多谢……多谢小阿哥。”
沈争:……
宋多愁毫不掩饰的嘲笑他,沈争面无表情,一脚将他踢到了一边,徐忘云说:“你不要怕他,他不是坏人。”
农家女瞧了眼沈争,还是有些战兢,“不是坏人……咋带着这么个黑面具呢?”
沈争面无表情:“我面上有伤,不便见人,失礼了。”
“哎、哎呀。”农家女脸上闪过丝讶异,歉疚道:“对不住,这位大哥,真是对不住。”
沈争微笑:“无妨。”
“我们是江南来寻亲,却怎么也找不到地方,能不能请你们帮忙指个路?”
“自然的,自然的,大哥请讲。”
“此地多年前可有过一户人家失火的事?”
“失火?”农家女们相视一眼,摇了摇头,“并未曾见过。”
“那么,可曾听说过这么一户人家,家境还算殷实,大夫人很是貌美,育有两子,小的不过才满月,大的约莫三四岁的样子。”
农家女们茫然一阵,道:“未曾听说过。”
一旁小梨花听了这话顿感失望。徐忘云和沈争对视一眼,蹙眉道,难道找错了?
一连问了许多人都是没有听过,莫非是小梨花记错了地方,她的家根本不在此处?
拜别了两个农家女,几人又在山脚下转了几圈,如此问过几家山户,得到的回答也都是大同小异。
走到最后时,天已要黑了,几人只能先找了个山洞暂避。沈争生起一堆火,看徐忘云神色闷闷,主动开口玩笑道:“也不知为何,和徐公子在一块,似乎总会遇上要在野外住的情况。”
徐忘云不言语,解开随身的行囊掏出几张饼放在火上烤。宋多愁和小梨花头挨着头蹲在洞口前,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徐忘云静静看了一会他们的背影,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做什么?”
徐忘云面向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扯谎。”沈争笑了声,“我猜,徐公子,莫非又在想那鲛人?”
“我没想。”
“想她做什么。”沈争转向篝火,火光温暖,他神色却极冷,“有苦衷的人作恶,便不算作恶了?徐公子,可千万莫要同情恶人,免得……再将自己赔进去,徒增伤心罢了。”
所以就说了我没想,徐忘云不理他了——有时候他觉得身旁人在说废话时,他便不怎么爱搭理。
他拧开水壶,这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沈争的眼睛一直黏在他身上,见状立刻将自己的递过来。徐忘云顿了下,接过来道:“多谢。”
“不必言谢。”沈争微微一笑,“该是我和徐公子说谢才是。”
徐忘云不解:“为何?”
“与徐公子相处的这段时日,是我过得最精彩的时候了。”
沈争笑道:“可如若不是遇上了徐公子,什么大漠狼群,水下鲛人,兴许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凝视着他,轻声道:“况且,能交到徐公子这般知己,我很高兴。”
徐忘云被他这番话说得好半天没什么反应,半响反问:“知己?”
“知己。”沈争道:“出生入死,彻夜欢谈,如何算不上知己?”
“……”徐忘云低头,喝了一口水,好一会,才应道:“嗯。”
沈争笑意更深一分,将饼子翻了个面,“若在漠北分别,我和徐公子还会相见吗?不知徐公子家住何方,我该如何寻你?”
徐忘云摇头道:“我不怎么回家。”
“不回家?那徐公子住在哪?”
“走到哪便住在哪。”
“洒脱。”沈争艳羡道:“仗剑天涯,多少人的夜中梦。”
徐忘云却说:“也没什么好的。”
沈争转头看他,火光映在这青年的半张脸上,将他冷锐的轮廓都映得柔和了几分。沈争几乎是贪婪地看他,有一瞬徐忘云此时的侧脸和多年前在他殿内时融在了一处,让他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道:“徐公子先前说,我和你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徐忘云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想起自己是曾经说过这话,认真看了看沈争,“我说错了。”
“错?”
“你和她不像。”
“那……她是个怎样的人?”
“古怪,多思。”徐忘云想了想:“……可怜。”
沈争看着他,“可怜?”
“嗯。”徐忘云说。
“……”沈争专注看他,忍不住又问:“那为什么是从前,现在你们不再见了吗?为什么?”
“嗯。”徐忘云说:“她家做过一些错事。”
“那……”沈争低声道:“……你恨她吗?”
出乎他意料的,徐忘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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